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以後小狐妖對蒼牧很是疏遠。
當然,從前也是疏遠的,而且還是抗拒、厭惡、反感,現下這些還是一樣都不少,對蒼牧就從沒過好臉色。
但現在不僅沒有好臉色,連搭理都不怎麼搭理了,明顯在避著他,無視他,生生劃出愈發冷漠的隔閡和疏離。
這一切都是在圍獵回來以後。至於原因么,蒼牧自己也心知肚明,還不是把人玩得太過火了。
別說小狐妖了,就是他自己回想起來,都為自己當時的瘋狂和暴怒心驚,自己想不明白當時怎麼就失了心智一般將人往死里折騰。
心虛了,對著人也不好再用強,自然也想著要補償一下。
上回這狐妖喜歡看遊記,於是就特意搜羅了來,又不好拉下面子來說是送的賠禮,找了個清書房的借口給了出去,可瞧這樣子……到底是喜不喜歡?
為了一個孌寵姿態已經放低到了這般地步,蒼牧拉不下臉再去找他,心頭堵著一股難解的鬱氣坐回去批公文。
改改寫寫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按捺不住,把曲藏叫了過來,委婉地把事情問了出來。
曲藏了解主子的脾性,蒼牧說得含蓄,曲藏卻是一聽就懂,思索片刻,慢慢道:「主子不妨把人放出府透透氣。」
「出府?」蒼牧愣了一下,隨即抵著下巴沉吟。
「街上熱鬧,出去走走看看,人心裡頭也就活了,有了活氣才有精神,才有活勁兒,」曲藏分析道,「就是養個小貓小狗也要常帶出去遛遛彎,何況是個大活人呢?老是拘在一處地方,遲早要悶出病來的。」
「他不會跑了?」蒼牧忽然想到,「他素來沒規矩,也是這樣當初才拘在身邊管教的。」
當然,誰知道管教著管教著,規矩沒教多少,就管教到床上去了。
此節曲藏自然不會不識趣地提起,略過了這一條,憨厚笑著:「主子不是調了暗衛看著人么?」
是了,差點忘了這個。
曲藏垂著手,不緊不慢地接著道:「而且正好可藉機驗一驗人。小郎君瞧著是散淡隨和,骨子裡卻是個犟的,認準了一件事就必定不肯輕易撒手,不碰得頭破血流就不會回頭。主子看小郎君從前怎麼執著跟著東海龍王就知道了,那般的磋磨羞辱都忍下來了,若不是句大人設計讓龍王親手將他送了人,小郎君未必就會死心。只是入蒼府為奴非其所願,小郎君也不像是願意安心待著的,還是要考驗一下,視其反應再做定奪。」
提到了龍澤,心裡又像堵了塊疙瘩。蒼牧的眉頭微皺,冷笑道:「他不過是捨不得東海的榮華富貴罷了!」
曲藏輕輕搖頭:「當初小郎君可是一窮二白入的府。」
蒼牧的臉色愈發不好看,曲藏只好轉了話頭:「放人到街上去玩一玩,既疏解了心內鬱積之氣,也可藉機看看小郎君會不會逃。」
曲藏把話都說了,蒼牧揮手讓人下去,臉色陰晴不定。
樂遙又無所事事了幾日,突然又被蒼牧叫了去,還是曲藏親自來堵的人,樂遙有心推脫,曲藏笑得憨厚老實,字字句句不緊不慢,卻字字句句暗含機鋒。
樂遙自然玩不過蒼牧身邊的第一幹將,再不情願也只能去了。
獨自進了書房見到蒼牧,樂遙臉色淡淡的,不知道他又想了什麼法子來捉弄人,心裡提著氣警覺。
蒼牧坐在書桌后,見他來了,站起身踱到他面前:「這幾日都在幹什麼?」
樂遙默默瞅著他,沒答話。在蒼牧越來越沉的目光下,總算開了口,不情願地敷衍:「沒幹嘛。」
蒼牧碰了個軟釘子,但好歹有個台階下,也不想再吵起來,只好直接切入正題,拿了幾張銀票和一把散碎銀子給他:「近來表現得不錯,許你出府上街去玩,天黑以前要回來。」
樂遙僵硬地攥著銀子,幾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蒼府的大門,就這麼放他出去了?
倏忽警覺清醒,哪會有這麼好的事!蒼氏家主不會是個傻的。
樂遙淡聲問:「還有誰一起去?」
「你想讓誰陪你上街?」蒼牧挑眉輕嗤,「都有自己的差事抽不開身,誰像你整日清閑東遊西逛。」
……會有這種好事?
樂遙垂眸不動,暗想其中會有什麼關竅。
蒼牧皺了皺眉,冷下臉伸出手去:「看來你是不想去。」
樂遙反射性地躲開了,脫口道:「不是!」
話音剛落,寂靜的書房內無端的漫出幾分尷尬。
樂遙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般激動的反應。
但是……被拘了這麼久,說不想出去玩,那是假的。
樂遙咬了咬唇,自己的確是想出去玩的,那還有什麼好推脫遮掩的?
樂遙先動起來,打破了尷尬的氣氛,垂眸把銀錢放進袖子里,轉身就走。
蒼牧氣的,這養不熟的白眼……狐!分明是自己給他的銀子許他上街,連聲招呼都不打!沒規矩!果真是沒規矩!
樂遙自然不是不懂規矩,他只是絕不會好聲好氣地對這個專會強迫他折磨他的惡人。
也不願自己真的像個蒼府家奴一樣,對蒼府的主子規規矩矩來往報備。
他本就不是奴才!
臨跨出門檻時,樂遙忽然轉過身問道:「你不怕我跑了?」
蒼牧一頓,冷笑了一聲,步步逼近前來:「你想跑?」
這是……說漏嘴了?怎麼就問出來了!
樂遙綳著臉,盡量不讓自己露出懊悔之類的表情,一語不發。
「賣身契還在我手上,你想跑到哪去?」蒼牧噙著冷笑,一字一句慢慢道,「你盡可以試試,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你抓回來,然後……」
蒼牧臉色驀地森寒攝人:「……鎖在床上,乾死你。」
樂遙定定看著他,甩袖就走。
瘋子!神經!腦子有病!
跑!誰不跑誰是傻子!
跑是絕對要跑的,但這回是不能了,自己先漏了口風,蒼牧一定會提防的。
說不準就派人暗中跟著……對了,暗衛!蒼府是有暗衛的。這下想跑更難了,何時在隱秘處盯著他都不知道……
這回先摸摸地形吧……
哪怕心內焦躁,恨不得立時逃出囚籠遠走高飛,樂遙也不得不強自按捺。還不到時候。
一年多不曾上街,許多年不曾到這般繁忙熱鬧的街市了。樂遙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哪怕還記著摸透地形的事兒,心裡眼裡都不自覺地被吸引。
擠在人群里看了雜耍,看著自己要的狐狸花樣的糖人在石板上澆畫凝固,又去茶樓聽了說書。
即便樂遙自己沒覺得,但整個人的確是看起來鬆快活泛了許多,嘴角都帶著微微上翹的笑意。
樂遙路過小攤時聞見了桂花糕的香味,生生停了腳步折返回去買了一包揣在袖子里。
前頭一家古琴坊,各色名貴琴箏樂器排得琳琅滿目,樂遙一眼看到就移不開眼走不動道了,進去這兒看看那兒摸摸,喜歡得不得了。
只可惜琴是好琴,價格也是高得離譜,不是他能買得起的。雖然蒼牧出手大方,給的銀票是足夠買下半個琴坊,但他不想用。
買些幾個銅板的小零嘴兒就算了,他自己也負擔得起。但是用蒼牧給他的錢大手大腳的揮霍,彷彿他自己真的成了出賣肉體攀高枝兒圖富貴的金絲雀了。
琴老闆原以為來了個貴客,誰知是個只看不買的,態度越來越不耐煩,言語目光也越發輕蔑帶刺。
樂遙聽了不大舒服,但也沒多生事,放下琴就走了。至於身後琴老闆的啐罵聲,只當聽不見了。
樂遙在街邊遇到一個背著笛蕭走街串巷吹奏售賣的制笛師,付了二十五文銅板,高高興興地挑了一隻竹笛。
又路過了一處飄著香氣的攤子,做的是牛肉麵,樂遙有些饞,但是看這天色怕是來不及吃完了,只好咽著口水悻悻放棄。
蒼牧那個傢伙,最是獨斷專行說一不二,天黑前回去,哪怕晚了一會兒,他都會藉機折磨,那個腦子有病的瘋子!
算了,反正牛肉硬得很,吃起來也費勁。樂遙這麼安慰自己。
吃不了牛肉麵,路過前頭一家糖炒栗子時,樂遙忍不住又買了半袋。跟攤主多要了個紙袋,一路剝著殼攢著黃澄澄的栗子,打算全剝好了再一氣兒吃掉。
回到蒼府時樂遙幾乎都忘了逃跑這回事——如果不是迎面遇上了蒼牧的話。
小狐狸臉上的輕快笑容瞬間消失了,又變得面色冷淡行止僵硬,一言不發地繞過人往另一條路走,被蒼牧一個錯步堵住了。
「回來了也不會喊人?別忘了是誰准你上街玩的。」蒼牧沉聲道,臉色也凝滯了。
他看到小狐狸笑得輕快的笑容了,細數起來,他見到的他的笑容屈指可數,也知道這人真正笑起來有多好看。
一見到他就沒了笑容冷若冰霜,這是成心針對他不給好臉!
樂遙轉了個方向,又被攔住了,再繞,再攔。
蒼牧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樂遙今天玩得很高興,但遇上蒼牧卻忽然沒了心情。
蒼牧又逼得緊,真惹怒了今晚不定會怎麼樣,只好用平板無波的語調有氣無力地說:「蒼家主。」
這算是喊了人,樂遙垂眸往側旁繞開,懷裡的紙袋卻忽然一空:「喊得不誠心,這東西沒收了。」
樂遙氣惱,恨恨瞪回來磨著牙。
蒼牧見他吃癟,心情愉快了,故意晃了晃紙袋,圓滾滾的剝殼栗子在紙袋裡沙沙作響。
樂遙氣得扭頭就走,不就是半袋栗子么!他還有一整包的桂花糕!
蒼牧看著氣鼓鼓離去的小狐狸,笑得愈發愉快。果然放上街走走是好的,雖然還是不大搭理人,但這表情這動作鮮活多了,果真是添了活氣。
算他識趣沒有逃跑,否則……
蒼牧打開紙袋,掂了個熱乎乎黃澄澄的栗球兒丟進嘴裡。
別的不說,這半道劫來的白食,味道真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