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葉帆的往事(一)
又一年的初夏時節,夏絡纓患上夢魘的毛病,夢裏她總看不清葉昌航的臉,他背對著她,她卻隻能聽見他的聲音,她急得汗流浹背。有些時候,夏絡纓還夢到自己的母親,站在一葉蓮花上朝她招手。醒來時,身子卻怎麽也動不了,就像被點了穴,等到眼睛睜開了一些,卻看到一名短發女人向她嫵媚一笑,就隱在空氣中了。她早晨披著朝陽開車去公司,日子就這樣接踵而去。葉昌航有時會載夏絡纓到山裏小住,他在她耳邊訴說著溫熱的情話,他們的手緊緊的絞纏著。
轉眼到了十一月,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夏世文和肖莉從馬爾代夫度假回來時,夏絡纓正在天台上看一部叫《影子》的小說,是女友馬蘇麗的手稿,才剛結了尾,就送到她手裏來。馬蘇麗比夏絡纓略微大兩歲,兩人是在上海偶然認識的。當時,夏絡纓才從學校考完試,到上海參加表姐的婚禮。就在一家酒吧裏,夏絡纓第一次見到馬蘇麗。馬蘇麗穿著齊臀的高開叉旗袍,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一雙長腿擱在橫梁上,她一邊喝酒一邊與酒保閑聊。說到樂處,她就用手扶著額頭笑,那神態極其嫵媚。馬蘇麗就那樣自斟自飲,後來搖搖晃晃地向外走,似乎不勝酒力,就一屁股坐到夏絡纓身旁。
兩人開始有意無意地交談。夏絡纓從而知道馬蘇麗與自己是同鄉,頓覺親切,又得知她是個作家,就更為崇拜。後來,夏絡纓就成了馬蘇麗每部作品的第一個讀者。除了麻將桌和酒桌的風塵味,馬蘇麗在其它時間都打扮得極其素淨,穿著棉布白裙或牛仔褲。夏絡纓完全不明白她的兩麵性,就算讀了馬蘇麗所有的小說,還是覺得不夠了解她。
肖莉早在去年十二月就誕下夏絡纓同父異母的妹妹,取名夏依依。夏依依整整哭鬧了一日,現下好不容易哄得她安寧了些。肖莉才摘下帽子,就把夏依依抱在懷裏,貼著臉親來親去。她圓滾滾的臉蛋泛著粉嫩的光澤,馬上又咧著嘴哭起來,小手揪著肖莉的齊耳短發,鼻涕眼淚糊了肖莉一臉。
夏依依新聘的乳母嚴阿姨拿著紙巾不停地擦拭,道:“媽媽回來了,哭著迎接哩,是不是。”
肖莉皺緊眉頭,問道:“怎麽哭得成這樣?”。
嚴阿姨的髻發油光光,額上一排密密的汗珠。她一手捏著紙巾,另一隻手便拭額頭,小聲道:“小孩子都這樣,睡不安穩。等大一些自然就好了。”
肖莉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翻報紙的夏世文道:“孩子都哭成這樣了,你還有心思看新聞?”
夏世文並不抬頭,折起胳膊,將下巴撐起來,整張臉歪到另一邊去了。“走了這些日子,孩子能不認生?我還有好多公司的事情要打理,你可別煩擾我了。”
肖莉別了夏世文一眼道:“孩子倒像是我一個人的?要不然哪天,去把依依改了姓肖去。”
嚴阿姨站在一邊,手在一隻寬口玻璃瓶裏洗,黑色羊絨領子上別著一隻發夾,晃來晃去。嚴阿姨笑道:“來,給我吧。抱得怪累的。”
這時,劉媽“吧搭吧搭”地拿著一瓶百合,從樓上下來,身子一高一低扶著樓梯欄杆,道:“是夏先生回來了?依依估計想爸爸媽媽,才幾天不見,她就鬧得慌。前幾天我和小嚴推她去街上玩,她就張著嘴巴朝我笑,小手一個勁地擺。”
肖莉陰著臉脫鞋子,把一根頭繩銜在嘴裏,道:“這一趟還真是累,真沒什麽好的,去了兩天我就覺著悶了。”
夏世文看一看肖莉,道:“去的時候,我可是警告過你的,我隻不過是去辦事,你非得跟著去,現在可是不能怪別人。”
肖莉嘀咕地,用手抓著頭發走進了衣帽間。“可不是你說去那邊有事,剛好我也想過去散散心,在家都呆了那麽長時間了,人都要呆綠了。誰知道你去那邊幹什麽,我得過去盯著你,免得被哪個狐狸精鑽空子。”
夏世文搖搖頭,看了一眼劉媽,道:“這女人可真是不講道理。”
夏絡纓坐在天台上,客廳裏的聲音倒是聽見了一些,她伸了一個懶腰,準備下樓。石桌上的手機冷不丁地震動起來。接了電話,是葉帆的聲音,約她去吃飯,說有事情告訴她。夏絡纓扶著一根木架子,想推辭,左右推脫不掉,便勉強應下來。
這一天的天光早早地褪去,隨之而來的是暮色垂下烏青的眸子,將萬物埋進巨大的暗影裏。無數聳入雲端的窗戶在夜空中閃閃爍爍,在城市迷蒙的霧氣中仿佛入了仙境一般。東路的瑪格麗特透著絢麗的浮華,像也被這夜色抹上了一層氤氳之色。餐廳裏掛著清一色的米白色透紗窗簾,雖是飯時,大廳及走廊裏卻見不到多少熱鬧。隻見得橙紅色的水晶燈吊在幾隻圓柱前,給空氣中撒上了一層琥珀色。服務員們端著金邊的瓷盤,走在忽明忽暗的廊燈下。夏絡纓跟隨一個高瘦的男服務員進門來。那人正欲問話,夏絡纓小聲道:“葉先生訂的座。”
那服務員一臉笑容,微微點頭,帶她走到一間小包跟前,向她微微一欠身,道:“就是這裏了。”說完,便轉身離開。
夏絡纓站在門前,長歎一口氣,敲敲棕紅色的木門,握了金色的把手往下一按,門便開了。當麵便看見葉帆,從靠窗的座位上站起來了。
“終於來了。”他說。
包房裏燈光略明亮些,隻見夏絡纓一臉素淨,穿著及膝高領毛衣裙,走到桌前,也不理會葉帆的話,就著他對麵的椅子坐下。小聲道:“說吧,什麽事?”
葉帆坐下來歎氣,沉默片刻,小聲道:“有件事情,我實在是無法再瞞你了。”
夏絡纓一臉不以為然地望著葉帆,見他欲言又止。“這麽熟的朋友,有什麽話是不能說的?”
這時候,一位穿得工工整整的女服務員敲門進來倒茶,送點心。
葉帆低下頭,喝一口茶,嘴邊的話又急忙憋了回去。
“先生,現在需要點單嗎?”
“現在先不點,請先出去,等會兒再來吧。”
服務員隨即端著托盤出去了。
夏絡纓道:“有什麽話是當著人不能講的?”
葉帆看著她,半天不作聲,數分鍾後才從喉嚨裏憋出一句話,小聲道:“你可知道葉昌航他有老婆?”
夏絡纓正拿指尖在銀盤裏夾兩顆西瓜子,半天夾不起來,她仿佛是沒聽清他的話,隻將指甲輕輕在盤沿上磕了磕。笑道:“你什麽時候連說話都變得這樣扭捏作態,像個小姑娘了。”
葉帆重複道:“他有老婆的,你知不知道。”
這次,她抬起頭瞪著他看,仿佛受了驚似地看著他的眼睛。半晌,她才小聲道:“你說什麽?這不可能,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就問過他,他說他是城外的人,你讀過《圍城》嗎?你知道城外的人是什麽意思?”
葉帆一臉慚愧地望著她,道:“你不知道,他從不看這樣小說的。他隻讀《社會》和《生活》雜誌。”
夏絡纓不再作聲,單手撐著下巴,另一隻手撥弄桌上的一瓶絨花,眼裏滿蓄著淚水。她搖頭,小聲道:“那他也應聽說過的,這個典故也不是誰都不能理會的。”
葉帆捊一捋額發,不再盯著她看,細長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又紅又浮腫,像被狗尾巴草不小心劃到的兩道傷口。“他大概是騙了你,他的確有老婆的。”
夏絡纓不發一言,小聲啜泣。
葉帆遞紙巾過去,道:“無奈告訴你這件事情,隻是不想讓你陷得太深,我害怕拖得越久,你傷得越深。”
夏絡纓止住淚水,道:“你說罷,全部告訴我吧,不過是一場淚而已,痛快哭一場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