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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葉家客人(三)

  葉昌航就近從旁邊的花瓶裏,摘下一朵君子蘭,輕輕地為Jennifer別在頭上。


  Jennifer一笑,然後就把自己的嘴唇當成了回禮。


  夏絡纓從虛掩的門外真真切切地看著這兩個人。在他們火辣辣調情,以及曖昧的同時,夏絡纓早已飛快轉過身去,突然有熱熱的東西從喉嚨湧出來,泛著濃濃的酒味。她歪歪扭扭地衝向洗手間去,瘋狂吐空胃裏的東西,一點都不能剩,直到她嚐到了膽汁的味道。然後,她才一臉狼狽地慢慢蹲下,含糊不清地叫著初戀情人舒童的名字。夏絡纓突然覺得眼淚又酸又澀地落下來,她想,她是不會再信葉昌航了。不會了,她突然覺得除了心裏麵藏著的那個初戀舒童以外,其他男人皆是不幹淨的,罪惡的。隻有舒童,從她暗戀他開始,他的一舉一動都像天邊的一束陽光,又純潔又優美,盡管她迷戀他,而他從無知曉,但此刻的眼前隻有他一個人的身影,他的微笑閃動著耀眼的光芒,他騎著單車時的身姿是完美無暇的。她想著那個男孩留在心裏的每一個微笑或眼淚,想著他無以複加的神態,她竟委屈地哭起來了,一想起他便酸楚難擋。


  翌日清晨,一行人告別,夏絡纓稱病不起。卻又管不住自己的腿,偷偷從房間的窗台上,隔著薄紗窗簾朝院裏望了幾眼。


  三天後,當夏絡纓在午後的陽光裏讀完又一本書,她終於按奈不住地走出院子。那時候,劉媽正在陽台上修剪一大盆臘梅,笨重的手不時在紫色圍裙上擦拭著,頭發濕漉漉地沾在肩膀上。


  夏絡纓戴著母親當年為她編的彩虹毛線帽,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一樣徑直穿過院子裏新開的幾株波斯菊。陽光從東樓頂上落到西邊梧桐上了,早上才掃的院子,風一起,梧桐葉子又落了一地。夏絡纓出了門,一個人安靜地在冗長的街道上走著。夏絡纓決定給舒童寫一封信。夏家離最近的郵局有一兩公裏的腳程。穿過了兩三個街區,一條臨河的小巷,她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鬧市。匆匆忙忙的人們,三三兩兩,麵目或悲或喜。坐在輪椅上肮髒的乞討者,睜著雙可憐又天真的眼睛殷勤地將手中的搪瓷碗伸到每個人麵前。偶爾某對情侶從對麵超市走出來,將手裏的零錢丟進去,然後飛快地走遠。或有某個滿身灰塵的民工和流浪漢閑聊,邊拍拍屁股邊把滿身臭汗的身體擱在路邊磚塊上說:“那邊在建白金漢宮,我在上麵做過三個月……”


  夏絡纓決定給舒童寫一封信,這還是從她目送葉昌航離去那刻開始作的決定。她走到郵局門口,推門進去,在軍綠色的桌子前坐下。一個五十多歲的保安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著她,直到她拿出紙和筆,才將目光移開,端起桌上的茶杯悠閑地打起了瞌睡。


  夏絡纓決定在這個信息化泛濫的時代,用這種最古老虔誠的方式,給舒童寫封信,告訴他,這麽多年來,她對他的愛慕與喜歡。於是,信紙上出現無數個開頭。“你好!舒童,還記得我嗎?”、“HI,舒童,我是夏絡纓……”、“舒先生,最近好嗎?”、“舒先生,好久不見了。”、“舒童,冒昧打擾,請多包含。”、“HI,MISSSU,HOWAREYOU!”……她生氣地將它們揉成一團,甩進垃圾筒。


  舒童:


  好久不見。我是夏絡纓,還記得我嗎?今天一大早,隔壁的大肥貓無意撞到我的窗台上,讓睡夢中的我驚醒了。於是我便想起了你,請原諒我的冒昧、唐突。如果你在某天突然收到我的來信,請別在寒風中閱讀它,你隻要坐在某間溫暖的咖啡館或你家裏的台燈下,或坐在幹淨整潔的辦公室,優雅地喝著咖啡或茶,靜靜地讀它。


  我知道你找到了你的摯愛,但我還是決定告訴你一些事情。舒童,我們的相遇,其實並不所有都是偶然。曾經,我一度在凜冽的寒風中尋找你單薄的身影。在某個街角輕輕地翻開徐誌摩或席慕容的詩,等待你毫不經意的回眸。我還曾經坐在公園長椅上,大聲朗讀《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惹來行人詫異的目光。你消失在無盡的人流中,我送你離去,然後將沉重的目光從遠方抽回來。


  那天,我看見了你的眼淚和你因為壓抑而微微顫動的肩膀,我第一次知道了你的名字……舒童。我想,你有一雙迷人的眼睛,像夜空裏閃閃發光的星辰。你對我說:你好!然後踩著你的藍色單車,穿過某個香噴噴的煎餅攤和拉胡琴的老人麵前,叮嚀嚀地從報刊亭後飛馳而去。我知道,我喜歡上了你。那種感覺正像毒藥般緩緩潛入我的咽喉與氣管,滲透進我敏感的神經和血液,然後直達我的腦髓。我想,這是致命的。


  於是,在我們相遇第二十八次後,我決定鄭重地告訴你這一切。


  舒童,今年的冬天來得太早,後院的那叢芙蓉還未來得及凋謝,雪就沸沸揚揚地夾著寒冷的北風灑下來,落在鬆樹、梅園、池塘和鋪滿銀杏葉的石子路上。整個世界呈現出耀眼的白色,將人們幹燥的臉頰映得通透而發亮。我在無聲無息中翻開日記,輕輕地撣去塵封已久的灰塵,將空空的頁麵上填滿那些拙笨而無力的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傾訴。我看見被雪花浸透的窗簾,像張大網被風吹得飄起來。那些無限延續的日子,我百無聊耐地等待著春天。我想,遇見你,是幸運的。我已經逐漸習慣了寒冷,享受著每個陰霾天裏肆虐呼嘯的風和雪。


  你從冰天雪地的街道緩緩而來,和你的女友互挽手臂。你們相視而笑,被凍得紅紅的鼻尖輕輕地呼出白霧,然後她的紅色卷發靠向你厚重的肩膀。那一刻,我從你的眼睛裏似乎讀懂了什麽。你們緊緊偎依著,像對盛放的雪蓮,走過某個小店門前黑漆漆的徐徐冒著熱氣的大水壺,在一家高檔服裝店櫥窗前站了會,風把你們頭頂的紅傘刮得晃來晃去。某個收垃圾的老人,裹著破舊的軍棉襖拉著鏽跡斑斑的車子抖抖索索地在你們身後撿起什麽放到了車上。從某輛車裏鑽出來的穿著長大衣和高跟鞋的少婦,邊走邊講電話,從容地推開那扇貼著星星的寬大玻璃門。手燕子似的在那些高檔服裝上飛快遊走、翻飛。緊接著便有個提著大包小包的店員殷勤地跟在她後麵,替她拉開車門,目送她離去。那是個胖胖的男店員,他走到門口,輕蔑地撇了眼呆若木雞的你們,然後打著響指,頭發一甩一甩地走上台階。


  我想,我從未真正進入你的生活,也不曾了解,在你麵對壓力與困難時會有何感受。當你站在高樓林立的某扇明亮的窗前低頭沉思,你那因為迷惘而微微蹙起的眉頭,你的擱在辦公桌上的外套輕輕滑落到地板上,你的側臉被忽明忽暗的探照燈映得光彩奪目。而這些所有的事情,對我而言一無所知。我們的相遇是短暫的,我肓目地站在人頭攢動或靜靜的小巷,隔著窗戶或牆角,懷揣著一顆善意而柔軟的心悄悄地注視著你。


  舒童,如果你認為這封信打擾了你的生活,請原諒我吧。你可以把它當作一個女孩無知的傾訴,就像稻草人的守望,平靜地把它燃成灰盡,或塞進碎紙機裏。然後,當作什麽事也沒有。牽著你的愛侶,依然幸福、甜蜜地生活。


  這時候,夏絡纓看見窗外的街道逐漸暗下來,來來往往的人流越來越稀疏。馬路對麵的拉胡琴的盲人老頭背著行囊,手裏的棍子“嗙嗙”地在僵硬的石板上敲了兩下。他轉身順利地躲過一輛黑色寶馬,順利地穿過正在裝貨的卡車,順利地逼停了正疾馳而來的出租車,然後在從車窗裏探出來的那個戴墨鏡的司機的怒罵裏,佝僂著背,走進了某條小巷。


  時針指向五點二十分,那個保安打著哈欠,將手中的報紙放到桌上,站起來,腳在地上跺了跺。他身上的大衣綁在肥大的肚子上。“丫頭,要下班了,明天再來吧。”他說。


  “馬上好。”夏絡纓飛快地將這封信拿起來,在郵筒邊站了會,閉上眼睛塞進去,聽到“唰”的一聲,她滿意地笑著跑開。


  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每時每刻夏絡纓想像著舒童如何拿著這封信,在看到這封信時臉上呈現出怎樣的表情,或微笑或厭惡,或悲傷或鄙視……或者,當舒童看到這封突如其來的信,在這樣寒冷的冬天,他的心底會不會漾起絲絲溫暖。夏絡纓總是坐在窗台前輕聲歎息,抱著枕頭,望著車道上繁雜的車流,心底無限的糾結。她每天一遍遍地翻看院門前早已被風雨侵蝕的白色信箱。每每看見郵差來按門鈴,她便會“呼”地從窗邊的貴妃軟塌上跳下來。


  終於,半個月過去了,那封信像笨重的鐵達尼號石沉大海。夏絡纓在房間裏呆了足足半個月,她撐著幾乎發黴的身體在某天下午從房間走出來,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知道答案了,知道了。”然後她坐在餐廳裏,靜靜地吃著吳姐新發明的巧克力蛋糕。她想,人生真是個複雜的未知數,吳姐這時候倒不再對她說些挖苦話了。


  “怎麽樣?”吳姐一臉興奮,手在白圍裙上擦了又擦。


  “很好吃。”夏絡纓並不抬頭,隻是覺得鼻子發酸,眼裏像塞進滿滿的沙子般地疼,然後火辣辣的眼淚順著睫毛滴下來,在奶油上鑽了無數個旋渦。


  夏絡纓明白,這個世界上的每分每秒,隨時都上演著欺騙、傷害、背叛、拋棄……而這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上帝眼中司空見慣的手段。陰差陽錯像沙漏一樣反反複複,從無停歇。


  然而,誰也不知道,兩天後,在那個郵政所的早晨,一個穿著灰色羽絨服的瘦小郵遞員輕輕地打開信箱,把那些信件放進收信室。然後,他將剛喝完一半的豆漿丟進垃圾筒,枯槁的大手拍著腮幫子打著哈欠,匆匆忙忙地將那些信件進行分類整理。他幹完這些,騎著輛郵電車開始穿梭在人潮湧動的街頭巷尾。送到最後一封信的時候,他皺起眉頭。這是封沒有收信地址的信件,幾乎每個月都會有這樣的無頭信件,收信人舒童。他長長地歎口氣,搖著頭,將手套扯下來拍拍。這時候,他接到他父親的電話,他在車上坐了會,無奈地笑笑,按響父親家的門鈴。他走進去,將那封信隨手放在客廳茶幾上,他和看電視的父母親閑聊了會。“這家怎麽樣?”他父親遞給他一本雜誌。他仔細地看著,沒說什麽。隨手便把雜誌擱在那封信上。他吃完飯,拿著圍巾和手套走出門,似乎想起了什麽,又折回來,從荷包裏抽出遝錢遞給他的母親,便“噌噌噌”地下樓去。他的母親戴著老花鏡,邊和自己老伴嘮叨邊整理茶幾,於是這封信便隨著桌上的廢紙一起丟進垃圾簍。三天後,一輛臭烘烘的大卡車將樓下的垃圾箱清空了。這個又高又胖的卡車司機將車子開進垃圾場,如往常般地盯著後視鏡倒車。他還在工人們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趁機點燃支煙,舒舒服服地將腿架在座位上,各種氣味混在一起,熏得他眼淚直流。“媽的……”他罵了句,手在方向盤上使勁地捶。


  就這樣,夏絡纓陷入無邊無際的消沉。就像變幻莫測的天氣,傾刻間陰雲密布,飄滿白皚皚的雪花。她不停地憶起,三年前在禦水河畔,第一次看見舒童。那個狂風肆虐的下午,她因為堵氣而跑出家門,隻穿著件高領及膝毛衣裙,頂著怒氣衝衝的寒流,在禦水河畔逆風而行。夏絡纓看見平日裏安安靜靜的禦水河正像隻凶猛的怪獸波濤洶湧地翻騰著、撕咬著,河沿上光禿禿的樹枝像拉滿弦的弓箭隨時蓄勢待發。夏絡纓想,如果她沒跑出家門,如果當時她沒抬頭四處張望,如果她鑽進某家溫暖的包子鋪或咖啡館,她們倆或許永遠不會遇見。


  夏絡纓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二樓一間小茶室的角落,看著對麵牆壁上的一副聖母像。她把自己密封在這個小房間裏,赤裸著雙足和臂膀,嘴唇幹枯,蓬頭垢麵。然而,她眼前突然閃出一個人的臉,那是充滿英氣的一張臉,像是隱藏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裏,還迷漫著煙蒙蒙的霧氣,使他那張臉的輪廓既神秘又沉靜。那張臉的出現,著實把她嚇了一跳,她差點從地板上跳起來。“葉昌航。”夏絡纓輕聲地叫出來,幾乎是毫無準備地叫出聲來。她急忙用手捂緊了自己的嘴,仿佛現在,它們是不受自己控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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