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翹楚
行宮中鳥雀繁多,羽翼絢爛,尊貴些的被豢養進金絲籠,自在的則騰在園子里。皆是些奇珍物種,寶貝得很。
東邊剛見著熹光,便在闔宮上下嘰嘰喳喳起來,謝辰跟著醒了,卻不覺惱,心嘆鳥語花香別有一番雅趣。
她酒量不差,昨晚雖飲過酒,早起也不覺得難受。
讓她難受的是人。
素織與宮人們一同伺候她盥洗上妝,屋裡端盆捧盤站了六七人,天光都被遮了大半。
謝辰雖未說什麼,眉宇間卻隱隱漫上不耐,興緻闌珊地由人擺弄。
在姑母身邊最不自在的事情,便是伺候的人多,永遠打發不完。
好在姑母疼她,曉得她好靜不喜吵鬧,才沒把她拘在澄暉堂。
攬風閣已算安寧之地。
上香膏花脂時,謝辰想起藺長星昨晚交代的那一句,心裡毫無波瀾。行宮比不得國公府,她願圖省事,可到皇後娘娘身前請安,哪裡能素樸了去。
何況,她自認不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素麵不如上妝後有精神。
素織見她一聲不吭,知她不喜歡人多,有意解悶道:「姑娘的脖項纖細雪白,今日配這對胭脂色的耳璫,如何?」
素織夸人信手拈來,謝辰抬眸朝銅鏡里看去,須臾間紅了臉,別開眼睛道:「好。」
脖頸處的灼燒感似是生了根,眼下稍稍回想,便又折騰起來。他的舌頭軟而燙,昨夜那樣逗弄她時,她險些失態。
回來后,滿腦都是在南州的旖旎事,揮之不去。
素織注意到她紅了臉,只當謝辰是熱的,邊戴耳璫邊道:「大清早這屋裡悶,外頭樹多風大,反而涼快。給皇後娘娘請過安,奴婢陪著您四下走走?」
謝辰從鏡中睨她,輕聲而確定地說:「是你自己想出去逛。」
「奴婢沒來過九旬山嘛,只覺得行宮裡一步一景,風景跟畫里畫的一樣。」素織被她拆穿,脆生生地撒著嬌:「正好姑娘也沒有旁的事情。」
謝辰啟唇一一列舉:「看書,練字,撫琴,回籠覺,替姑母抄經書。」
素織欲哭無淚:「嗚嗚嗚,不要啊。」
「……」謝辰壓下眉梢的笑意:「好吧,答應你。」
見她如此,站在旁邊的宮人們暗暗舒了口氣。
四姑娘算不得好伺候的主子,因為她根本不喜歡被伺候。只要人多時,幾乎是不露喜色,從早到晚冰山似的冷氣騰騰,是出了名的冷美人。
連皇後娘娘這樣威儀端莊之人都常嘆道:「辰辰的性子未免太冷淡了。」
但謝辰亦非嚴苛的主子,有時素織在她面前淘氣撒嬌,她竟也容下了。
旁人沒有素織這樣的膽量,但謝辰能多說幾句話也是好的,她們不至於在沉寂中提心弔膽。
謝辰到澄暉堂時,天色方才大亮,皇后招手讓她坐到身邊。
「怎麼來的這樣早,你們年輕人正是渴睡的年紀。」
「行宮裡涼快宜人,姑母都起得比平日早,我怎麼睡得著。」
皇后愛憐地摸了摸謝辰的鬢角,讚賞道:「到底是年輕女兒,打扮起來這樣俊俏。」
皇后心中有遺憾,若是沒有命格司的判詞,謝辰身為謝家女兒,理當嫁進東宮。憑她的才貌,以及與太子多年的情分,自當是能舉案齊眉。
終成了難言的空想。
「昨兒宴上你與陸國師交談時,陛下連看幾眼,本宮瞧得出來,聖心大悅。」
謝辰垂著眼帘,平靜道:「姑母所言非虛,陸國師談吐不凡,實為有才之士。東宮與謝家,於公於私,都不該與這樣的臣子劃清界限。」
皇后原怕她心中不痛快,想哄她兩句,在她眼裡謝辰還是孩子。
然而聽了這滴水不漏又波瀾不驚的回話,皇后默然,只得澀聲道:「你能想清楚再好不過,別跟自己過不去。」
人人都說,謝辰比太子更像皇后教出來的孩子,皇后也一直這樣認為。可有時候孩子太懂事,他們這些大人,心裡卻算不得好受。
說話間,請安的嬪妃們都來了,淳康帝並非重色之君,從子嗣單薄上便可窺見一二。隨行的四位娘娘皆膝下有子嗣,母憑子貴得來的伴駕姝榮,一個個看上去賢良淑德,溫順嫻靜。
若說淳康帝宮裡的真絕色,便屬當年那位韋貴妃了。如今姿色最好的韋妃亦是韋家女,可惜她觸犯聖顏,以色而得的寵愛說丟便丟了。
可見,容貌在宮裡雖重要,卻也是最可有可無的。
嬪妃們請過安后,燕王妃帶著燕世子到了。
按禮藺長星無需特地給皇后請安,皇后道:「大熱天的,世子何必跑這一趟?」
藺長星跪下行了個大禮,明朗笑道:「太子殿下此番留下監國,侄兒身為臣弟,自該替殿下陪伴、孝順皇後娘娘。莫說請安,娘娘有任何事,儘管吩咐長星去做。」
他人長得端正,笑起來乾乾淨淨,甚是招長輩喜歡。
說話雖再不復南州的口音,氣息語調卻一時半會改不了,溫聲朗言,叫人聽得心裡敞亮。
皇後果然高興,讓他趕緊起來,「世子有心,本宮也要賞你一賞。」
宮人聞言捧來一把華麗而凌厲的黑漆錦紋樺木弓,皇后笑著道:「太子惦記著秋獵之上與世子並肩而狩,願這弓到時助你們一力。」
「多謝娘娘,這是好弓!」藺長星眼睛發亮,高高興興地受下這賞賜。
待入座后,他才狀似無意地看向皇後身旁站著的謝辰。
謝辰眉目疏淡,並未展顏,只平靜地回望他一眼,很快便挪開了視線。
藺長星回味著那秋波一轉,心裡酥麻,極力抿住傻笑。
謝辰方才旁觀不語,在心底想:他哪裡是傻子,亦不是天真爛漫,相反,很會說話、做事。
幾句話就把皇后哄得高高興興,滿座無不稱讚,燕王妃自是滿臉自豪。
這點感悟使她頗覺欣然,他會討人喜歡,既讓人放心,又證明她眼光不錯。
隨即卻微微不快,細想之下,自己似乎就是這樣,被他一字一句地套牢。
她本不打算同他過這趟渾水,怎麼會輕易被他改了主意呢。
就是因為他太會哄人了。
他喜歡她毋庸置疑,可在她面前痴心純直的模樣,是坦誠相待,還是運籌帷幄演出來的?
謝辰忽然存疑,涼颼颼地瞟向他,藺長星甚是無辜地眨眨眼。
皇后賜早膳,眾人一同用了后,便各自回了住處。
走前藺長星依依不捨地看著她,謝辰察覺到,只是冷淡垂首。燕王妃就在他身旁,她不便放肆地回應他。
謝辰隨了素織的意,帶她去遊園,為尋趣味,專挑小徑、林蹊與亭橋走。行至湖邊,正欲乘涼歇息時,遇見了太後宮里的齊畫師。
他正專心致志地繪著湖景,身邊無一人陪同,謝辰聽太后提過一嘴,他不喜歡作畫時有人在身側。
更不喜歡中途被人打斷。
謝辰原想避開,豈料齊枝沅剛巧要換畫筆,這一側身便看見了她。
他想了想,還是放下筆,微笑著朝她行了禮,「謝四姑娘。」
謝辰走到面前,示意他繼續:「齊大人作畫的規矩我明白,不打擾了。」
齊枝沅搖頭而笑,和氣道:「不過是微臣的怪癖,何談規矩一說。太後娘娘嫌熱,不願出來遊園,又怕辜負美景。微臣想著,將這些好景都繪下來,拿回去給太後娘娘看。」
「齊大人良苦用心,」他顯然出來有一會了,額邊許多汗,謝辰道:「如此,我便更不能打攪大人了。」
「四姑娘,」齊枝沅喊住她,客氣道:「太後娘娘不許人去請安,可四姑娘若是陪她說說話,她會高興的。」
他之所以見到謝辰便輟筆,正是想勸謝辰去跟太后聊聊。一來是太后喜歡這位謝四姑娘,樂得與她說話;二來,他也不想她整日逗貓貪睡。
對身子不好。
謝辰到時,太后正在用冰酪,當即讓人給謝辰端一碗。
「哀家記得四姑娘也愛吃,甚是解暑,可惜不能貪嘴。」
冰冰涼涼,入口即化,謝辰自是喜歡,當即拿起勺來用。
經過上回在宮裡的談話,謝辰總算明白,太后的眼睛比皇后毒。
果不其然,太后吃完后便笑道:「四姑娘總算不皺眉尖了,近來有好事情?」
謝辰不敢否認,虛虛實實地說:「聽了娘娘的話才刻意少皺。」
太后大笑:「原來四姑娘真的怕看上去比哀家老。」
謝辰如實道:「臣女沒有太後娘娘的風姿,這虛面上自是要當心點。」
太后喜歡聽謝辰說恭維話,不是話好聽,是人可愛。表情正經地說著讓人舒坦的話,總讓她想逗一逗。
太后故意道:「陸千載陸國師,此人如何?」
謝辰微不可見地抿了抿嘴,最近也不知怎麼了,人人見她,都要與她說陸千載。
想起藺長星昨日問她,他與陸千載誰好看,她便汗顏。
昨日敬酒時與陸千載說了兩句話,的確如姑母所說,他與他師父不同。起碼沒有故弄玄虛,讓人不痛快。
許是在民間待得久,他說話讓人格外親切,初見時的那一點兒邪氣,越看越像靈氣。
然而,僅此而已。
旁的,她沒興趣多了解。
她道:「只昨晚夜宴說過話,並不了解。」
「能讓你主動說話,此人不凡。」太后顯然是聽到了風聲,眼睛放光道:「哀家那日遠遠瞧過,好個神采奕奕的郎君。」
謝辰手一頓,斂下訝異,淡淡地說:「嗯,還算可以。」
心裡想,齊畫師還頂著暑氣,在樹蔭下給她畫景呢。
這不太妥當吧。
「哀家老了,只是看看。」太后似是看出來謝辰的想法,同她解釋道:「歷任國師不成親也不生子,只收徒弟。可哀家不信,他們是和尚不成,不近女色嗎?」
「娘娘的意思是?」
太后給了她一個眼神:「哀家可以為四姑娘牽線搭橋啊。」
謝辰在那瞬間,以為蒙焰柔魂穿了太后。她們在拖人下水上,顯然「英雄所見略同」。
「不,不必了。」謝辰尷尬道:「國師乃通靈之人,更需潔身自好。謝辰亦沒有旁的想法,多謝您美意。」
太后就知道她會這樣講,笑問:「你有意中人了?」
謝辰默了默,才道:「沒有。」
「沒有?沒有你上回可不該是那個反應。」
太後繼續語出驚人:「四姑娘,你瞧瞧外頭這夏日光景,正是讓人快哉的時節,及時行樂嘛。」
跟藺長星在一塊,她是挺樂的,但旁人若知曉,必然樂不出來。
猜到她多半又是在拿自己打趣,謝辰正頭疼,便聽息雲急匆匆進來,「太後娘娘,齊畫師讓陛下給堵住了。」
太后聞言,緩緩收了笑意,從容不迫地朝謝辰道:「走吧,一起瞧瞧熱鬧去。」
齊枝沅還在方才的湖邊,只是此刻正筆直地跪在太陽底下,近午時分,汗水如雨似的往下流。
他面上看不出情緒,只是恭謙冷靜地微微垂頭。
淳康帝一張張翻著他的畫作,說話倒也平和,「齊愛卿畫技不凡。」
「雕蟲小技,不敢入陛下的眼。」
淳康帝正欲說話,見太后居然這麼快來了,起身道:「請母后的安。」
「齊枝沅奉哀家之命來此作畫,是不是不懂規矩,冒犯了龍顏?」
「母後言重,齊愛卿為將畫作完,遲了片刻向朕行禮。朕還沒說什麼,他就請罪跪著去了,是個規矩之人。」
淳康帝仁厚道:「說來是朕趕得不巧,碰著關鍵的收尾幾筆。高如豐,去讓齊愛卿起來。」
「慢著,規矩之人不該如此。」太后喊住傳話的內侍,臉上笑意不減:「此乃以下犯上的不敬之罪,陛下別因他是我宮裡的人而從輕處置,該罰則罰。」
淳康帝笑道:「母后哪裡的話,九旬山不比宮中,不必太多規矩。」
「不在宮裡,陛下也是皇帝。」太后道:「陛下看在哀家面上不發落,哀家卻不能讓陛下失顏。」
她輕描淡寫地道:「就打三十大板,長長記性吧。」
這話一出,謝辰立刻蹙眉去看齊枝沅,卻見他頭都沒抬,仍是一副聽候發落的模樣。
幾筆的功夫,行禮遲也遲不了多久。他自個兒已經請罪,以陛下的脾氣,絕不會嚴厲處之。
太后今日不來,才是上策。既然來了,說兩句客氣話便罷了,怎麼偏要罰他。
謝辰看淳康帝臉上也有些疑惑,但太后發了話,底下人只有照做的份。
於是當庭仗責三十。
淳康帝咳了兩聲,高如豐朝行刑人遞了個眼神,那靠手上功夫吃飯的兩人當即會意。
二十板子下去,齊枝沅臉唇蒼白,渾身大汗,已無方才的淡定。
太后卻只是拿著他的畫比對湖景,目露讚賞之色。她瞥了眼齊枝沅,那模樣完全不像挨了重打的,慵懶問:「怎麼打得這樣輕,都沒吃飯嗎?」
高如豐看了淳康帝眼,又過去傳話,行刑人立即加了力氣。
齊枝沅喊叫出聲,嘗到深入骨髓的鈍痛,他狠狠咬住手腕,面色猙獰地挺著。
已經被汗模糊的眼睛,茫然無措地看向太后,很快便收回去。
謝辰不忍再看下去,背過身讓自己想點別的。
藺長星。
他在幹什麼?
看書,還是也在四處瞎逛。
淳康帝斟酌著道:「朕今早收到姜大將軍的摺子,北疆近半年來安穩,商路繁榮,姜家功不可沒。想來,也該給他晉晉爵位了。」
太後作為姜家女,聽完恰到好處地面露喜色,卻並不同意晉爵,「姜家能為陛下分憂,是為臣之幸。」
但淳康帝顯然主意已定。
三十板子打完,齊枝沅已經暈過去。太后仍在看畫,面上沒什麼觸動。
淳康帝趕緊道:「送回去,再讓太醫去一趟。」
太后喚來謝辰:「走吧,四姑娘說這湖邊風光不錯,你再陪哀家走走。」
謝辰向淳康帝屈膝告退,扶住太后離開時,才知道這樣不動聲色的談笑之下,她的手都在抖,滿手心的汗。
原來還是不忍心的。
方才謝辰想通了太后的用意,卻仍覺得太過狠心了些。
太后勉強扯了扯嘴角道:「不是四姑娘告訴哀家的嘛,要為他好。」
話雖如此,但謝辰自問,同樣的情況下,她決計做不到這個地步。
無言圍著湖邊走了一圈,太后終於精疲力竭地回去了。
謝辰回了攬鳳閣,午後小睡過,素織進來,貼耳道:「姑娘,世子傳話,讓您今晚出去一趟。」
說著給了謝辰一張折得工工整整的圖稿,謝辰打開,是她居處附近的地圖。
大到湖泊、曲廊,小到一屋一木,他的畫工可謂精湛到了極點。
圖上不僅為她用硃筆標了見面地點和路線,還註明了她應該何時出發,以及侍衛的換班時間。
原來一上午在忙這個,虧她還以為他會讀書。
在不務正業上倒是翹楚。
地圖旁有行蠅頭小字,素織認真地替她讀出來:「記得,別梳妝。」
謝辰:「……」
他見她到底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