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葉家父子的求親
大概是這年隆冬裏的最後一次難得的晴天。說是晴天,還不如說是個時陰時陽的天氣,夏家不遠處那條萎暗的小巷裏,所有的陽台和院子都晾上厚厚的衣裙、被褥,才不過曬了半天,這天就陰了過去,像個生悶氣的女人,既氣還羞,背過臉,遮住麵,小露出一角微光。這種情況持續到傍晚時分的時候,這雪便又一次紛紛揚揚撲天蓋地埋下來,將這整個祼露在人們麵前的醜陋、肖條之景藏了個遍。
夏絡纓起先是坐在夏家陽台上看一本很陳舊的書,而後因為雪的到來便移步回房去了。她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被夢魘驚醒的。此時,夏絡纓的身體直愣愣地從床上立起來,手撫到額上一片冰涼的汗氣,冷得她直打囉嗦。她聽得客廳裏有些嘈雜的人聲,時有時無甚是歡快的笑,還有劉媽在地板上拖得絲絲作響的拖鞋。窗外寒風大作,粉白的簾子拍打著桌麵上的一遝厚厚的信箋。
夏絡纓穿上自己的茶灰色短大衣,對著鏡子簡單地抹了腮紅,然後邊理著烏黑的頭發邊輕聲下樓。隔著樓梯旁的那株剛開不久的臘梅,她先是看見葉帆精瘦的臉和高鼻梁、大耳朵,他仿佛在說著些什麽蹩腳的事情,眼角微微地皺著,讓人有些看不穿心思。緊接著看到的是與葉帆隔不到一尺遠的地方坐著的他那圓臉,絡腮胡子的父親,此時,葉慕卿正接過劉媽續的茶水。肖莉和夏世文就坐在他們對麵,不停地說著些客套話,手中的杯子冒著騰騰的熱氣。肖莉也少有地素著臉麵,一身的輕快裝扮,腿端端正正地斜靠在一起,就像在參加什麽特別正式的會議。
夏絡纓走到屏風後邊去喝水,聽見夏世文說道:“最近國內經濟不景氣,很多企業都選擇把資金轉到國外,特別是沿海一帶競爭激烈。如果不是葉總的幫襯,夏氏當會受到很大的重創。”
葉慕卿笑道:“哪裏是我的功勞,是您夏董的威名大,哪裏敢有人作對。”
夏世文又道:“沒有葉總,夏氏在沿海一帶的生意恐怕是做不起來。隻可惜眼下,經濟蕭條,生意久賠不賺,還得要靠葉總多多幫忙打理,我實在是找不到另一個像您這樣的管理人才。又是公司的元老。”
葉慕卿咂一口茶,笑道:“我也是希望繼續跟您賣命,我對夏氏有深厚的感情。”接著長歎一口氣。“隻可惜我這把老骨頭,年紀大了,兒子也要成家立業,我也該退居幕後養老了。”
肖莉似在替他斟茶,輕聲道:“您給夏氏賣了半輩子精力,這麽多年風雨走來,夏氏也該把您的事當自己的事。您是夏氏的功臣,元老,您隻管提要求就好。”
葉慕卿歎氣道:“還不是為了我這兒子的事,今兒過來,我也是想說這件事情。隻是這事情太過唐突,還望夏董和夏夫人海涵。”
夏世文笑道:“哪裏的話,這裏便是你的家,有什麽話,還能藏著掖著的,直管說就好。”
葉慕卿笑道:“不知兩位可曾聽說過,我兒與令千金的事。”
夏世文心領神會,一驚,道:“哦?竟有這樣的事?”
葉慕卿又道:“也確實是我兒不自量力,高攀令千金了。”
夏世文突然一笑,道:“葉總怎會說這樣的話,絡纓從小嬌生慣養,隻怕是給葉公子添了不少麻煩了。”
肖莉推夏世文,道:“這事情我倒是知道的,我隻記得有一段日子,葉公子經常過來找絡纓聊天的,仿佛還持續了很長時間,劉媽當時還養成了習慣,每天清晨就定時到院子裏去給他開門,定時做點心茶水什麽的。”
夏世文歪著頭道:“有這樣的事?我竟渾然不知。”
葉帆笑道:“葉先生大概是太忙,那段時間,我也確是剛好沒遇到過葉先生。”
肖莉兩手往腿上一放,笑道:“他啊,每天不著家的,哪裏顧得了這樣的細節。”
葉帆兩頰一紅,道:“我其實,一直喜歡著絡纓。”
葉慕卿道:“孩子最近也經常吃不下飯,半夜還睡不著覺,跟我說了幾次,說是愛上了令千金,我看得出來,他對令千金是動了真情的。我想著,還得來和夏董事長商量此事。”
此時,夏絡纓就坐在樓梯轉角處的一副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前,與客廳隻隔著道梨花木屏風。她並不急於出去見客,隻是慢慢地喝著一杯檸檬茶,聽著外邊人的談話,兩頰像瓷壺一樣發著燙。
夏世文嗬笑道:“對於絡纓的感情世界,我和肖莉向來是不參與的。她若同意,我們絕不反對。”
葉慕卿笑道:“那便好了,隻需聽聽絡纓的意見,一切就都妥貼了。”
肖莉道:“是的。隻是絡纓現在還在房間,我讓劉媽上去叫她才好。”
葉慕卿忙擺手,道:“這倒不用了,既然絡纓正在休息,我就讓啊帆改日再來,登門向夏小姐求婚。”
夏世文並不回話,笑問:“阿帆現下還是在做他的房地產業?”
葉帆笑著點點頭,道:“公司才起步沒兩年,一切還在發展階段。”
夏世文點頭,道:“年輕人奮鬥是好事,像我年輕時候一樣。”
葉帆笑道:“夏先生過獎了。”
話罷,葉家兩父子告別而去。從客廳窗玻璃上看得見兩線車燈揮動了一下,消失不見了。
肖莉當即便變了臉,站起身來,對著身旁的夏世文道:“你什麽意思,你甩臉子給誰看?你不就是瞧不起我們女人嗎?”
夏世文將杯子往茶幾上一放,道:“哪裏甩臉子給你看?你這麽大聲,不怕吵醒依依?”
肖莉冷笑道:“依依?你每天不著家,哪裏還顧過依依和我的死話。她早在兩個星期前就被我送回娘家去了。反正在這裏也整天見不到爸爸,還不如送人了清靜。”
夏世文白了肖莉一眼,拿了衣服便直衝衝地出門去。兩三分鍾的光景,從繡了綠蘿花紋的窗簾一角看見兩道黃橙橙的酥油光束騰騰地橫到夜空裏,雪花如飛蛾撲火般密密麻麻地往裏撲,緊接著便消失在夜空裏了。
肖莉氣得直跺腳,帶著哭腔道:“你甩臉子給誰看?”然後扭著腰身,大力擺動著胳膊,氣呼地往樓上去了。
夏絡纓聽著樓板上肖莉一重一輕的腳步聲,正想叫住她問個明白,哪知兩瓣唇舌卻硬是動彈不得,像失去了控製一般,微微張了一下,卻又合上,她急得鼻孔裏撲哧撲哧地冒著白色霧氣,隻得作罷了。
隨著震天般的關門聲後,整個房子全然靜下來,客廳裏隻剩下夏絡纓一個人,癡癡地坐在沙發一角,身體縮得像個棉球,全身的筋骨仿佛凍得咯吱咯吱作響,仿佛再用點勁就會粉碎似的。
她想,對於自己的婚姻,她終究是隨不了自己的願,感情終究是成了家庭的犧牲品。父親的事業高峰期早已過了,接下來的低穀時期即將成為夏氏集團的末日,倘使自己真是因一已意願,夏氏企業也該是走到了盡頭。但是,倘若這樣也挽回不了夏氏,自己的一生幸福也將成了夏氏的陪葬品,這將是多麽慘痛的代價啊。但她身不由已,她必須得依著父親賭上這一把,至少這樣,夏氏的希望還是存在的。
葉帆此後的到訪是兩天後的清晨,雪倒是化得幹幹淨淨,北風卻像沙塵暴似地輔天蓋地,卷得樹木傾塌、門簾飛舞,空氣更是幹冷異常。人們都不願再出門,街道清冷而孤寂。
夏絡纓是在書房裏與葉帆見的麵。兩人先是互不說話,都看著窗外兩棵昨夜被狂風折斷的樟樹。樟樹被從中折成了兩截,才生了新葉的枝條,還泛著鮮活的氣息,斜倒在大路上。灰青色的天空像毯子似的罩下來,梅花早被摧殘得萎謝了,梧桐像弓一樣拉滿了弦。一隻黃白相間的野貓倦縮在屋脊的一角,背上的軟毛隨著風向打著轉兒,它站起身來,慢慢地攀到側麵的窗台去了。
“絡纓……”葉帆穿著身黑大衣,藍灰色的毛領子裹著細長的脖頸,似乎有些羞怯地看著她。“我愛上你了。因為這個,我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清晨又在你的笑顏中醒來,我一直想要過來找你。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再像上次一樣,唐突向你求婚,你一定會覺得這太草率,所以上次我才求了父親,讓他出麵過來的。”
夏絡纓隨意穿著一件寬大的羊絨長裙,裹著一條藏藍底子小碎花的披肩。她轉過臉來看著葉帆,一張臉木然地盯著他,道:“你覺得夏氏還有救嗎?我前些天聽說夏氏在海關的又一批貨物全部被扣押了。有人說是另一家企業搞的鬼。多麽諷刺啊,父親之前被譽為商業奇才,卻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葉帆搖搖頭,道:“不會的,夏氏這麽大,哪裏會挎?你放心吧,我父親與海關的一位高官交情很深,這件事情一定會解決的。”
夏絡纓兩手抱在胸前,頭發隨意用發夾箍成一個髻,留海則亂蓬耷拉在兩鬢,她隨手把一綹留海順到耳間去,輕聲哽咽道:“企業的大筆資金全押在那批貨上了,萬一有錯,夏氏將會麵臨重創。”
葉帆看著窗外飛過的一行大雁,握住她的手,道:“這件事情肯定會解決的,你要相信我。我父親一定會解決的。”
夏絡纓微微笑道:“但願吧,一切隻能聽天由命了。”她低下頭,長歎一口氣。
葉帆摟住她的雙肩,道:“你一定要開心起來,一切有我。”
夏絡纓仰頭看著葉帆,道:“你真的愛我嗎?”
“當然。”葉帆微笑著,盯著她的眼睛。“比這世上任何東西都要來的強烈,我難以想像沒有你的日子會是什麽樣子的。假如十二級台風可以傾覆世界,那我對你的愛一定是三十級,一百級台風,無法想像。”
夏絡纓笑著低下頭,道:“你真會說話,說出來的話跟詩一樣。”
葉帆點點頭,笑道:“有位作家說過,一切墜入愛河的人,都可以是詩人。”
夏絡纓看著他,笑道:“你現在就是詩人了?”
葉帆笑道:“這我可不敢說,但至少可以證明我對你的愛意。”
夏絡纓笑著,握住他的手,道:“多麽偉大的愛情,讓人望而生愄。”
葉帆笑道:“多麽偉大的女人,能讓我擁有這樣偉大的愛。”
夏絡纓突然覺得眼熱,遂急忙將頭靠在他胸前,小聲道:“那你抱緊我吧。”
然後,葉帆便抱住了她。
倏忽間,夏絡纓隻覺得兩行清淚滑下來,印在了葉帆胸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