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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臨時約會(三)

  夏絡纓指著那妸娜背影,笑道:“這裏是戲園?我怎麽從沒聽說過有這樣的地方?我還以為這是哪個有錢人家,依著頤和園的風格建的。”


  葉昌航拉住她的手,道:“這的確是私人宅院,主人姓馮,專愛呤詩作戲。於是便造了這個地方,專門交一些文人騷客,談詩論戲的地方。”


  夏絡纓忙抽回手,尷尬道:“現在都什麽年代,竟有這樣的地方。我以為你平時隻愛談情說愛,誰知你也這樣文雅。隻不過你帶我來這裏,我對詩書卻並無深究,等會豈不是要出醜?”


  葉昌航笑道:“來都來了,總要進去坐坐,晚些時候,馮先生安排了昆曲《牡丹亭》,別說你沒興趣?”葉昌航右臂微彎,朝她稍稍示意。


  夏絡纓便挽住他的胳膊,道:“說起昆曲,你竟是我肚裏的蛔蟲了。”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內堂,門裏又有一孤形偏門,兩人一左一右撩開翠綠的珠簾,便看到一間寬大的廳堂。朱紅色木地板,側立著一個T字形的戲台子,台上橫梁立柱,雕了龍鳳祥雲,很是氣派。七八副圓桌圓椅圍繞在四周,最右邊應是五個並排的貴賓包間,樣式皆同,古典雕花的隔斷,也全是雕龍畫鳳,裏邊寬桌和軟塌上擺放著一式的紅黃相間的絲綢墊子。旁邊架上稀疏擺了幾樽花瓶、古玩。


  葉昌航與夏絡纓一前一後走進去,都不說話。


  片刻後,葉昌航已獨自走上前去,四處裏看了看,才道:“馮先生真是煞費苦心,把所有心思都花在戲上了,我們在他麵前都成了外行。”


  葉昌航笑了笑,欠身道:“請吧,夏小姐。”


  夏絡纓正觀望戲台上的雕飾,片刻才回過神來,道:“從前跟著姑姑去了各種大大小小的戲院,這麽雅致的地方,我竟是第一次來,今天真是見識了。若姑姑還在世,定要讓她來看看,隻可惜……”半句話哽咽住,早已是一雙淚眼迷蒙。


  話罷,二人進了中間的包廂,落坐。


  葉昌航知夏絡纓的心思,正不知如何安慰,情急之時,小聲道:“你若喜歡,我等下跟馮先生說一聲,給你換一身戲服,讓你也到台子上走走?”


  夏絡纓坐在軟塌上,聽了這話,又一陣酸楚襲來,慌忙按住了鼻子,道:“我以為就文卓愛拿我當戲耍,沒想到你和他一樣。”她說完便用手撐著下巴,看著旁邊木架子上擺放著的一隻溜金的牡丹花瓶。


  葉昌航自知犯錯,低下頭去,臉已漲紅。


  這時,三四個身穿旗袍的女子走進來,手裏托著茶壺、茶杯,看到包間裏的兩人,稍稍點一點頭,算是打招呼。


  替他們開門的女孩此時已換了素白色旗袍,更顯得玲瓏可人。兩隻杯子擱到方桌上,拎了藍底的小瓷壺,小心倒好了茶。女孩抬頭看一看葉昌航,道:“幾年不見,不知道葉先生口味變了沒有,今天還是泡了鐵觀音。”


  葉昌航尷尬之色已褪,微喜,道:“幾年沒來,你們居然還記著我的喜好?”他也不抬頭,隻顧拿著桌上一隻小瓷瓶來看。


  女孩子低下頭,兩頰已緋紅,道:“以前您是這的常客,我怎麽會不記得您,之前替您開門,隻見您相比先前又多了幾份洋氣,一時不敢認了。”


  葉昌航這才抬頭看著她,道:“是嗎?身上有了洋氣?你們這裏倒是大不一樣了,我剛才差點以為走錯。”


  女孩子將托盤裏的點心擱到桌上,道:“好像是更富男人味了。”


  夏絡纓笑道:“葉先生,女孩子的眼光是最誠實的,這麽多年,人家都能記得你的喜好,你竟不記得她。”


  葉昌航不作聲,瞥一眼羞得滿麵通紅的女孩,側過頭去看夏絡纓,道:“你倒笑話我,我身邊都坐了你這個大美人,哪裏還有閑心看其她的。”


  夏絡纓故作板臉,道:“恐怕葉先生不是沒有閑心,是連看人家的膽氣都沒有。”


  葉昌航伸手環她的肩被躲過去,他並不回話,端杯喝茶去了。


  女孩子低著頭,不看她們,臉已慘白。端了盤子,半跑著出去了。


  夏絡纓小聲問:“你是不是氣到人家了?”


  葉昌航不說話,低下頭去繼續喝茶。


  這時候,黑夜早已溢滿了整間院子。不知覺間,所有的燈都被打開了,舞台上的紅燈籠,柱子間的彩燈,深藍色的鍍金香爐也燃起來。木製地板被紅或藍色的燈火,照得像煙霧蒙蒙的仙境。


  隻聽見一陣腳步聲從門外進來,便看到一位穿白衫白褲的男人,四十多歲,身材敦厚,下巴一撮小胡子,寬臉略瘦長,高鼻,若不計他的一頭短發,怎麽看都像從道觀裏走出來的道爺。那人大步流星徑直走到台上去,就著燈光處向葉昌航笑道:“葉兄弟,讓你久候了。”


  葉昌航隔著桌上的一束百合看過去,道:“哪裏,馮先生您現在可是個名人,忙得很,弟弟我都跟著沾光了。”


  馮先生從台上走下來,道:“我讓她們即刻將晚餐送上來,待我們吃飽喝足了,戲也就要開鑼了。”


  葉昌航笑道:“馮先生辛苦了一日,快坐下休息罷。”


  馮先生笑道:“為了兄弟你好容易才回來,我倒是不覺辛苦。”馮先生這才看見一旁的夏絡纓。


  葉昌航一抬手,忙道:“這位是夏氏集團的千金,夏絡纓小姐。”


  馮先生點點頭,道:“夏小姐,久仰,前些年有幸見過夏老太太,老太太現在身體可還健朗?”


  夏絡纓一驚,笑道:“奶奶一切都好,勞煩馮先生惦記。”


  幾人正寒喧著。


  三五個女孩子再次進來,端著黑底紅麵托盤,依次的擺了幾道菜上來。


  馮先生站起來,道:“怕大葷的菜你們早吃膩了,今天做的都是些野菜素食,希望不要讓你們感覺待慢。”


  葉昌航笑道:“哪裏,平常哪裏弄這些素食去,外麵的館子裏做的菜大都葷腥,吃得我難已下口。”


  夏絡纓呶呶嘴,道:“葉先生,今天你可讓人小姑娘受委屈了,您可不能讓人平白受了一股子氣,若是不道歉,您可就太不近人情了。”


  葉昌航站起來,向一旁的女孩子鞠躬,道:“今天實在對不起,弄得你心情不愉快。”


  女孩一聽這話,嘴巴一撇,臉色便沉了下去,一轉身就跑出去了。


  馮先生一愣,忙讓其它人下去,笑道:“這小羽就愛犯小孩子脾氣,今天怕是掃了兩位貴客的興致。”


  夏絡纓搖搖頭,道:“哪裏。怪就怪我們講話不夠文雅,冷不丁的衝撞了人家,是應該道歉的,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剛才葉先生的道歉還不夠誠懇。”


  葉昌航坐下來,小聲道:“是啊,都怪我,這麽多年沒來了,早已忘了她的名字。要不然……”


  馮先生連忙擺手,道:“哪裏,哪裏,我安排小羽在廚房弄甜點,她定是手上有什麽急事,才匆忙出去的,還請見諒。”


  說完,幾個人都笑起來。


  大概九點鍾的時候,隻聽見院子裏一陣嘲雜。馮先生站起來,道:“客人都到了,我出去迎一迎。”


  很快,馮先生就迎進來十多個人,整個戲堂一下子充實起來。


  戲台子上亮得晃眼,馮先生拍拍手,客座上的燈光暗下來。配樂從台前兩隻音響裏流出來,花旦就悠著步子上場了。


  等到離開馮先生宅院的時候,已是淩晨兩點。兩人並不急著上車,單就沿著門前的小路往河邊走。四野上下歇在如水的月色裏,蛙鳴起起落落,河岸的垂柳摩肩接踵,台階上的路燈藏在絮絮的葉叢裏,蒙蒙朧朧,似乎泛著些河麵的水氣。


  清風柔情蜜意,一陣陣地吹,細紗褶皺的黑色長裙與西裝襯衣間,一大一小兩隻手早已緊緊合在了一起,像機械的齒輪般天衣無縫。兩個人都不說話,隻有些夏蟲時有時無地叫,像一群登台的樂隊手,吹拉彈唱,好不歡愉。


  河邊的台階很低,兩雙腳邁著同樣的節奏往前走,直到天空開始泛起灰白,黑暗像潮水樣地退去,他們才停了下來。


  夏絡纓回頭望著水麵上的波紋一圈一圈地蕩來蕩去,幾葉木舟停靠堤下,嗑吱嗑吱地響。兩隻知更鳥在對岸的柳樹上叫喚。路燈的紅光逐漸模糊了,轉之而來是霧蒙蒙的天光。


  葉昌航側身抓起夏絡纓的兩隻手,低頭望著她,道:“連累你一夜未眠?”


  夏絡纓不看他,自顧看著河麵,小聲道:“的確累,想了一晚上的瑣事。”


  葉昌航無比緊張地看著她,臉探下去,欲吻。


  夏絡纓忙別過頭,避開他,道:“你覺得我們合適嗎?”


  葉昌航托住她的下巴,讓她的眼睛看向自己。“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如果你願意,我真想和你一起這樣走到終老。”


  夏絡纓掙脫他的手,背過身去,雙臂環於胸前,搖搖頭。“我可不願意,這未免太無聊,我的愛情豈能是這樣的。這就像是牆壁上的鍾擺,永遠保持一個姿勢、一個軌道,像喝一杯白開水一樣乏味,我的愛情豈能這樣,它定是驚心動魄的。”


  葉昌航摟她的肩,道:“隻要你喜歡,你說做什麽就做什麽,環遊世界或者做任何事,我都願意。”


  夏絡纓被他抱得喘不過氣來,掰開他的手,轉身,推他一把,小聲道:“是因為我是夏世文的女兒嗎?”她杏眼圓睜,一臉鄙夷之色。“所以你才接近我?”


  葉昌航的表情呆立在空氣中,片刻後他緩過神來,道:“是,又是又不是。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麽。或許你和文卓才是天生一對,是我自作多情罷了。”


  夏絡纓低下頭,不再看他,道:“我以為這天下一定有一個男人不會因為我是夏世文的女兒才看得起我,連你也一樣。”話罷,踉蹌轉身。夏絡纓腳下似生風,黑色裙擺像一隻驕傲的翅膀在河岸上飄揚,她跑到橋洞下,匆忙攔下了一輛的士,呼嘯而去。


  葉昌航並未往前追趕,他隻是望著那背影,像是胃疼般,緩慢地蹲下身去。


  夏絡纓再未與葉昌航見麵。她有些時候,一個人呆坐在客廳裏翻看雜誌,或者看電視劇,便會莫名其妙地想起他,這就像在喝牛奶的時候,猛然嚐到一大塊巧克力,有些許甜、些許苦味。


  夏雲的葬禮上,夏絡纓代替父親念追悼詞,這倒讓她找著了哭泣的借口,不知不覺地流下眼淚,抽抽答答,所有的人都在她的帶領下哭泣。這些起起落落的聲音,像她陪姑姑去看戲的冬天,狂風的嗚咽聲。也像那晚與葉昌航站在河岸,一陣陣的蛙鳴。她懷裏抱著一本厚厚的日記,手裏揉著一塊白色帕子,按在鼻梁上。她靠在劉媽寬大的懷裏,哭得酣暢淋漓,但她努力壓住自己的聲音,但怎麽樣也壓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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