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臨時約會(二)
夏絡纓醒過來的時候,夏世文去往美國的飛機已經起飛了。時間已是中午十一點二十,她覺得這一覺甚是漫長。她還依稀記得睡夢中聽見姑姑叫自己一起去戲院聽戲,姑姑穿著米白色高領毛衫,外麵套著藏青色長大衣,一條繡花圍巾隨意斜在她脖頸間。
她記得姑姑最愛聽昆曲,六歲那年,姑姑帶她到劇院看戲,聽到一半,姑姑的前任男友從國外飛過來看她。夜裏正在下雪,那人在外麵的餃子館坐到半夜,店家要打佯的時候,才見姑姑出來。三個人站在劇院門口,不知怎的,兩人吵了起來。男人打了姑姑一個嘴巴,姑姑一隻手緊握著侄女,另一隻手捂住臉頰,身子輕微地發抖。後來再沒見過那個男人,隨後姑姑去了國外,嫁給一個美國人。
夏絡纓依稀聽見劉媽在客廳叫她,她慌忙起身,下樓。
劉媽向她招招手,道:“一位先生打來的,說要找你。”說完,便將那話筒擱在桌上。
夏絡纓走下樓去,拿起聽筒,道:“你好,哪位?”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是我,葉昌航。”
夏絡纓一驚,道:“你怎會有我宅子的電話?有什麽事?”
葉昌航道:“我與文卓多年好友,我怎會不知道你宅子電話?”
夏絡纓睡得久,隻覺困頓,打著哈欠。“這樣隨隨便便透露別人的個人信息,哪天我要好好訓一下文卓了。”
葉昌航打趣道:“你要訓便訓,可不要說是我說的。上次在機場匆匆離去,留你一個,實在對不住,今日想請你出來一聚,肯否賞臉?”
夏絡纓笑道:“小事情如此當真,你是怕得一個壞男人的名聲?”
葉昌航的聲音停了一停,道:“何時我在你眼中有這樣的小心眼。其實我是想見一見你。”
夏絡纓抽一張紙巾擦汗,道:“何時?”
葉昌航道:“現在是下午一點二十,我兩點鍾來接你怎樣?”
夏絡纓笑道:“這倒不必,你隻需說一個地方,我取父親的舊車便去。”
葉昌航笑道:“你雖生在富貴人家,卻一點不嬌氣,隨意得很。那地方不太好找,你就讓我當一回紳士不行?就怕你瞧不住我的車,覺得掉了你身份。”
夏絡纓半天不語,笑道:“哪裏會,你倒叫我不好意思了,你來當一回紳士罷。”
隨即便撂了電話,走去更衣室尋衣服。吳姐正坐在方椅上,整理肖莉買回來的新衣。見她進來,便將手中的熨鬥放到一邊,道:“夏太太從浙江買了些皮草,給了老太太一件裘皮大衣,還有些絲綢衣裙,我和劉媽一人分了一些。剩下的這些,是夏太太的新衣,各樣式都有,讓我熨平了放到衣櫥裏。”
夏絡纓心中有些不快,拿著桌上的一隻剪刀看一看,道:“奶奶是個節檢性子,鼻子又過敏,向來不能近這些動物皮毛的身。”說完,便去架上找衣服,挑了一件肉粉色短裙,扔到椅上。又在鞋架上隨手撿一雙銀白色高跟綁帶涼鞋。夏絡纓回身躺到窗邊的圓床上,笑道:“你幫我把這件衣服熨一熨,上麵的標簽拆了。”
吳姐不作聲,慢悠悠地將手中的幾件衣服掛到一邊的架上。她也不起身,歪著身子,遠遠地去伸出一隻手去拈對麵椅上的衣服的摺邊領子,伸了半天手,方用指尖夾了住一角。
夏絡纓倦在圓床上玩平板電腦,懶洋洋直打哈欠,道:“盡量快些罷,我馬上便要出門去了。”
吳姐正拿著一把剪刀,小聲答應著,道:“是去赴文家兒子的約嗎?”
夏絡纓看一看她,道:“你知道得倒多,劉媽平時說話少,與你竟什麽都說。”
吳姐正拿著剪刀,尋吊牌,道:“是無意間聽到夏太太說的,她說你與文卓交往了這些年,兩家又是世交,將來必定是要結婚的,你害羞什麽。”
夏絡纓嘴角一撇,將電腦丟到角落裏去了,道:“肖小姐平時總愛這樣背後裏說人事非的嗎?我雖與文卓平時交往極多,但這些年已像兄妹一般,平常打打鬧鬧,哪裏扯到結婚的事裏頭去了,瞧瞧她的這張嘴巴。”
吳姐不答話,急忙低下頭去了。她正在翻吊牌,憑空裏突然大驚,道:“這衣服上是鑲了黃金玉佩的嗎?這頂我一年的工資了呢?”
夏絡纓匆匆地換完衣服,走到廊宇前的幾級台階上,一抬頭,瞥見二樓露台上肖莉側身的一個頭,吳姐早已端了水果站在一旁,象牙牙簽鑲的金帽在陽光裏閃著光,刺得她睜不開眼。肖莉翹著蘭花指,挑一塊放在唇邊,嘴裏卻叫道:“得得,得得,還不快過來,讓媽媽抱抱。”一隻叫“得得”的長毛狗便跳上了她的腿。
這時,一輛黑色賓利,停在了院門口。葉昌航從車上下來,簡便的襯衣休閑褲,看起來輕鬆自在,他站在門口向夏絡纓招手。
夏絡纓笑著走出去,道:“你今天穿這麽帥氣,小心迷了一路的美女。”
葉昌航笑著替她開門,侃道:“你打扮得這麽美麗,不怕羞死了一路上的花花草草?”
夏絡纓上了車,笑道:“才幾日不見,你的嘴巴又利索了些。”
正是毒辣的伏天,空氣中散發著一股焦味。遠遠看見鬱鬱蔥蔥的大片山林,像下了鍋的蔬菜,才不到半天,就蔫蔫地耷拉著頭,烤脫了相。
車子順著院門前像撒上了酥黃椒鹽似的大路一直往南過去了。
半小時的路程,穿過兩片居民區,車子轉一個彎,便看到一處古式建築院子,白牆青瓦,棕紅色大門,扇形的油木窗戶。門前密密種了幾叢竹子,卻也能曬得進些許陽光。房梁之上橫著一塊素雅的匾額,四個字:清幽閑居,兩邊的紅木柱子上貼了副對聯:掬來秋水千江月,拾得寒山一壑雲。
兩人下了車,順著石子小路走過去。葉昌航拿一隻銅環扣門,隨後便開了一條縫。一張青嫩的圓臉露出來,吊著一雙丹鳳眼往外看,道:“先生您是?”
葉昌航不慌不忙,道:“我是葉昌航。”
“原來是葉先生,您快請進罷。”門這才拉開了,這才看清裏邊人的樣貌,她大概二十上下,高挑圓潤,穿著藍底白花的素旗袍,生得一副古典的美人額,眼角微挑,像隨時能從那對眼睛裏泛出淚花來。“馮先生特意吩咐我在此恭候,今天給您預備了上好的茶點,等一下班子裏的角兒們就該過來了。”她口音裏略帶些京腔,定是長久練戲的傑作。
夏絡纓略略朝院裏一望,隻見這裏麵的建築擺飾大都仿古,倒像是仿園林的格局,假山、翠竹、回廊、亭勘一項都不少。這服務人員說話也文質彬彬,讓人仿佛置身於古時詩書人家似的。夏絡纓低頭看了看自己裸腿下的的一雙素淨的高跟鞋,頓時覺得格格不入,急忙把腳往回縮了一下,尷尬之餘,自己不知不覺也開始文縐縐起來。
葉昌航跨過朱紅門檻進去,道:“馮先生在嗎?幾年不見,本想找他敘敘舊的。”
女孩的眼睛笑出了兩線彎勾,道:“馮老板兩個月前聽說您要回來,準備了好些日子,先是把這房子裏重新裝點一新,又新請了幾個廚子,專門恭候著您回來呢。他等下會帶著戲班子裏的幾位新人過來,這還不都是因為您大駕光臨,為了讓您滿意?”
葉昌航笑而不語,轉過身,驅身向前笑道:“請吧,夏小姐”。
夏絡纓低頭,慢慢跟進院裏去。
女孩這才發現夏絡纓,臉上仿佛稍稍有些詫異,她輕輕瞥一眼,道:“葉先生,您請自便,我要失陪了,你們請吧。”說完,便信步走進內堂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