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包間內,龍澤安然端坐,身前一張擺著茶具的木桌,茶香四溢。
龍澤卻似聞不見似的,就著手邊一碗剝殼栗子,看看包間雕花木門,不時捏起一個丟進嘴裡咀嚼。
包間的門開了一條小縫,一個身影飛速閃入,眨眼間關上門。
來人摘下頭巾,佝僂的腰背挺直,赫然是一個英朗的少年模樣。
龍澤起身迎接,少年已然拱手作禮:「拜見殿下。」
龍澤急忙上前一把扶住羅羽:「小羽,你我之間,何須如此見外?」末了,又露出一絲苦笑:「更何況,我現在也算不得什麼殿下了。」
羅羽眼眸一顫,還欲說什麼,龍澤引他入座:「坐下說吧。」
桌上擺著茶水糕點,龍澤親手斟茶,擺到羅羽面前:「小羽,羅將軍的事,我聽說了,你還好嗎?」
羅羽握著桌角的手指猛然用力,眥目欲裂,竟生生掐出指痕:「那妖后,我與她不共戴天!」
龍澤安慰地拍拍肩膀:「小羽,我與你,實在是同病相憐。」
不顧羅羽驚詫的目光,龍澤自顧自說了下去,茶水的熱氣氤氳升騰,似是模糊了視線。
「我母親本是洛湖紅鯉,靈力低微,卻也被那妖后嫉妒,生生磋磨至死,若非母親拚死護著我,只怕我也活不下來,」龍澤垂下視線,輕輕鼓盪著杯中的茶水,「從那時起,我就發誓,總有一天要殺了那妖后,為我母親報仇。只是我人微言輕,如今又被流放,只怕是有心無力。」
「羅將軍一生忠烈,該當有英名存世,流芳千古,羅氏子孫後代,也該前途坦蕩,成簪纓世家。」
龍澤放下茶杯,直視羅羽雙眼:「小羽,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街面上熱鬧非凡,各色的小吃玩具,小販的吆喝販賣聲不絕於耳。
樂遙像只斷了絲線束縛的風箏,這兒飄飄,那兒跑跑,不多時兜里就揣滿了新奇的小玩意兒,手上還舉著一包糖糕,邊走邊吃。
太陽漸漸西落,不知不覺走過了幾條街,轉到了冷清的小巷裡,巷子口支起麵攤和布棚子,擺了十幾張小桌,一對中年夫妻正在麵攤前忙活。
大鍋蓋揭起,翻滾的湯鍋里驟然噴湧出裊裊熱氣,麵條的香氣也向四周瀰漫開。
樂遙吸了吸鼻子,暗暗咽下口水,湊到麵攤前要了一碗牛肉麵,多加了一個雞蛋,老闆爽快地應下了,流利地報出價格:「麵條三文錢,牛肉三十文,雞蛋五文錢,客官,一共是三十八文錢。」
樂遙摸出荷包,打開一看,頓時愣住了。
剛剛玩得太開心,小玩意兒買了一堆,都沒注意到荷包空得這麼快。
樂遙伸手撥了撥兩枚孤零零的銅錢,合上錢袋,不好意思地說:「老闆,面我就不……」
「要兩碗面。」一個黑衣身影不知何時站到了樂遙身後,忽然出聲道。
樂遙嚇了一跳,扭頭看去,又出了一頭冷汗,竟是他在樓梯縫隙里看見的那個黑衣男子。
不知為何,樂遙見到來人,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快躲開。
不知是不是男人的氣場太強大,樂遙腦子想到了,腿腳卻不聽使喚,剛一抬起就絆到了自己,險險就要仰面摔進滾燙的湯鍋里。
后領被一隻手輕鬆地提住,黑衣男子提著樂遙讓他站穩了,這才雲淡風輕地鬆了手,繼續對麵攤老闆說:「就按這位小公子點的做,他因我險些受傷,這面就算是我的一份小賠禮,小公子可不要推辭。」
後面這話是對著樂遙說的,樂遙被這黑衣男子一番話說得腦子轉不過彎來。
明明是這人救了自己一把,不是自己感謝他,反倒是他還要請自己吃面?
樂遙暈乎乎的,覺得有哪裡不對,拱手道:「這位兄台……」
黑衣男子已經往麵攤上丟了一錠銀子,吩咐一句「不用找了」,不再理會麵攤老闆連連擺手和「這可不行」的叫聲,直接拉著樂遙找了張桌子坐下。
樂遙試圖推辭:「兄台救了我,怎麼還能讓您破費。」
黑衣男子把桌上倒扣的粗陶碗翻下兩個,樂遙瞧見了,連忙提起水壺先給男人倒水:「還是我請兄台吃面作為感謝……」
黑衣男子聽著這話,突然笑了。
冷冰冰板起來的一張面孔,突然笑起來,就有種冬日烈陽消冰融雪的感覺,看得樂遙也是一愣。
男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有錢?」
想起自己只剩兩枚銅錢的荷包,樂遙一口氣梗在嗓子里上不來,半晌垮下臉來,活像只漏了氣的包子。
觀看了樂遙變臉全程的男人愉快地笑了起來。
笑得小狐狸一張臉火燒火燒的,氣哼哼地叫嚷道:「我、我懂得知恩圖報的!只是……只是沒帶夠錢……」
在男人愈發擴大的愉悅笑容里,樂遙的聲音越來越小,臉頰越來越燙,最後「咚」的一頭栽到桌上,把自己埋進兩隻胳膊里。
太丟人了……
沒臉見人了……
兩碗面上桌了,男人敲敲樂遙耳邊的桌面,聲音里還帶著笑意:「面來了,起來吃面。」
樂遙悻悻抬起頭坐直了,臉上還染著未褪盡的紅暈,像塗了一層薄薄的胭脂,嬌艷紅潤。
男人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剋制著移開目光。
兩碗面熱氣騰騰,牛肉鋪成一座小山,雞蛋還多加了一個,份量比旁桌的多出了一倍不止,可見這老闆也是個實誠人。
樂遙垂著腦袋,沒好意思看人,悶頭夾著麵條。對面的男人卻先開口了,看似不經意地問道:「不知小公子該怎麼稱呼?」
到底是拉了自己一把,使自己避免了變成褪毛熟狐狸的悲劇,樂遙答道:「敝姓白,名為樂遙。白晝的白,快樂逍遙的樂遙。」
聽到樂遙報出名字,男人似乎有一瞬間的愣怔和失望,但不知又想到了什麼,很快就閃過若有所思的神色,又恢復了正常。
本著禮尚往來的精神,樂遙也問了男人的名字:「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男人攪了攪麵條,笑道:「敝姓蒼,單名一個牧字。」
樂遙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一時間沒能想起來,但還是從善如流地改口叫道:「蒼大哥。」
蒼牧應了,又旁敲側擊:「我聽白公子的口音,不像是燕寧人啊。」
「我出生在京州雍坊,不過小時候就隨家人離開了,」樂遙握著筷子答道,繼而又補充道,「我可不是什麼公子,蒼大哥不嫌棄的話,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聽到「雍坊」二字,蒼牧眼底泛起一絲波瀾,隨即笑道:「那我便叫你小樂,可好?」
這稱呼聽起來也莫名耳熟,樂遙覺得今天真是奇怪,怎麼到處都能有熟悉的感覺。
按下這忽然冒起的古怪念頭,樂遙點頭應道:「好。」
「小樂剛剛說要報答我……」
蒼牧慢悠悠地說道,視線從那張熟悉的臉龐上滑過,落到桌上那包多少年也沒變過的桂花糕上,又對上了記憶中純澈瀲灧的水眸,笑道:「救命之恩,不如以身相許?」
樂遙嗆到了,咳得天翻地覆,單薄的身子顫抖如秋風中的落葉。
蒼牧坐到他身邊,伸手幫他拍著背,另一隻手貼心地遞上一碗水。
樂遙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薄紅的眼角還掛著咳出的淚水,喝了兩口水,拍著心口道:「蒼大哥說笑了……」
蒼牧看著樂遙,笑而不語。
樂遙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去,這才發現二人之間離得有多近,幾乎是緊貼著一起,蒼牧呼吸間的熱氣悉數噴洒到他耳朵上,從耳朵一直燙到了臉頰。
「蒼大哥……」樂遙向後退去,卻被蒼牧緊緊箍住肩膀,在他耳邊低聲笑道:「小樂,不報恩了?」
樂遙又覺得詭異又想笑,想了想,索性坐直了,端端正正地說道:「你我皆是男子,何來以身相許一說?蒼大哥莫要再說笑了。以後若有什麼需要,樂遙能幫得上忙的,定然相助。」
蒼牧覺得有趣,他與樂遙離得極近,視線不自覺地落到他白皙的脖頸和水嫩的耳垂上,一時看得出了神。
一道凌厲的氣息襲來,蒼牧猛然回神,轉手打散攻擊,周身氣勢陡然提升。
樂遙還未反應過來,龍澤已經站到了他身前,一把將小狐狸拉到身後,冷視著蒼牧毫不客氣地說:「讓你出來玩,可不是叫你隨意與人搭話,就你這腦子,被別有用心之人騙走了都不知道。」
樂遙下意識地反駁:「蒼大哥才不是……」
龍澤扭頭瞪他一眼,樂遙的話卡在嗓子里,立馬閉嘴了。
那頭蒼牧已經站起來了,上下打量著龍澤,語氣中隱隱含著幾分譏諷:「聽聞東海大殿下被流放青沙邑,不知怎會跑到了這燕寧城?」
龍澤冷冷一笑:「聽聞竟州蒼氏旁支作亂,長房嫡子流落多年,不想能在此得見。」
二人皮笑肉不笑地望著對方,躲在後面的小狐狸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驀地打了個哆嗦,硬生生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龍澤,你事情辦完了嗎?咱們走吧。」樂遙拉住龍澤的一截袖子小聲說。
他受不了這詭異的氣氛,巴不得早點離開。
聽到這話,龍澤臉色顯然緩和了,面上帶了點笑意,自然而然地牽起樂遙的手:「辦完了,我們走吧。」
樂遙朝蒼牧一揮手:「蒼大哥,我先走了。」
龍澤腳步一頓,臉色不大好看地用力一拉,隨即加快腳步,帶著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的小狐狸走遠了。
蒼牧卻是沉下臉,做了個手勢,身著蒼氏家紋的暗衛從高處躍下,單膝跪在他面前聽命。
蒼牧目光陰沉地看著樂遙離開的方向:「去查。」
暗衛正要應下,蒼牧忽的制止了他,沉默片刻,緩緩道:「罷了,我親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