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最後的旅程(一)
兩個多月的時間,短暫得就像一刹那。夏絡纓和葉昌航先是遊曆了無數的山河,古城,然後,當她們從吳哥去往印度的飛機上,她突然驚歎命運是多麽奇妙的東西啊,她竟然覺得之前的那段苦痛的日子仿佛就是昨日一般。她遙想著自己如今雖已有了婚約在身,但現在她又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四處遊樂。她看著日曆薄上的數字一日一日的臨近婚期,在這為數不多的日子,她真覺得快樂簡直像一陣風一樣,飄散而過。這兩個多月的時間簡直比她和葉昌航從吳哥窟廢虛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差不了多少。她靠在葉昌航懷裏,望著飛機寬大的翅膀在雲端裏切身而過,大片大片的雲團像錦絮一樣在藍色的天空上鋪成了一條透如薄紗的長裙。她抬頭望著葉昌航的下巴,他的嘴唇閉得緊緊的,像一彎月亮,他的寬闊的額頭下,一對眼睛安靜地閉著,陽光照在他的眉眼之上,照在他寬而挺的鼻梁上,他的呼吸又輕又柔,像沙灘上揚起來的細沙,又像衣服被風輕輕吹起來的磨痧聲。有些時候,他的聲音也像海浪拍打在堅硬的礁石上,他睡得又熟又安祥。夏絡纓隻聽著那聲音,半夢半醒間,她躊躇反側,無數遍地數日曆薄上兩個紅點之間的數字,這些數字就像一根刺,紮在她的心口上,咯得她生疼。她幾乎是在快睡著的時候又突然驚醒,望一眼窗外那些飛速而過的雲層,然後迅速翻看一下手機,然後又靠下身子去睡。
夏絡纓在這兩個多月的最後一個多星期裏,不停地失眠、焦慮、丟東落西、迷路,她覺得自己在這點時間裏就老得不成樣了,老成了一個廢人。她會時不時地在旅館小路上走來走去,坐在廣場上的水池邊呆坐上一下午。有些時候,她甚至都忘記了自己什麽時候吃的飯,什麽時候回去拿了什麽東西,什麽時候到銀行換了多少錢,什麽時候到路邊小攤上買過什麽飾品或小玩意兒。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病,治不好的病。
終於,夏絡纓就這樣把自己的身體拖倒在了印度孟買的一個小集鎮上,她病倒在一家小旅館的床上。那是個早晨裏,葉昌航去外麵散步及買早點,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身體動彈不了,她大驚,正欲用手支撐起來,卻不想自己的頭又重又燙,像灌了爐炭般,燒得她呲牙咧嘴,她便哭了起來,淚珠子流了一臉。她的一隻手還吊在床沿上,小櫃台上的杯子就被她唰下來了。這時候,葉昌航正開了房門進來,她便哇地一聲哭起來了。葉昌航的帽子上還沾著露水,他慌慌張張地去看她,她便一下勾住了他的脖子,哭得越發利害。她邊哭邊叫道:“我恐怕是要死了,我恐怕是得絕症了,我該怎麽辦?我沒救了,定是那房東給我施了巫術。”她的頭擱在他耳朵下,胡言亂語起來。
葉昌航伸手觸到她透濕的後背和脖子,問道:“你這是怎麽了,怎麽出了這麽多汗?”
夏絡纓隻覺得身子發抖,又冷起來,便叫道:“你帶我走吧,我是不想在呆在這裏了,你帶我走吧,我害怕。”
葉昌航輕拍著她的背,道:“放心吧,飛機票都已經訂好了,我們明天晚上起程回去,你就安心在這裏呆最後一晚,我先帶你去醫院。”
夏絡纓隻覺得心情平靜了些,搖搖頭,道:“我起不來,動不了,就像被點了穴,你說我是不是沒救了,我定是得了什麽怪病,我有一個朋友就是在埃及旅行的時候被一隻蚊子叮死在那裏了。”她的臉上淚涔涔的,一隻手揪住他的衣領,另一隻手指著地上的杯子。“我都快渴死了,我晚上做夢,夢見我們在埃及的沙漠裏迷了路,我們就走散了。”
葉昌航摟著她,將她平放在床鋪上,伸手去桌上拎一隻朱紅色印花搪瓷水壺,拿了另一隻杯子給倒水。“不會的,不會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你定不會有事,我們是在印度,又不是在埃及,埃及的蚊子哪能飛到印度來,你放心吧,你會健康快樂,會平安無事,你會結婚,還會有孩子,你會當奶奶的。”
夏絡纓眯著眼睛看著他,止住了抽泣,道:“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的。”
葉昌航點點頭,一隻手扶住她的肩頭,將那杯子湊到她唇上。“等你吃完早飯,我要出去一下,你睡一覺的時間裏我就會回來的。”
夏絡纓一驚,忙用一隻手去捉住他握著杯子的手,緊緊地捏住不放。
葉昌航笑道:“你放心吧,也就一會兒功夫,我要先去銀行裏取些錢,然後再給你請個醫生過來,我還要去你前些天去過的那家鋪子裏給裏拿你之前訂的那幾塊布。”
夏絡纓鬆開他的手,將頭滑到枕頭上。“我們下午出去散步吧,那廣場邊上的一條河畔,我聽說是挺美的,但一直都不敢過去。”
葉昌航點點頭,便拿出一盒餅幹喂給她吃。
後來,葉昌航請來了一位中國醫生,他四十多歲,在四十裏開外的另一個市鎮上開了一家不起眼的中醫門診。他是被葉昌航硬帶過來的,他在跟著葉昌航上了的士的時候,一路都在叫嚷著:“我這可是破天荒的一次,出來會診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再說在印度,中醫可是門神奇的活計。我是看在我們都是中國人,才幫你的。”
他大概還不知曉,葉昌航一向出手闊綽。他請了他來,並不一定是因為他的醫術是有多高明,大概他是覺得在異國之邦遇到一個中醫,這可是了不得的緣份。他倒寧願出大價錢予他,也不會覺得過份。這位中醫姓周,穿著老式長衫,唇上留著兩撮小胡子,他長方臉,嘴唇細薄,鼻子窄而長,像個民國時代的教書先生。他跟著葉昌航到旅館去的時候,夏絡纓隻覺得昏昏沉沉地看到一個細長身材的男人,他那一雙細皮細眼甚是惹眼,他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下,坐在床邊的一個小方登上,拿起她的手放在床沿上,另一隻冰冷的手按在她腕上,那手指四下裏探了一下,便放開了。隨後這姓周的中醫便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來:“風寒,她這是著了涼,感冒了。”然後兀自拿起桌上的一張便簽薄,用一隻白色圓珠筆在上麵劃了幾個字。“你去隨便找家藥店,這幾味藥到處都有的,你把這條子遞給店員,他們都認得的。”
葉昌航謝過他,遞給他五千盧比的酬勞。他便歡喜得合不攏嘴了,兩撇三羊胡子一翹一翹。他胡亂裏說了一通普通話,帶著濃重的北京腔調。他對孟買所有值得遊賞的地方都講得頭頭是道,就連周邊的一些極貧苦聚居地也不放過,小至某條街道的某家飯館,大到威爾士王子博物館或阿旃陀石窟,他一會用漢語,一會用印地語或英語,讓葉昌航聽得一頭霧水。
末了,他說:“我三十年前跟著我爺爺來到印度,對這地方再熟悉不過了。你們若是想去哪個地方,隻需說出名字,我即刻就能帶你們去,還能操近道,絕不會讓你們出那冤枉錢。泰姬陵去過吧?新德裏應該要去一下的。”他那細長的小眼睛看著葉昌航的臉,一臉潮紅,似乎講得激情澎湃。當得知葉昌航和夏絡纓明日即將啟程回國時,他的臉便不再紅了,又恢複了之前的青黃色,他的舉在半空中的兩隻手低垂了下去。
葉昌航將他送到門口,兩人站在馬路邊上,他突然長歎一口氣,道:“這麽多年沒回去了,隨著爺爺遷到印度,大概北京的那條胡同早已經變成高樓大廈了吧。我總在穀歌地圖上找尋我家的那條胡同,我還記得當時隨著爺爺走的時候,那是個早春裏,胡同裏的草啊樹啊,陽台上種的植物都已經發了青,長出芽來了。我還在院子裏種過一棵桃樹,走的那天才發現,那樹竟無意間長到我小腿肚子那麽高了。假如那胡同還在,院子還在,那棵樹大概都已經參天了,花開花落的,熟了多少期的果子了吧。”他說完這些,又是一聲長歎。
葉昌航低著頭看著他那身麻灰色老式長衫,和他腳上的一雙黑色皮鞋,小聲道:“家裏還有什麽人嗎?父母可都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