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暮光漸漸暗淡,一處陳舊院落中,墨綠水草隨著水波漂浮不定,因為許久無人打理而顯出雜亂生長的態勢。
樂遙斜倚在窗邊,漫眼看著霞光與園圃,表情空洞而疲憊。
翠葉軒處於龍宮西北角落,離龍澤的政殿和寢宮相距甚遠。
自從那日龍澤將他安置在這兒之後,就再也沒來看過他。
日升月落,日復一日,樂遙時常將目光轉向院門,期待著龍澤從那裡走過來見他,只是他的幻想從來沒有實現過。
龍澤派來的幾個管教禮儀的嬤嬤,個個長了一張尖刻兇惡的黑煞臉,訓誡苛刻嚴厲。
每日從雞鳴起就得起床,在幾個老妖婆的虎視眈眈下練各種繁瑣苛刻到了匪夷所思的禮儀,稍有偏差就是劈頭痛罵鞭笞,哪怕只是小指微往旁挪了一分,幾個婆子就要開口咒罵。
幾個老妖婆心狠手辣,訓起樂遙來毫不手軟,還經常剋扣本就不算好的飯菜,還言之鑿鑿地說控制體態,樂遙常常餓得心慌,胃裡像是有火燒一般,甚至有幾回直接累暈過去。
為了能配得上龍澤,樂遙都咬牙堅持下來了,只是這身心上的沮喪和痛苦是無法消除的。
這幾個嬤嬤幾乎寸步不離地看著他,說是管教,其實更像監視軟禁,不准他踏出門半步。
樂遙許久沒見龍澤,想得受不了,幾個婆子也是會些拳腳功夫的,直接堵住了路一頓冷嘲熱諷,言語間凈是些「粗鄙無禮」、「狐妖以色侍人」、「樂伎之子」的話。
樂遙氣得渾身發抖眼眶發紅,控制著理智告訴自己不能和這些老妖婆硬拼,直接甩袖回了房,一整天都不出門。
幾個婆子雖奉了命要好好磋磨這狐妖,但相互爭執了一番,也沒人樂意去看樂遙的冷臉,留了個人看守就各自溜走偷閑了。
樂遙坐在房中,心頭的氣憤和羞辱太盛,一時連身上的疲憊和鞭傷都忘記了。
輾轉反側許久,胃部一陣陣的抽痛,疼得他蜷縮起身子直冒冷汗,許久才緩過神來,外頭幾個老妖婆高嚷的嘲諷叫罵聲已經歸於安靜。
樂遙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心裡慢慢生出一個主意。
躺了一會兒,樂遙揉著胃,慢慢坐起來,一陣頭重腳輕,緩了一會兒,感覺好點了,這才起來換掉被汗浸濕的衣服。
柜子里屈指可數的幾套褐色短衣,都是宮內最低等的僕役穿的衣服。材質粗糙不說,象徵地位還低賤。
樂遙告訴自己是龍澤無暇管衣物這些小事,只是他看看這些粗劣的衣物,怎麼也不想穿著它們去見龍澤。
樂遙望著柜子發起了呆,忽然想起來龍澤曾送他一個乾坤袋,約莫有一個柜子大小的空間,裡面收了一套龍澤給他的衣袍,就是那日龍澤給他準備的墨色鮫綃綉暗龍紋的衣服。
回想起來,那時他沒穿好,龍澤還親手幫他整理過衣服。
這是龍澤第一次給他準備的新衣服,樂遙只穿過一次就珍重地拾掇乾淨收起來了。
乾坤袋沒被收走,樂遙連忙把衣服取了出來,抱著簇新的衣袍,回想起了往日的情形,樂遙不自覺地勾起一絲微笑。
銅盆里的水已經冷掉了,這時候不可能有熱水了,樂遙抽了點靈力將水加熱。
這不過是個小術法,樂遙用起來還是有些吃力,畢竟先前練生生訣經脈受過傷,又為救龍澤剖去了半個內丹,此後再怎麼修鍊都是進益寥寥了。
擦過身換上了新衣服,按著記憶中龍澤的動作,鮫綃墨衣服服貼貼地貼合全身,不再拖著地面。
樂遙覺得精神好了許多,悄聲走到門后透過窗紙偷看,外面只守了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打著瞌睡,腦袋一下一下點著。
樂遙退了回去,窗戶開著,外頭靜悄悄的沒有人。
樂遙直接踩著凳子從窗戶爬出去了,院子里有人守著,躡手躡腳地繞到後頭,運轉靈力,從牆邊一棵樹上跳下去,一落地就順著小道飛快地跑走了。
沒頭蒼蠅似的亂跑了許久,樂遙居然跑到了一處宮廷禁衛的值班室,桌上零散地擺著一些糕餅小食,香氣飄進了樂遙鼻子里,腳步一頓,肚子咕嚕嚕地叫起來。
樂遙咽了咽口水,偷眼望去,裡面空無一人,應該都去當差了。
樂遙溜進去,把七零八碎的食物都羅到一個盤子里,躲到角落裡囫圇吃了個飽。
一旁的柜子上還放著一些乾糧,樂遙想了想,把乾糧全部丟進了乾坤袋,又儲存了一些清水,拿了一顆小珍珠放在柜子上,又偷偷溜出去了。
樂遙又在宮中迷路似的轉了一會兒,這才找到了熟悉的道路,興緻勃勃地順著寬闊的宮道一溜小跑。
這個時辰已經散朝了,樂遙快步到了書房外,執戟的侍衛攔住了樂遙。
想起上次龍澤的命令,樂遙嘴角的笑意淡了淡,但還是沒能壓過他對將見龍澤的喜悅,勞煩侍衛通報一聲。
侍衛斜睨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樂遙身上,要說的話頓了頓,改口讓樂遙等他通報。
出來時,又換了一副嘴臉,面無表情地讓樂遙等著,樂遙只好站在殿外等候。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中間又問了好幾回,那侍衛都語氣冷漠地讓他等著,最後完全冷著臉不理人了。
樂遙只得在外候著,站得腿酸又不想坐下弄髒了龍澤送他的衣服,一直往裡頭張望,只是書房的門緊緊閉著,絲毫不見打開的跡象。
樂遙百無聊賴地倚著宮牆,數著前頭大殿屋檐的瓦當,渾身的疲憊和勞累漸漸泛上來,肌肉酸痛打顫,腦子也漸漸昏沉,只是一個想見龍澤的念頭撐著咬牙堅持下去。
不知等了多久,陽光漸漸散淡,天色暗下來了,御書房的門總算是「吱呀」一聲打開了。
樂遙昏昏欲睡的腦子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抬眼望去,正好看到了抬步跨出殿門的龍澤。
樂遙揚起笑容,揮手清脆地喊了一聲:「龍澤!」快步向他跑去。
龍澤循聲望去,正好看到了滿臉喜悅朝他奔來的白樂遙,一怔,皺著眉頭朝旁退了一步,目光冷淡:「你怎麼來了?怎麼跑出來的?」
龍澤的態度很冷漠,樂遙的腳步生生一頓,停在了龍澤面前幾步遠不敢再進,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惶惑茫然:「我……我想你,你不來看我,我……就跑出來找你了……」
龍澤依舊是目光冷淡地看著他,樂遙心裡一陣陣刺痛,沒有勇氣再看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神色,垂下眸默默不語。
跟在龍澤身後出來的紅水和其他幾個大臣一齊止了腳步。
紅水抓著笏板的手緊了緊,幾個大臣暗暗交換了眼神,默契地閉口不言看著眼前這一幕。
龍澤淡淡打量樂遙,目光一動:「誰讓你穿這套衣服的?」
樂遙抬頭,不自覺地動了動袖子:「這是你給我的啊。」
「脫下來。」
樂遙一愣,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一副懷疑自己聽錯了話的表情:「你……你說什麼?」
龍澤話音生冷,眉目冷峻,薄唇中吐出的字詞有如刀鋒般銳利:「這套衣服,脫下來。」
「為什麼?!」樂遙難以理解,由衷的憤懣和不解從心頭湧上,憋著氣與龍澤對視,就是不動。
「脫下來,現在,馬上,」龍澤聲色冷厲,微抬右手揮了揮,「你不脫,朕叫人幫你脫。」
兩個侍衛得令上前,樂遙咬著牙,淚光在紅紅的眼眶裡打轉,硬是不讓它流下來。
賭氣似的狠命撕扯外袍,也不管綳掉了幾條衣帶,扯下來用力甩在地上:「脫就脫!一件破衣裳有什麼稀罕的!」
外袍甩到了龍澤腳前,珠光照應下,衣上的龍形暗紋清晰可見,幾個大臣看得清清楚楚,幾不可察地倒吸一口氣,看著樂遙的目光也異樣起來。
龍澤不為所動,無波無瀾地看著他:「還有。」
樂遙顫著手,一件件地解開衣帶:「好,還你,都還給你。」
一件件衣服堆疊著扔到了地上,樂遙只穿著貼身褻衣站在宮道上,瘦削的身軀在寒流中簌簌顫抖。
既是氣憤失望的,也是羞辱難堪的。
樂遙姣好若嫵艷精魅的臉龐半隱在夜色中,薄薄的衣料下隱約可見引人遐思玉色軀體,周圍一眾大臣並侍衛、宮人俱是看直了眼睛。
那些目光交織在樂遙身上,逐漸熾熱升溫起來,又以大臣中一眉眼扁長、身量細長的綠袍男子目光尤為露骨,幾乎有如實質。
紅水見狀,暗中招來隨同入宮的隨從,取了自己帶進宮以備換用的常服,走上前給樂遙披上。
這一下舉動可是把自己暴露在了眾人焦點之下,紅水放下手,朝龍澤恭敬行禮:「陛下,白公子初到龍宮,有些規矩不大熟悉,應是無意僭越,還望陛下寬恕。」
說著推了推樂遙低聲道:「快些向陛下請罪道歉,陛下大人大量,不會與你計較。」
樂遙攥著披上的衣領,梗著脖子與龍澤對視,就是不肯作聲。
龍澤冷冷笑一聲:「就是讓他去學規矩,結果學成了這麼個樣子。」
說罷,不待紅水再打圓場,直接叫侍衛把人帶走:「把他押回去,告訴他們把人看好了,再有下次,定斬不饒!」
樂遙紅著眼眶,咬牙喊道:「龍澤!」
眾人皆是微驚,押解的侍衛瞥見龍王生冷的面色,不由得低了頭,手上用力將樂遙一扯,堵住嘴急急忙忙帶走了。
幾個大臣不敢當面議論,執禮向龍澤告退之後散去了,背地裡是如何議論說話的,就不得而知了。
紅水資歷最老,跟著龍澤的時間最久,停在原地沒有離去。
看著樂遙遠去,紅水輕嘆一口氣:「陛下,他畢竟也跟過您一段時間,就是不喜歡了,也給人留幾分體面吧。」
龍澤目光淡淡地瞥了滿地丟棄的鮫綃龍紋墨袍,輕輕嗤笑一聲:「是他痴心妄想。」
「再不濟,命人領著去內室換了衣服就是,當眾解衣……這實在是……」紅水搖頭嘆息。
雖然天色昏暗,但確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天知道會傳出什麼樣的流言蜚語來!
樂遙的名聲不知會給人輕賤到什麼地步,這是徹底把人毀了啊!
龍澤淡淡掃他一眼,眉目冷峻。
紅水明白龍澤這是提醒他不要多嘴,只得無奈噤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