第二十七章 久別相聚(一)
一年後,當夏絡纓坐在夏宅裝飾一新的露台上,望著遠山的輪廓,望著煙霧嫋繞的田地和一條橫穿而過的河流,她淚如泉湧。都已入了秋,天地之間氤氳迷蒙,北風狹裹著寒氣呼嘯而來,將這城市的郊外之景染得金黃一片,遠看像掛著漫山遍野的金鈴一般。
夏絡纓想起和葉帆的分手,早已過了一個年頭,這就像是一場鬧劇一般。一切的變故,不過像是上帝開的玩笑,像行雲流水一般自然而然。她之前恨過葉帆,而如今她不再恨他了。葉帆是個可憐人,她憐惜他那麽俊朗的男人,如今卻不得不在輪椅上生活。惡夢連著惡夢,葉帆是在夏世文死去之後不久,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雙腿。他當時正要赴沈小姐的約,一個人在大雨傾盆的傍晚,獨自開車前去,他去之前喝了點小酒,他把速度開到了將近一百二十碼,之後他便不醒人事了。他醒來後,本來還偏執地不願就醫,對著關心他的人大吼大叫。然而,一個男人再不堪,再失去希望,隻要愛情一來,再深的傷痛也得撫平了。
葉帆出事後,沈小姐經常去陪伴他。夏絡纓有幾次去醫院給葉帆送花的時候,就碰到過幾次。很多時候,他們聊得正歡,夏絡纓會將花放在門口,然後悄悄地離開。久而久之,葉帆對夏絡纓的依賴便越來越少,從剛開始的每天守護到幾周見一次,最後夏絡纓幹脆就買了東西交給沈小姐一並帶去,再或者隻給葉帆打電話問候兩句。
說起葉帆和沈小姐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夏絡纓一概不知。不管怎樣都好,她隻是從黃義文口中聽說過幾次關於他倆人一同做某事的事情,那時候,她還因為與葉帆的婚期將至而苦惱呢。而如今,一切像是已過去了半個世紀般遙遠,那些日子的痛苦、焦躁、不安,都像雲彩一樣飄向遠方了。就仿佛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一般,而夢裏的情情愛愛,便像隔著雲霧似的怎麽也觸摸不到,直到下一場夢的開始。
這一年的時間已是二零一四年的黃昏時分了。夏絡纓穿著一身雪白的毛領長大衣,從露台上往樓下走。她下午的時候與劉媽一同去花店訂過幾束百合和玫瑰花,都是精心挑選的。現下,劉媽正坐在客廳裏擺弄那些花瓶,身上套著一件長及膝蓋的珠紅色小格子毛衣。劉媽聽到夏絡纓的腳步聲,扭過頭,笑道:“葉先生打過電話來,問需不需要帶些酒,他那裏藏了些洋酒,我也記不清名字,我對洋文是一竅不通的。還有一位叫馬蘇麗的小姐說,她的婚禮是定在下個禮拜天,請柬隨後會送來的。絡纓,晚餐還需不需要準備些飯後小點心,你們幾個年輕人在一起聚會,免不了會打牌消遣。”
夏絡纓已走下樓來,拿了一隻青白瓷杯子,撚了些花茶放進去。她隨手拈起一隻玻璃花瓶來看,將兩束百合的葉子捋一捋,道:“昌航說過他會帶朋友來嗎?”
劉媽抱著一白一紅兩束花往樓上走,拖鞋在地上摩得“沙沙”響。“這個我沒問,不過我聽他說酒的事情,肯定是會有朋友一同過來的,葉先生甚少喝酒,如果不是有朋友過來,他怎麽會提出要不要帶酒過來。”劉媽胖胖的臉埋在花叢中,轉過身子,眯著眼道:“要不要跟他回話,反正夏董生前也是個好酒之人,他的酒櫃子裏倒存了好些珍品,我還是聽吳姐說的,她之前在酒行裏當過推銷員,對洋酒也知道些。”
夏絡纓抿了一口茶,道:“我還不知道吳姐竟然也懂酒,肖莉走後,她倒鬆快了不少。父親不在了,這個家也不需要那麽多人做事情,聽說她去了肖莉那邊,去幫她打理一些家事去了。”她拿起桌上的一本雜誌來翻,笑道:“我會發信息給昌航的,帶不帶酒都行,反正這家裏也不缺酒。劉媽,你把花擺放好了就下來與我聊聊天吧。奶奶長年累月病著,如今剛好了些,幸虧阿紅照料得周到,她老人家現在每天黃昏裏都能到落葉子路上走上好幾個來回呢。”
劉媽邊上樓,邊道:“我估摸著老太太得活到一百歲上去,我聽我娘家人說過,老太太看起來雖然精瘦,但俗話說得好,有錢難買老來瘦不是,這可是長壽的相征啊。”
隨後,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幾盞銅製的蓮花座子的燭台被分別擱在一樓客廳的樓梯木柱和鋪了橘紅色櫻花圖案桌布的方形餐桌上,才被灑了水的鮮花分別用了藍色鍍銀花紋的矮瓶和白色綴花的歪脖子花瓶安置在各個角落裏。
七八點鍾的光景,天邊的最後一抹雲霞上升起一彎月亮來,那一枚月亮上麵隱隱有兩道印痕,仿佛是被風不經意劃過似的。本來又細又彎的月亮在又沉又廣的天空一角,斜在一棵老槐樹枝之上,像女孩頭發上的一枚發夾。
隻聽得“吱呀呀”一陣響,夏宅的院門就在那稀薄的月光下麵突然地被推開了,一輛黑色賓利緩慢駛進院子裏來。劉媽跑過去拉那輛車的車門,葉昌航寬寬的後腦勺便從那車門裏探出來了。他穿著身軍綠色短大衣,衣領子隨意地立在頸子上,他從車上下來,走到台階上去擁抱夏絡纓。他們毫不避諱地親吻,然後他伏在她耳邊說:“你今天換新香水了嗎?怎麽感覺有些不同,昨天你灑的應該是薰衣草的,今天倒多了些其它不知名的味道,又甜又膩的。”
夏絡纓的手掛在他的腋下,她仰著頭看著他的臉,笑道:“我哪裏是換了香水,其實我今天就沒噴香水呢,你去到房子裏去看看,那裏麵的味道應該比我身上的濃罷,保準醺得你頭疼。”
葉昌航便摟住了她的腰,往客廳裏走,兩人走了幾步,像是想起了些什麽,又雙雙回過身去,向著從車子裏下來的幾個人歉疚地笑了一笑。
那站在小石子路上的兩男一女麵麵相覷。馬蘇麗穿一身寬鬆的黑色毛領大衣,站在一株新植的桂花樹苗前麵,捂嘴笑道:“我還想著與你作個久別重逢的擁抱,哪裏想到你有了新人竟忘了舊人去了。早知道,我和吳華今天也不必來湊這熱鬧不是?”說完便挽住了吳華的胳膊住前走。
夏絡纓放開葉昌航的手迎上前去,拉住馬蘇麗的手,道:“我平常巴望著你這個大作家來倒還盼不來,今天好容易把你請為座上客,你可不要讓我再次傷了心。你現下已經是個快當媽的人了,你可不要一個人偷著樂喲,今天你要好好把你的幸福生活說與我們聽聽,好讓我也跟著羨慕羨慕。”
馬蘇麗攀住夏絡纓的肩膀,將一頭盤得中規中矩的頭發挨在夏絡纓頰上,笑道:“你這麽著急想知道我當媽的喜悅,你是不是也有了,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夏絡纓將她一隻擱在胸口的手拿下來,嗔道:“你瞎說些什麽,已經當媽的人了,倒還像以前那樣愛說胡話了不是。”
馬蘇麗不依,轉過身去,拉住葉昌航的袖子,道:“你們結婚可不許偷偷摸摸的,你們到底什麽時候結婚?我肚子裏的寶寶都快跑出來,就要急著喊幹媽幹爹了,你們倒還是磨磨蹭蹭的,我可是不依的。”
葉昌航看了夏絡纓一眼,正欲開口。夏絡纓便突然笑道:“我倒巴不得你肚子裏的寶寶快些出來見麵,好好整整他這媽媽的嘴巴子。不過我這幹兒子到時候可不要學得和他媽媽一樣,愛說些不著邊界的話才好。”
馬蘇麗笑著斜了她一眼,放開了葉昌航的衣袖。
葉帆如今胖了不少,他穿著一身深藍色夾克和休閑長褲,裝了假肢的腿站得直直的,相比之前,他仿佛鮮少說話了。他站在離車子不遠處的草坪上,一隻手緊貼著身子不時地扶一下黑框眼鏡,另一隻手便繞過夾在腋下的柺杖,斜插在褲子口袋裏。
一行人熱熱鬧鬧地進門去,夏絡纓和葉昌航去扶葉帆,他隻是朝她微微笑笑,道:“我自己能行的,你們不用操我的心,我現在相比之前又多了兩條腿了,我現在擁有了四條腿了,我現在都能和小孩子賽跑了,雖然跑不過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