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葉帆的往事(二)
這時候,服務員又一次敲門進來,續了茶水,問:“先生現在需要點單嗎?”
葉帆燃上一支煙,猛吸一口,道:“想吃些什麽?”
他見夏絡纓隻顧著拿紙巾揩眼,眼神呆滯,不說話,便回服務員道:“你隨便安排些好的就行了,不用管錢的事。”
服務員應了聲,拿著菜單出去了。
葉帆小聲道:“你可知道,我便是人們口中常說的私生子的那類人。十歲那年,我被送到葉家後,我的生母嫁給了一個外國人。”說到一半,停住了嘴。因是看見對麵人,掩麵而泣,雙肩輕顫得利害。
待挪開了手,當下便見夏絡纓雙眼及臉上緋紅浮腫一片,哽咽道:“我哭我的,你隻管說你的,我承受得住。”
葉帆喝一口茶,道:“這怎麽能行,我豈不成了罪人,見你流淚,我哪裏忍心再講下去。”
夏絡纓兩手撐在桌麵上,換了新紙巾,道:“你不說出來,我豈止是流淚這麽簡單的事?”
葉帆麵色慘白,不再與她爭執,小聲道:“我知你委屈,哪個女孩子遇到這樣的事不感到委屈的。但事出有因,或許你聽我說完,心裏倒平衡些。”見夏絡纓不說話,隻將麵前的兩隻寬口杯子擺來擺去,臉上淚光已幹。他喝了茶,繼續道:“想想之前的事,我何嚐不是委屈的。其實葉昌航的老婆孫曉倩本與我是同學,亦是我的初戀。我們三人皆熟。隻不過當時,我才剛從國外回來,與她見麵也實屬不易。那時候,我追她追得緊,她對我的窮追猛打似乎也猶猶豫豫。隻是,突然一天,她就和葉昌航在一起了。那時候,我何償不是委屈的。我是怎麽也想不到,葉昌航與她早私下有往來,這些我都是被蒙在鼓裏的,仿佛就是一瞬間,他前一秒還在為我與曉倩的事情出主意的,後一秒兩人就閃電般宣布訂婚,這對我簡直是晴天霹靂的事。”
門敲了三巡,服務員一前一後推門進來,兩隻托盤裏各放著牛排和紅酒,托盤擱在桌上放妥。接著又送來了水果和沙拉,還有一些小吃也各送了一些來。
兩人沉默不語,草草吃了些。叫了服務員送來兩杯咖啡,一人一杯喝著。
葉帆苦笑,道:“同病相憐,你可否好受些?”
夏絡纓不說話,拿一隻幹淨的勺子照自己浮腫的眼睛,片刻才小聲道:“哪裏一樣?我像是自己摔了自己幾板斧,自己著了自己的道,到頭來,仿佛一切都怪不得別人。我這是啞巴吃黃蓮的苦,哪能一樣?”
此時,外麵紛紛揚揚地落起雨來,很快在大玻璃窗上匯成一股溪流。從窗口望出去,空曠的街道,行人早早地散去了,隻留下幾隻麻雀孤單歇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天空暗沉沉的,泛著清冽的藍光。無數燈火被濃濃的霧氣朧罩著,隔著玻璃,像一抹即將蒸發的黃澄澄的水氣。
葉帆低著頭,道:“從那以後,我成天流轉於酒吧或遊戲機室,喝得酩酊大醉。我跟那些無家可歸的乞丐一樣,每天早晨在街道或河邊的長椅上醒來,全身上下透著一股失敗者的氣息。我四處找女人。不論什麽樣的,陪酒的、跳舞的、買醉的、失戀的、找刺激的、洗頭妹、按摩女、銷酒的、唱歌的……不論高矮胖瘦,我一律將她們按倒在床上。記得有一次,我在包房裏喝酒,一個穿牛仔褲和白襯衣的女孩向我推薦酒水,她長得很漂亮,一張鵝蛋臉不施粉黛。她從不說話,隻作點頭或搖頭,麵容帶著些羞澀。我想她大概還是個學生。”
“我打著酒嗝,卑鄙地將她纖瘦的身體拉到我懷裏。她拚命地掙紮,冰涼的眼淚滴到我的脖子裏。我隨手抽出一遝秒票放在她麵前,對她說:跟我一晚,這就是你的了。”
“她的臉漲得紅紅的,盯了我一會,在我的臉上打了個響亮的巴掌,然後衝出去。我當時酒醒了一半,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後來就沒見過她了。”
“直到某天,我在吧台邊看見一個穿低胸紅色連衣裙,正在喝悶酒的女人。她的齊耳短發微微地向外卷曲,看起來既性感又可愛。我瞬間被她吸引了,我對她說:想找個伴嗎?”
“她抬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說:想啊。不過看你有沒本事了。我明白她話語中的含義。”
“然後,我們在包房裏喝酒猜拳,我感覺很快樂,一切的憂愁都拋到了九宵雲外。”
“她主動和我接吻,我聞見她身體上散發著濃濃的香水味。她有著成熟女性的飽滿的身形。她無比嫻熟地脫掉她的紅裙子,露出裏麵的黑色蕾絲內衣。而就在此時,我被某個衝進來的陌生男人拖倒在地上。那是個高而胖,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他眼睛裏的那種憤怒,讓我異常熟悉。”
“我裝出一副無賴的嘴臉,鄙夷地問:你誰啊?他撲上來抓住我的衣領,將我整個人從地板上提起來,說:我是誰?你他媽還問我是誰?我是你爺爺。”
“他開始瘋狂地對我拳打腳踢,直到我的身體因為遍體鱗傷而緊緊蜷縮成一團,他才停了手。吐著口水,從我的身體上跨過,拖著那個可憐的女人走了。”
“我躺在地上,久久地保持著那個窩囊廢的姿勢,突然感覺非常開心。我笑著笑著就哭了,從走出孫曉倩的公寓,得知他們訂婚的消息時,這是我第一次哭,我哭得暢快淋漓。”
“然後,我看到了那個穿白襯衫、牛仔褲,素麵朝天的女孩。她輕輕地將我從地上扶起來,默默地用紙巾替我擦拭傷口。我推開她的手,問:你是來看我笑話?”
“她低著頭不說話,手依然湊過來。我問她叫什麽名字。她說她叫劉虛燕。我報歉地地看著劉虛燕,用紙巾按住胳膊上的傷口。我對我之前的舉動向她道歉,她搖頭,卻關心我的傷勢。我說沒事,問她在這裏工作多長時間了?她說兩個星期。我告訴她:這裏不適合她,我問她是不是學生。”
“劉虛燕點點頭,收拾桌上的殘局。她說馬上就要畢業了。我歎息道:第一次見你時,我就覺得你不屬於這裏。她掩嘴而笑,隨即又一臉哀愁地說:可惜世事總是不盡人意的。在我的生活裏,是根本不可能有這樣單純而美好的境況的。再說就算有,也被消磨得一點不剩了。”
“我看著她的清水般的眉彎笑說:如果我是你的男朋友,我肯定不讓你留在這裏。她羞澀朝我笑了。我隨即神情莊重地對她說:你跟我走吧,離開這個鬼地方,我會對你好一輩子。劉虛燕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我卻不說話。”
“我讓她相信我。她想了想,說:還是算了吧,你這句話我就隻當你是在開玩笑了。一輩子談何容易。她笑笑,然後端著托盤出去了。我想,她的確是不該信任我的,一個成天知道自報自棄的廢人。”
窗外早已風雨如注,像是一陣盛過一陣似地猛。已是夜深人靜時,鳥雀早已飛去了,空曠的街道顯得更為孤寂。玻璃窗上倒映的燈火早已被雨水淋淡了,之前還似水汽,現在隻剩兩絲金線了。
服務員第三次進來續茶,倒咖啡。葉帆也不再避諱,一事接一事地說,
“又是一個夜晚,我開著車徑直去了酒吧。那個時候人還很少,我進去的時候,吧台的一個男孩子笑著問我怎麽好長時間沒來了。我說,哪有,就一個星期啊。然後我邊喝酒邊看著跳舞的人群,尋找著那個穿白襯衣的劉虛燕。我靜靜地穿梭在他們中間,像個小孩子似地墥來墥去。終於在二樓的包間裏找到了正在收拾碎片的劉虛燕。她依然穿得那麽潔靜,就像一朵孤獨的百合花,與這裏的環境和氛圍格格不入。而正在這時,她被一個混混模樣的男人絆倒在地上。她低著頭艱難地爬起來,拚命地掙脫那人拉住的手。我衝過去,死死地扯住那人的頭發,將他拽到地板上。然後我拉著劉虛燕,飛快地從那些不堪入耳的謾罵聲裏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