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再次相遇
葉帆對夏絡纓冷漠,冷得讓她噤若寒蟬。夏絡纓決定去找馬蘇麗出來喝酒或打麻將,以尋求一點慰藉,訴說些自己的苦悶。什麽都好,現在就算馬蘇麗讓她學著抽煙,她都可以依了她的。但她現在必須得出去,逃出這“牢籠”去。
夏絡纓決定出門去,那已經是她和葉帆在這新房子裏生活了半個多月之久,但她卻覺得呆的時間並不僅僅隻有半個多月而已。她站在新從網上購回來的胡桃木衣櫃前,從那圓形的穿衣鏡子裏打量自己,她不禁一驚,才半月而已,她的雙頰已塌陷了下去,她的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青黃色,像放久了的土豆皮。她驚慌失措地拉開衣櫃,迅速從裏麵挑出一件千鳥格子的大衣,和一頂黑色貝雷帽,又挑了一雙黑色馬丁短靴子。她做了麵膜、修了雜亂的眉,畫了精致的妝,把這半個月裏沒有做過的事情都做了一遍。然後,她就走出門去了。
大概還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光景,天空下著細蒙蒙的小雨,她撐著一把灰色小洋傘,從電梯裏出去,從石子小路穿過大片油綠綠的草坪,走過一段水泥路,穿過兩旁長著參天梧桐樹的幽深的巷子。轉過一條幽窄的石板圍牆路,她一眼看到司機黃義文,站在路邊的一棵新植的香樟樹下抽煙,他還是那身黑衣黑褲的打扮。
夏絡纓笑著叫他的名字。
黃義文抬起頭來,看到她,眼角突然往上一挑,他便將那半根煙掉到地上了,他也不去管它,就向她迎過來了。“夏小姐,今天是要出去嗎?”他的兩隻手交握在胸前。“你好像都好久沒出去了,你若是想吃什麽,給我打一個電話,我就立馬幫你送上去的。”
夏絡纓笑道:“是啊,我好久都沒出去,人都快發黴了。今天正好約了人,想出去一下,哪曉得這小區雖然不大,繞的路竟也不少。”
黃義文點點頭,道:“夏小姐,你若是要去哪,我把車開到門口接你去,剛才我送了葉帆哥去機場,現在才回來。沒想到在半路上,犯了煙癮,停在這裏抽根煙。”
夏絡纓一驚,道:“葉帆他是要去哪?”
黃義文伸著一隻手橫在頭頂上擋雨,笑道:“說是要去香港,大概是去那邊談些生意,前天就讓我幫他訂了兩張機票。我以為葉帆哥都跟你說過了。”
夏絡纓兩隻手緊拽著黑色皮包,嘴巴被牙齒咬了一角去了。“你可知道他跟誰一起去的嗎?”
黃義文正在替她拉車門,動作一停,將那半開的車門又扣回去了。“夏小姐,你先上車。”
夏絡纓不回話,也不動,吊著眼角盯著他看,像要把他的眼睛珠子裏的黑和白調換位置似的,直看得黃義文從兩頰紅到了耳根裏去了。
黃義文抬起頭來看她,又被她那眼睛裏的利器逼得低下頭,他尷尬地一笑,道:“夏小姐,你可莫要生氣。葉先生是和沈小姐一起去的。”黃義文把最後那幾個字說成了外語式的中文,幾乎是一下子就順帶過去了,他說完那話,身子一彎,飛速地鑽進車裏去。
夏絡纓站在雨地裏,半天呆立著不動,望著粗砂麵牆壁和牆根下的雜草、石板上的綠青苔。她看著看著,眼眶裏一熱,不再看下去。她坐到車裏,發現右手的傘還舉在車門外,她手一抬,那傘就像鵬鳥的翅膀一樣收攏起來了。
黃義文見夏絡纓一聲不吭,便隻顧著低頭開車,把車子開得飛快。
夏絡纓坐在他後麵,從後視鏡裏看黃義文那張微微收著下巴的臉,她的鼻子一酸,突然地哭起來。她在包裏找手帕,沒找到,她幹脆就用大衣的袖子捂住了嘴巴和鼻子。她的哭是那種無聲的啜泣,時不時的哽咽著,她使勁地憋住氣,一隻手緊按在口鼻處,一隻手扯著自己的衣襟。她是那種似有似無的哭聲,像草繩勒住了腳時掙紮的聲音,又像重物擊打大地時悶哼的聲音。她仿佛要把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委屈和怨氣都一股腦哭出來似的。
雨依舊是不緊不慢,像憑空裏漫起來的帷帳,被風一吹便掃過來掃過去,蒙在前後左右的車窗上,再看那外麵的一景一物就越發模糊了。夏絡纓寧願黃義文能停下車來安慰她,哪怕他羞怯地問上兩句無關緊要的話,哪怕他指著那外麵的某個毫不起眼的女人讓她看稀奇,就算是看不清楚也好,但他始終什麽也沒有說,他也隻是將眼睛朝後視鏡裏偷偷瞟了幾眼,然後臉羞紅起來,又繼續做起了自己的本份,開他的車去了。
夏絡纓覺得這車子肯定是有什麽魔力的,要不然為何她一旦上了這車,淚珠子就跟漏了沙似的掉個不停。但是她怎麽忍都忍不住,她做了葉帆的未婚妻,她和葉帆倒還越行越遠了,她覺得自己這次出的醜已經夠讓她難堪的了。她如今是逃出了那牢籠,現在巴不能快些逃出這個讓她出盡了醜的車子,多呆上一秒,她都覺得不能原諒自己。
夏絡纓在馬蘇麗的臨時住所呆了整整一日,到晚間的時候,她們在小客廳裏搓麻將。起先是三個人,除了她倆,另外便是吳華。打了幾圈下來,夏絡纓從頭輸到尾,馬蘇麗和吳華贏了她的錢,自然覺得心裏過意不去。後來,吳華給葉昌航打電話,讓他過來湊桌。夏絡纓本以為葉昌航定會毫不留情麵地推脫,但他不出半小時便趕過來。葉昌航大概是從公司直接過來的,他手裏拿著個黑色文件袋,腳步又急又穩,夏絡纓在二樓的閣樓上,聽著他的皮鞋在地板上踩得又沉又響,她的心不知怎麽的竟莫名的緊張起來。那聲音越來越近,她站起身來,走到木製樓梯轉角處的一株水仙旁邊,先是看到他的那雙灰撲的深棕色皮鞋,然後是一身黑色西服、灰色格紋領帶,最後看到了他的頭。他的頭發梳成油光光的三七分,他的眼睛在橘紅色的燈光下又黑又亮,他的嘴唇緊閉,唇上生了一條細黑的小胡子,他整個人更多了些滄桑與成熟、穩重。
葉昌航、馬蘇麗和吳華坐在沙發上胡亂調侃幾句,她們給他倒茶,給他看一些網上的圖片和段子。要是在以前,他準會毫不猶豫地大笑,但現在,他的嘴角隻是輕輕地向上揚了兩下,嘴裏隨便吐出兩個代表歡樂的詞來。
末了,三個人已經在麻將桌上就坐,夏絡纓又跑到閣樓上去找水喝。馬蘇麗扯著嗓子叫她,她這才不慌不忙地往樓下走。
麻將桌上的葉昌航一聲不吭,他從頭到尾都低著頭,偶爾等牌的時候,他才微微地朝夏絡纓看一看,接著就又低下頭去看自己的牌。馬蘇麗是最鬧騰的一個,她愛抓人小辮子,愛拿著葉昌航和吳華的私事出來作一翻戲耍,她的笑也是最誇張的,她搖搖晃晃,往往都能震倒了一桌子的牌。
四個人就這樣打了一夜的麻將,等到第二天,剛從黑暗裏露出一絲淺藍色的天光,隔著窗戶看到房頂上四角的天,像扯著一塊灰白的床單,在床單東起的地方,像用刷子隨意塗的兩道金黃。隨後,那天就大亮了,太陽就從東邊沁出來了。
拉開了門,四個人擠搡著走出去,方覺得是個萬裏無雲的好天氣。馬蘇麗兩隻手吊在吳華胳膊上,她打了個哈吹,叫嚷著要回到房間睡覺去了。隻留了夏絡纓和葉昌航兩個人,一左一右站在門口,低頭不語。後來,夏絡纓問:“聽馬蘇麗說你要去旅遊的,什麽時候去的?”
葉昌航微微笑道:“沒有去,本來是想等另一個人一起去的,看來是等不到了。”他說完便轉過身去,朝電梯口走。
夏絡纓愣了一愣,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走。
電梯門開了,葉昌航等著夏絡纓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去,夏絡纓又問:“最近忙嗎?今天怕是要耽誤你的工作了。”
葉昌航不回話,電梯一開,他便走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轉過身來,看著她。他問道:“你和葉帆什麽時候訂的婚?我還是前些天聽到我父親跟我說的,你訂了婚,也都沒通知朋友?”
夏絡纓仰麵看著他,試圖從那臉上看到一絲絲和善與溫柔,但她失敗了,她對他的各種神色已經再熟悉不過了,但此時此刻,她不明白他的表情,到底是其中的哪一種,她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或者說,他現在這種神色定是她從未見到過的罷,她的心一絲絲的狡疼。她想,不必再管這些了,她已經夠了解他的了,她知道他定還是愛著自己的。她現在大可以隨意說句什麽,哪怕說一個字,他一定可以知道她的心意。夏絡纓的眼睛陡然一亮,正欲張口,葉昌航就轉過身去了。夏絡纓的嘴巴還呈個“O”形,呆了一下,她就立刻打消了說話的意圖。
她望著葉昌航高大的身影,他的皮鞋在地板上踩得“咚”響,他的頭既不低也不抬,她明白,他這是在怨著她。
兩人相隔十步左右的距離,一前一後地走著。夏絡纓清楚地明白,這應該已經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吧。他對她的怨怒與絕望,大概是這輩子都理不清了吧。她明白他愛著她,但她就是無法讓他明白,她也愛著他。事情的真相,若要真是能讓所有人都知曉,就算是上帝,可能也是無能為力的吧。
她們穿過了一條筆直的石子路,在無數的花壇與樹木之間繞來繞去。早春的風,微微有些寒意,樹木早已披上了一層新綠。在磚石交錯、雜草縱橫的角落裏,影影綽綽中,露出兩叢芙蓉花依牆垂腰的影子。陽光斑駁,像無數塊破碎的亮片,在她們頭頂上不停地遊走。葉昌航也不知是走得累還是被什麽東西吸引了目光,他的腳步慢下來,逐漸停下來。夏絡纓寧願相信,他是在等著她。她走過去,繞到他在麵前。葉昌航問:“你餓了嗎?”
夏絡纓點點頭。
葉昌航朝她微微一笑,道:“我帶你去吃飯吧。”
夏絡纓也不回話,隻是怔怔地看著他的臉。
葉昌航攀住她的肩,就直接往前走出去了。
夏絡纓隻覺得兩隻腳歪歪斜斜地往前蹭,她的頭還保持著四十五度仰視他的臉,等到她醒過神來,她們早已經走到大街上,走到稀稀落落的東大街上了。路邊是高大的水杉樹,裏邊倒像是一條自然的綠色甬道,陽光隻能疏疏散散地照在被樹枝蓋得密實的路麵和車頂上,在那昏黃的空間裏像灑了一層亮燦燦的小鏡片,地麵被昨日的雨水濡得又潮又濕,在那些枝枝椏椏伸出來的犄角旮旯裏更是陰冷得讓人直打哆嗦。
夏絡纓突然覺得如夢如幻,這太像一場夢了,但她不要去管這些,她隻是微微一笑,便低下頭去,拉住葉昌航的手,問道:“你可知道我喜歡吃什麽?”
葉昌航笑道:“豆漿、油條、煎餅果子?”
夏絡纓又問:“你可還記得我最喜歡去哪家館子?”
葉昌航低頭盯著她看了一會,道:“那你可知道我多想你?”
夏絡纓側過臉去,不看他,朝著那街邊的一家鋪子笑了一笑,道:“想我倒還這麽長時間見不到你的人影,我當是你把我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葉昌航扳過她的臉來,小聲道:“我真的好想你,你可知道我多想你。”
夏絡纓笑著搖頭,正欲回他的話,葉昌航的嘴巴便貼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