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與沈小姐的第一次見麵(一)
在經過了漫長兩天兩夜後,夏絡纓終於知道,女人名叫沈會馨,住在一片舊式居民區的一棟私樓裏。夏絡纓決定應約前去拜訪這個女人。
她獨自驅車出門,經過十幾分鍾的路程便駛進了大片嘲雜的鬧市。雪後的天空依舊陰沉沉的,將整片高矮低窪的居民區朧上了蕭條又冷峻的色彩。能作點綴的隻剩高大蓬籠的鬆樹或香樟了。車流全堵在道上,動彈不得。泡了些時日的路已被糟踐得泥濘不堪,即使這樣,人們的興致依然不減,一樣吆喝,一樣提著包悠閑地穿梭或彎腰與商販子討價還價。
夏絡纓在一棟舊樓裏見到了這個叫沈會馨的女人,那時候值勤的交警還在忙碌,忽之而來的寒流正預示著下一場暴風雪的到來。從一條冗長的巷子往深處走,仰頭滿眼盡是爬滿枯藤的牆樓,還有些從陽台上飄起來的衣衫被褥,形形色色全像風箏似的飄動著。再經過幾棵高大的梧桐,便看到那孤零零地被夾雜其中的石牆院子,看起來也還算清幽寧靜。單從院門前的兩堆舊家具和門前道口兩盆極為簡陋的枯玉蘭就已經證明了主人的現況。再往前走可看見低矮的大鐵門,鏽跡斑斑,沾了好些泥土。從門上的一道裂縫裏,略略看到一叢光禿禿的銀杏,再細眼看,便看到兩盆擱在一角石墩上被凍壞了的山茶和波斯菊,還有幾隻堆在牆下的木椅子都脫了色。
大門上的門鈴是壞的,隻能揪著上邊兩隻鐵環猛敲,以喚得主人出來。三五分鍾的光景,才有人應聲從側麵的一扇紅木門裏跑出來,那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穿著厚厚的黑夾袍,頭頂綰了個花白發髻,臉上密集的褶子緊緊地湊向眼角,身材矮小而拙笨,走動時寬大的棉褲磨擦出沙沙的聲音。她並未急著開門,歪著的頭從那條足以看得見外麵一角的縫隙裏上下打量夏絡纓的臉,然後一臉警覺地眯著眼問:“你是?你找誰?”
夏絡纓向前傾著身子,往那條縫隙往裏看,朝那老太太皺巴巴的眼睛擠出一絲微笑,道:“您好,請問這兒有個叫沈會馨的人嗎?”
老太太叨叨地念道:“沈回青?深會英?沈貴情?”
“一個大概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紅色短發,身材大概這麽高。”夏絡纓用手在耳際劃著線。
老太太長長地呼出口氣道:“你是她什麽人?找她什麽事?”
夏絡纓輕輕咳嗽,回道:“我是她朋友,找她說些事情,她是在這兒嗎?”她身子往前探探,朝麵前的舊樓上看。
老太太擺擺手道:“你是她朋友?什麽時候的朋友?要找她的人可多了。前些天,不明不白衝進來一夥人,可把我這房子糟蹋的,若不是後來那位夏先生,還不知會成什麽樣呢。她可出了什麽事就躲得不見人影,讓我這個老家夥替她擋災。”老太太邊說邊揉凍紅的鼻尖,細瘦的手指微微在發抖。
“她不在嗎?”夏絡纓將頭頂一根枯枝往下拽。
“那倒不是。你可真不是跟他們一夥的?”老太太眯著眼問。
夏絡纓點頭道:“那些什麽人,我還真不認識,我是應了沈小姐的約來的。”
老太太這才從兜裏掏出串鑰匙,開了門,讓夏絡纓進來。
“她是您這兒的租客嗎?”夏絡纓走進去,站在灰青色的大理石石階上。
老太太仿佛未聽到她的話,有些自言自語道:“她是你的朋友,是啊,她是你的朋友,我得和你好好說說。”老太太像似在想著什麽。“她現在可不是一個人了。剛來的時候還是挺好的姑娘,出門都迷路的。我無兒無女,記得那時候我老伴才走,能陪我的那條狗也無故走失了,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在菜場邊看到她,曬得黑黑瘦瘦的,穿得既單薄又寒酸,腳上涼拖斷了鞋麵,蹲在地上抹眼淚,剪個學生頭,肩膀抖得利害。我一時覺得可憐,就將她領回了家,才得知她是孤兒,隻身流落到這陌生的城裏。也怪可憐的。我想著,留著一起也能有個依靠,平時能為我做些家務事,說說話,日子也能磨過去。誰知?”老太太欲言又止,一隻枯稿的手往眼睛上揉,把堆在褶皺裏的小眼睛揉得腥紅。“誰知這女子,這女人豈止是我想像的那樣,才過兩三年,她整個人都變了,什麽都變了。找她的人,每天進進出出的,從未斷過。她是把我這兒當成了旅館。你說我這是哪輩子找來的罪。才不到一年,我就變成現在這樣,跟個廚房老媽子似的。我趕她走也不行,我和我老伴辛苦換來的財產,全抵了她的外債了,這小妮子。”老太太停下來,似乎累得利害,扶在門邊站了一會。她又開始揉她的那對眼睛,末了,還在青石板階上狠狠地吐了口水。
此時,天空下起了米粒大的雹子,劈頭蓋臉炒豆子似的撒下來。雹子打在屋子後麵的一片荒涼的舊塑化廠區,那裏長滿了枯死的雜草或小樹,遠遠望去看得見最高的一棟九十年代的辦公樓,裂了好些石縫,露出裏麵粉碎的紅磚,脫了色的灰牆上瓟上了些藤蔓、葦草,像座古老的城池,殘缺不全地瘋長了巍峨的野色,又被歲月一片片遮蓋住傷痕,抹去所有的不自然的東西。
老太太一手遮著額頭,急忙往樓房裏跑,夏絡纓跟在她後麵上了台階。
“您說的夏先生?”夏絡纓才拂去臉頰和圍脖上的雪籽,很快又重新覆上一層來。
老太太猛地將身體直立起來,嘟囔道:“這門也跟我較勁。都給我添堵。”說完狠狠地在門上捶了兩下,側過頭看她。“你剛才是在說什麽來著?”
夏絡纓無奈地笑道:“夏先生。”
“夏先生?”老太太重複著,一雙眼迷茫了片刻。“你是說經常送她回來的那位夏先生?”
夏絡纓望了一眼前方泥濘不堪的小路,道:“您認識他嗎?”
老太太鄭重其事地將鑰匙串放進寬口棉布袋裏,道:“見過。那先生穿得相貌堂堂,看起來像個富貴人家的。他謙卑有禮,像個學問人。他竟看上了這個姑娘。像有些日子不見了,上次見他是在晚上,風塵仆仆地來,拿了包東西讓我給那丫頭。你是她的朋友,應該也是認識他的。”說完在臉上抹了一把,用紫條紋手帕掖鼻涕。
這時候,細密的雹子停了,轉之而來的,四周亮堂許多。兩扇油黃的正門倏地打開一扇來,從裏麵探走出一個披著毛皮短褂的女子,她先是撐著木框門直直地站著。微風將她胸口細碎的流蘇吹得飄揚起來,忽地搭了些在她的肩頭上去了。她也不管,隻是用手將一頭紅色短發的鬢角輕輕一捊,然後從裏麵走出來了。
夏絡纓一眼便認出來,她就是那位神秘女人沈會馨。
沈小姐相比之前兩次給她的零星印象,除了那紅發,卻是大大不同的。她總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薄施脂粉,臉色是鵝黃裏凝了一層油脂一樣,透出一股清冷之氣。她身材頎瘦,走路時雙臂像葇荑一樣溫婉地擱在胸前。她有著一雙極其溫柔的眼睛,雙眼皮上兩道彎眉修得齊整而利落,那眉毛也像是拉滿了弓似地垂到兩鬢去,剛好將正中一管歐式鼻子襯得恰到好處。
沈小姐抬眼看見夏絡纓,仿佛並不吃驚,微微笑道:“馮媽媽,你把我那件新衣服藏哪去了?快去給我找來。害得我隻能穿這身舊衣服出來見人。”沈小姐說話的聲音又細又柔,像湖水裏驚起來的幾絲漣漪,總仿佛岔了氣似的喘不上來。然而,這樣的聲音卻是憑空裏像有一股力量,生生讓旁人動彈不得。
老太太悵然若失地低下頭,小眼睛斜向一邊道:“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睡到現在才起,像你這個樣子,八國聯軍打來了你就去閻王殿睡吧”。老太太語氣毫不示若,緩過神來氣焰也就起來了。
接著,兩邊人都不說話了,四周靜得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