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精神失常的肖莉
漫長的隆冬還未過去,除夕前又下了幾場大雪,天氣格外陰冷。夏家後院的臘梅次第在雪中盛開,團團緊簇,既鮮豔又嬌媚。夏絡纓坐在窗台前,手抱膝蓋,身上裹著淡藍色繡花毛毯。她望著窗外那方雪霧紛飛的天空,像給清泉漿洗過似的,既明靜且高遠。這讓她又無端想起那個初戀男孩舒童,想像著蘇童那張像雲彩一樣純淨的臉,他那高且瘦的背脊,他聳起的膝蓋因為寒冷而輕輕地打著寒顫。她想著想著,竟突然發覺那身影與葉帆竟是如此的神似,他們的影子竟像天衣無縫般重合起來,他們仿佛變成了一個人。
這樣的想像,最終都變成了她的夢。她無數次從這樣兩個身影忽遠忽近,又忽然重合的夢裏清醒過來時,自己還是坐著的,她本就沒有睡過去,這讓她覺得這些夢也隻不過都是自己的想像罷了。
夏絡纓就這樣渡過了無數個冬季的天光,直到某天,她從外麵回來,一眼便看見肖莉坐在樓梯台階上,臃腫的身體套著件暗紅色絨線衣,頭發濕漉漉地沾得到處都是,赤裸著雙腳,歪著嘴巴拚命地吸煙。劉媽和吳姐就在遠處不知所措地盯著她,像盯著副仿製失敗的“蒙娜麗莎”畫像。吳姐小聲道:“肖莉剛才發瘋了,她從昨天晚上開始,先是將一件袍子用剪刀撕成一條一條,早上又將‘得得’踢得滿屋跑。”夏絡纓並不驚訝,似乎對於肖莉如今的種種特殊行徑早已預料之中。她平靜地給自己的父親打了一通簡短的電話,然後從容地為自己倒了杯紅酒,坐在沙發上翻看一遝雜誌。
夏世文趕到家時,已過了正午。天空碎碎地落著冰雹,在花盆、窗玻璃、車庫、樹枝上敲得“劈劈啪”響。他進門的第一句話隻說了三個字,“人在哪?”他問。
夏絡纓指指樓梯,然後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的父親,等待著那張油脂旺盛的臉上即將發生的變化。然而,一切並未像她預想的那樣,她父親夏世文並未特別震怒,除了他煜煜生輝的眼中陡然黯淡了一下。
接著,夏世文叫著肖莉的名字,靜靜地走過去將肖莉扶起來。他讓還呆在原地的劉媽過來幫忙,幾個人勾勾攘攘地將肖莉送回房間。
過後,夏世文又是一句簡短的問話:“怎麽回事?”他聲調裏帶著些許威嚴,讓人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夏絡纓還隻是在公司裏聽到過父親的這種語氣。
吳姐滿臉委屈,一雙手凍得又紅又腫,像剛從油鍋裏撈起來似的,窩在自己的圍裙裏。“一大早就坐在那,又哭又笑的,怎麽勸也不行。又怕驚了胎氣,隻能守著她。”
劉媽站在一邊沏茶,提著小陶壺往杯裏倒,她的手微微地發著抖,小聲道:“夏先生,肖小姐的脾性您是知曉的,她向來是個烈性子,她要做什麽我們哪裏拗得過她。”劉媽倒完茶水,遞到夏世文手上,又道:“肖小姐怕是驚了胎氣,還得快些送去醫院才好。”
肖莉即刻便被送進醫院,結果又是誤食了一種迷幻藥,乙醚,比上次的劑量足足多了三倍,還好治療及時,肖莉才得已保住了孩子。
夏世文再次詢問吳姐和劉媽的不是,吳姐邊抹眼淚邊哽咽,道:“夏太太懷了孩子,我哪敢怠慢,那藥是怎麽進了夏太太的肚子,我是萬萬不清楚。我與夏太太是老鄉,若不是夏太太可憐我早年死了丈夫,我去哪裏謀一份這樣好的差事。我確是不知道藥的事情,您別冤枉了我。”
劉媽則一本正經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道:“我在夏家呆了半輩子,從您還在上學起我就跟著夏老太太進了夏宅做保姆,您看我是哪裏做過半點含糊事的?”
夏世文對於劉媽卻是忌憚三分的,他隻是微微一笑,並未說什麽。最後走時,隻對吳姐說道:“不容再有閃失了,要是再有下次,您就自己另謀高就吧。”
此事就這樣作罷了。
大概是的某一天下午,劉媽正悉心地用抹布擦拭鑲金邊的鏤花寬椅。一長串門鈴響了好一會兒,劉媽才囫圇地跑下去開門,迎了葉昌航進來。“葉先生,您怎麽來了?”
“夏絡纓在家嗎?我找她有些事。”葉昌航穿著身黑色夾克,裏麵露出淡粉色襯衣領子。
“她在二樓琴房。”劉媽的手在圍裙上擦擦。“我去叫她下來。”
葉昌航道:“不用了,您忙吧,我自己去就行。”
劉媽點點頭,拿著髒抹布就顧自地去廚房了。
葉昌航悠著腳上樓,走到書房門口,看見夏絡纓坐在撲了狐狸毛的方椅上,穿著件裸底碎花的泡泡袖睡裙,卷發隨意綰了個髻,露出粉白的額頭。她的一雙細白的手在琴鍵上輕輕地跳躍著,和著一段既輕快又溫柔如水的音樂。
葉昌航輕輕地踱過去,俯身在她耳邊,道:“愛的羅曼史,我喜歡這曲子”
夏絡纓對他的到來似乎並不吃驚,她隻是笑笑,手並未停,道:“走路都沒聲音,劉媽什麽時候出去的我也不知道。”
葉昌航環了她的腰身道:“彈得這麽盡心,哪裏敢打擾到你。”
夏絡纓的手稍有些停頓,問道:“那你最近在忙些什麽?想不想我?”
他將她的扳過來,笑道:“當然,幫父親處理事情,那邊最近有一批貨出了點問題,正打著打點。”
她又問:“是不是運到韓國去的那批食品?”
他一驚,道:“你竟知道?總以為你不管公司的事務。”
她一笑,道:“怎麽會不知,父親最近忙著和幾個老朋友打高爾夫去,公司的事務都由我代辦,我怎會不知。”
葉昌航湊近她,嘴巴挨上她的唇。
夏絡纓用力地推他道:“你幾天沒修胡子了?”
葉昌航笑道:“每天要命的想你,哪有空餘時間做其它事。”
夏絡纓嬌嗔道:“嘴這麽甜?”說完朝書桌上向他示意。“喏。”
隻見書桌上硯台筆墨一樣不少,擺得齊齊整整,正中間放著一墨綠色絨布盒子,閃著光。葉昌航走過去,拿起來,翻開,裏邊躺著一隻手表。葉昌航麵帶笑意,滿麵疑惑。
夏絡纓笑道:“不知你喜不喜歡,前些天陪陳總夫婦選禮物,看到這款手表,和你很配,就買了。”
葉昌航拿著拿子走過來,環住她的肩,笑道:“應該是我送你禮物才對。”
夏絡纓抽出手表,替葉昌航帶上,順道拍拍他的手。
“我愛你。”夏絡纓輕聲地在他耳邊說道。“你是個小偷。”
葉昌航來不及回她的話,嘴巴已緊覆在她唇上,輕輕發出“唔”的聲音。
那天晚飯罷,葉昌航帶夏絡纓去了他的家,一幢三樓的舊式小公寓。那要經國道穿過兩條嘈雜的長街,前前後後也就二十分鍾的路程。車子駛進一條寬闊的巷子,停在一處院門前。兩人從車上下來,夏絡纓仔細地看了那幢小巧的公寓樓房,院門是高大的鐵門,院裏有個古亭子,石桌石凳早已被日曬雨淋摧殘得不成樣子了。靠左邊的花圃雜亂地種了些杜娟和山茶。房子外表是淡藍色的,被融化的冰雪浸過後留了幾道深藍色波紋。
葉昌航牽著夏絡纓的手,去開那院門上的鎖。夏絡纓問:“你家不是在翰語林嗎?”
葉昌航看著她笑起來,道:“那隻是一位朋友家,這裏才是我家。”說著就將夏絡纓拉進房子裏去。
三樓客廳是刺眼的白牆,一水的粉綠薄紗窗簾,沙發是灰白紋的,與周圍最不協調的是個鮮豔的紅色酒櫃,孤零零地擺在進門處的角落。
陽光絲絲蔓蔓,像一襲金黃的紗衣,從窗台一角湧進來,蓋在棕紅色陳舊的地板上。整個房間裏彌漫著一種潮濕的陳腐味,仿佛久未開啟的舊衣箱。大概是這房間的主人久不在家的緣故,沙發和棕色木幾上沾滿了灰塵,無意中坐上去,便像撲在沙漠裏一般,那些又細又密的塵埃瞬間便被驚擾得跳起來了,煙煙蒙蒙地揮灑在空氣中了。
然而,葉昌航卻是硬生生地將夏絡纓按到這沙發上,幾乎是在她毫無妨備的狀況下,讓她將這久未沾染的一角給驚擾得跳動起來了。
她張大了嘴巴看著他,兩隻細長的手指還立在空氣中,那些灰塵不經意間鑽進了她的嘴巴、鼻子、眼睛,讓這些器官各自作出了驚異的反應。她的瞳孔裏溢出了眼淚,鼻子奇癢難耐,喉嚨裏發出一種低低的輕咳。
葉昌航看著她的那張臉,似乎並未覺察到什麽,他笑著在她麵前伸出一根手指,小聲道:“給我五分鍾的時間,你就在這裏坐著。”不等夏絡纓說話,他就轉過身去,到廚房去了。
夏絡纓的臉漲得通紅,笑道:“什麽?你是準備做吃的嗎?”
葉昌航隔著廚房裏的一道明黃的木板門,道:“我烤蛋糕給你吃,你隻需等著就行了,吃完再說完好嗎?”他的拖鞋在地上踩得巴搭巴搭地響,冰箱門開了又關,瓷碗和什麽東西碰墥出刺耳的聲音。
夏絡纓坐在沙發上,幹幹地咳嗽。她望著四周空氣中灰蓬的一片,像遊魚戲水似的不停在她四周遊曳著。
五分鍾很快就過去了,從廚房裏傳來的那一陣陣鍋碗之聲依然在回響。夏絡纓打著哈欠,看著對麵牆壁上的一個圓鍾“嘀噠嘀噠”地回響,她望著那金色的秒針一圈一圈地走著,像把時光都分成了一個一個的點,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慢下來了。她隻覺得眼睛逐漸模糊起來,然後便睡過去了。
也不知是多久,窗外泛著些清藍的天光,月亮高高地吊在樹梢上,像一抹結了霜花的彎弓,被漆黑的夜色抹去了大半張臉。月光從玻璃窗口照進來,照在細白的印花窗簾和窗下的兩隻簡陋的木椅上。夏絡纓隻覺得自己睡在臥房裏似的,身邊躺著呼吸均勻的葉昌航。她望著他那張英俊的臉,撫摸他立挺的鼻梁,小聲道:“我相信你是真的愛我的,對嗎?”
葉昌航並沒有回她的話,隻仿佛兩片睫毛忽忽地抖動了一下。月光如水一樣照在他的額頭上,夏絡纓在黑暗裏朝他微微一笑,便把頭伏在他胸前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