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答覆
賀嵐被藺長星氣得咬緊腮幫子,掐腰瞪他,甚至想出上兩拳。
但她不傻,她打不過。
來王府前,母親苦心交代,讓她與世子表哥好好相處。
她親哥哥是個沒正形的,好不容易才見著個溫潤如玉、俊朗斯文的君子表哥,仰慕還來不及,自然美滋滋地跑來王府住下。
聽王妃姑母的意思,是怕表哥天天讀書太悶,讓她多去鬧鬧他,好讓他活泛活泛。
她胸有成竹,這是她的強項啊。
誰知她滿腔熱血,飛蛾撲火,就對著這麼個不解風情的木頭。
什麼溫潤如玉,不過是敷衍冷淡;什麼俊朗斯文,不過是冷麵冷心,看多了一樣叫人討厭!
他雖不常生氣,玩鬧都隨她。
可她那天怎麼敲門他都不應,轉頭摔在雨里時,他卻立即開門,好整以暇地打量狼狽的她。
然後撐傘從她身邊經過,溫聲說了句「走路小心」,不緊不慢地回了房。
面目可憎,面目可憎!
這世上有這樣心狠的親表哥嗎,簡直毫無人性!
她賀嵐發誓,以後再不想跟他說話,讓他讀書讀傻去,練武被打死!空有一身臭皮囊有什麼用,死木頭,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
賀裁風聽了事情原委,十分同情藺長星,心知他八成被自己妹妹吵得神經衰弱。
卻沒忘自己是賀嵐哥哥的身份,清清嗓子,拿腔作勢道:「這事你做的不對啊,瞧我家嵐兒摔的。你可真夠狠心,都沒說把她送回房。」
任誰看書看得好好的,被人毫無章法地瘋狂砸門,潑婦似的喊他名字,這人態度都不會好。
藺長星承認,看見賀嵐趴在雨里,弄髒衣裙發脾氣時,他心情十分美妙,於是有了打傘路過那出。
卻不想她摔得真不輕,兩天了還是一瘸一拐,心裡也生出些自責。
賀嵐還算仗義懂事,雖在賀裁風面前罵他不是人,到底沒把話說到王妃面前去。
於是藺長星誠心實意向她道歉,許諾帶她買衣裳首飾。
賀嵐撇過頭,「哼」了一聲,一副很有骨氣的模樣。
隔日清早就來砸門:「表哥,起床!快練完武帶我出府!」
藺長星木木地看著床帳,念了兩邊清心咒才下床。
賀嵐是個嬌氣的大小姐,出趟門哼哼唧唧喊腿疼,偏要扶著人走。她個子小巧,抱住藺長星的胳膊,恨不得雙腳離地盪起鞦韆。
藺長星面如死灰,一條袖子險些被她扯下來,只恨賀裁風袖手旁觀。
逛了一上午,銀子像流水似的花出去,賀大小姐才盡興,大手一揮發出號令:「用膳!」
進了宴京最好的酒樓泓徽樓,藺長星不堪其重,努力地耐著性子,微笑問:「上樓梯能不能自己走?」
「嗚嗚嗚,人家腿疼嘛。」
「腿疼拽你哥哥。」
賀裁風立即扶住他另一邊的肩,「嘶」聲道:「別,我屁股有傷,還疼著呢,她再沒輕沒重給我拽倒了。」
「真有你們兄妹倆的,我今日才算明白,什麼叫『拖』家帶口。」
藺長星沒好氣,話音剛落,便被人堵在樓梯口。
那人站得高他一階,將將好與他平視,一身素雅清冷的墨綠束腰長裙,折柳廣袖長袍,雲鬢不苟,眉長眸深。
藺長星先是歡喜,緩過神后故作客氣道:「謝四姑娘吃過了?」
謝辰不去看他的眼睛,反而跟賀家兄妹點點頭,然後才冷淡地對他「嗯」一聲,側身讓開道。
藺長星驟然斂了笑看她,沒動。
賀嵐熟悉這位謝四姑娘,知道她不是好熱鬧的人,也不敢多與她說話,打完招呼就拖著藺長星走:「表哥你杵著幹嘛,我餓死了,快走啊。」
藺長星依依不捨地看謝辰眼,繼而無奈地低頭道:「知道了。」
謝辰則不動聲色地打量賀嵐,她眉目秀美精緻,因年紀尚小,面頰上的肉嘟嘟的,唇邊一對小小的梨渦。
絳紅色上衣配著條月白百褶妝花裙,鬢邊戴一支珠雀釵,貴氣不凡又靈俏鮮活。
討喜又悅目的一張面容。
「表哥,」小姑娘嬌聲使喚道:「你要上最好的菜、最好的酒。」
賀裁風立即嚴肅,訓斥說:「小孩子不可以喝酒!」
「什麼呀,我明明都及笄了,你說誰小孩子呢!」
「……」
三人吵吵鬧鬧,聲音逐漸遠去。
及笄……女子及笄后便可談婚論嫁,賀嵐倒與他很是相配,誰都知道燕王妃是這個心思。
謝辰怔然垂眸,直到素織提醒,才提裙往下走。
衛靖在樓下大堂等她,面色不悅,到面前道:「周大人把賬給結了。」
謝辰眼角眉梢郁沉,聽了這話更顯不耐,冷冰冰地問:「他人走了?」
「不曾,他的侍從結完賬又上去了。」
周書汶這是存心的。
謝辰往樓上看了眼,寒聲道:「你在這等周大人下來,一文不少地還給他。把話說清楚,日後我不想再聽到這種事情。」
自周書汶成親,謝辰與他便不再往來,然而這樣的事情並非一次兩次了。
好像是彌補一般,周書汶年年為她準備生辰禮,每回遇著就替她付賬。
往常她只是拒絕並還回去,這是頭一回,謝辰真的動了怒。
「是,」衛靖應下,「姑娘您是先……」
謝辰不等他說完,抬腿往外去,「我去對麵茶樓坐一會兒,你辦完事情過來尋我們。」
衛靖不解,謝辰並不喜歡人無時無刻跟著,何必特意等他。於是多嘴道:「江少夫人在等您,不如您……」
他話還沒說,被素織瞪了一眼,茫然卻聽話地閉上嘴巴。
好吧,主子的話聽著就是。
衛靖默然領命,百無聊賴之下抱刀靠住柱子,靜靜地等人。才站一會,沒等著要等的人,反而下來位不該來的。
「衛兄你還在啊!」藺長星跑過來,四處張望:「四姑娘呢?」
「小人有事要辦,故在此留候。」衛靖拱手詢問道:「世子可是有話,衛靖幫您轉達給我們姑娘。」
藺長星沒打算告訴他,不死心問:「怎麼,她走遠了?」
衛靖既不能撒謊騙他,也不想給姑娘找個麻煩,於是沉默了片刻。
藺長星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下,好聲好氣地說:「我有要事跟你主子商量,你這樣磨磨蹭蹭耽誤了,不怕她罰你嗎?」
若是換一個人跟衛靖說這句話,明晃晃地擺架子威脅他,他必不會搭理。
但藺長星不一樣,他再傻也知道姑娘對他與對旁人不同,耳畔猛然響起素織那日跟他說過的話。
他如夢初醒,姑娘今日下午要幫江少夫人辦宴,吃過飯本可以直接過去,何故要等他一起。或許,姑娘等的根本不是他。
於是他賭了一把,指著對麵茶樓道:「姑娘在聽書,世子既然有要事,便去找她。」
「多謝。」藺長星毫不猶豫跑了過去。
…
廂房中菜肴還未上齊,賀嵐嚷餓先動起筷,賀裁風縱著她,自己獨自等藺長星。
賀嵐每吃一口就贊一聲,看上去好喂得很。賀裁風笑著搖頭,這憨樣,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
賀嵐吃了幾筷子,隨口問:「表哥出去一趟,怎麼還沒回來。」
賀裁風倚在窗邊,聞言又往街上看去。藺長星出門前他就站在那裡吹風,方才親自目睹兩批人一前一後匯進那茶樓,巧合得令人惶然。
他意味深長地笑說:「可能是掉進哪裡去了。」
逗得賀嵐捧碗大笑。
…
藺長星在茶樓轉了會,很容易便尋著謝辰。
她端坐在堂里,眉眼疏淡,心思不在說書人那,連桌上的茶也不喝。
周圍是鼓掌起鬨聲和聽客開懷爽朗的笑聲,她與這熱鬧分明格格不入。
倒不知究竟來茶樓做什麼的了。
素織正嗑瓜子,聽得津津有味時,忽然身旁坐了人。
藺長星彎著眼睛,神采奕奕朝她點頭笑。
素織心頭大喜,立即看向謝辰,嘴上招呼道:「見過世子爺。」
謝辰抬起頭,眸光如水地回望他,看似柔柔的,卻不帶一絲暖意。宛如他們初次見面時,藺長星掉進去的河水。
看著美好,實則冰冷。
藺長星見她這樣,不敢造次,溫聲解釋道,「我在上頭定了雅間,說幾句話就走,很快。」
謝辰未動,也不看他,目光放在那說書人身上,聽了兩句,冷淡地問:「飯還沒吃吧,過來幹什麼?」
「沒吃,不急。」藺長星認真地問:「我說完你就知道了,上去嗎?」
見謝辰不打算去,他也不催,悄然等在旁邊。忽然皺了眉頭,一手捂住肚子,一手從桌上撿了塊糕點吞進肚子里,顯然是副餓極了的模樣。
謝辰冷眼瞥見,捏緊了指尖,不吭聲,起身就往樓上去。
素織與藺長星對視上,給了他一個「快跟上」的眼神,藺長星自然領會。
謝辰快步走在前頭,「餓成這樣不好好吃飯,有什麼大事情要現在說?」
藺長星隔了小半步跟在後頭,「你是不是跟人說,你不想見到我啊?」
他低頭說話,兩人看似一前一後,倒像完全不認識,各走各的。
謝辰上樓梯時,面露不解地斜視他眼,沒有說話。
進了雅間關上門,繞過四折的梨木雕花屏風,她才問道:「我跟誰說了?」
「跟衛靖他們啊,」藺長星輕抿唇線,面露沮喪,添油加醋道:「不然方才我問他你在哪裡,他怎麼不理我,我求了好一會呢。」
「他是我的近衛,不知你的目的,自要謹慎些……有什麼可委屈的。」謝辰看他那模樣,緩了語氣,「茶樓的點心難道好吃嗎?這都什麼時辰了才想著吃飯,吃又不好好吃,還跑過來。」
「我想過來跟你說說話嘛。」藺長星語氣軟軟的,走到她面前,與她腳挨腳而站。
謝辰無動於衷,退了半步,他又湊過去半步,說:「早上陪賀嵐逛街,她買起東西沒完沒了,餓得頭暈才願意過來吃飯。」
謝辰眼睛里的緩和之色漸漸收斂,迎上他的眸子,冷笑了下,不咸不淡地道:「嗯,怎麼不繼續陪她,找我做什麼?」
藺長星終於肯定了猜測。
「因為有事,」他膽大妄為,直接牽住她兩隻手,微微低頭,貼近她的額頭說:「你生氣了,我來哄你。」
他力氣大,謝辰掙脫不開,沉下臉反問:「我怎麼不知道我生氣了?」
「那你為何不笑?」
謝辰冷峻地看他,眉梢微挑,咄咄逼人道:「我笑與不笑,燕世子也要管?」
她今日錚芒畢露,儼然是不痛快極了,藺長星不願她誤會,解釋說:「賀嵐前兩天跌了一跤,走路嫌疼才扶我。我陪她是因為她摔倒的那天晚上,我打傘路過,卻故意沒上去扶她。」
謝辰垂目聽著,眼睛里的冰霜稍稍出現條裂縫。
「我不曉得她摔得這樣厲害,表哥心疼他妹妹,把我打了一頓,我也很是愧疚。」
藺長星長篇大論,謝辰卻越聽越覺得他跟賀嵐是天生一對,都是一樣的孩子氣。
「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跟你解釋清楚,你忘了我在沁心館里跟你說的話了?我自然不能讓這些耽擱我們。」
藺長星將她左右手捧至胸膛前,輕聲問她:「你考慮清楚了嗎?」
謝辰移開目光,乾脆道:「沒有。」
「哦,」他從善如流地笑道:「你慢慢考慮,我又不急。」
謝辰雙手被他鉗住,他看似溫柔,實則用了力氣不讓她抽出去。
她抬首問:「賀裁風打你了?」
藺長星微頓,但話已經出口,又不好否認,只能可憐兮兮地點頭:「誰讓我欺負他妹妹。」
謝辰不由蹙眉:「打你哪兒了?」
藺長星拿她的手,摸上自己胸膛,「這兒,捶了幾拳。」
他領著她的手,從戴的銀票上劃過,最後停在心口。那處正因與她挨得近,熱情而莽撞地跳躍著。
滾燙的溫度隔著衣衫燙她的手,謝辰不自在道:「既然愧疚,當陪人家好好吃頓飯,你這樣跑出來,無禮。」
他一時情急,又帶了南州口音說:「可是我想跟你多說兩句話呀。」
謝辰聽到這久違的語調,心裡氣不下去了,默了良久,「放手,我疼。」
藺長星聽她喊疼,立即聽話地鬆開手,目光貪婪地打量她的臉,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的細微變化。
她頗覺擔心,忍不住問:「你表哥打得不疼吧?」
藺長星根本沒聽清她說了什麼,他低聲道:「你方才不是問我點心好不好吃嗎,要不要我告訴你?」
謝辰未聽懂這話的意思,正欲問他,卻被他才老實沒一會的兩手握住柳腰。
他將她推靠在牆上,閉上眼睛埋下頭去。
謝辰反應過來,慌了神,揚聲說:「你敢!」
藺長星將人桎梏在懷裡,鼻尖已經貼上她的唇,聽到這聲呵斥,不得不停下來。委屈地看著她,既不敢繼續,又不甘心鬆手。
謝辰不說話,亦不敢動,只是垂下眼睛,眉頭擰著,跟他說她不願。
她唇線緊繃,嘴唇濕漉漉的,明明是拒絕,偏偏眼尾微揚,露出深藏的風情萬種。
藺長星素得太久,此時摟住謝辰不堪一握的腰身,哪兒還能規矩,於是不顧一切地俯身吻下去。
他回回見到她都想吻她,今日格外忍不住。在樓梯上遇見,她原本平靜的臉,在見到賀嵐挽他后驟然發冷的時候,他就想吻她了。
方才與她說話,她一句比一句寒心,藺長星便想嘗嘗,這張嘴裡是不是真的那麼冰冷。
還是她裝得太好。
他膽量有限,此時雙眸緊閉,虔誠地吻她。離開南州后,這樣的場景不知魂牽夢繞了多少遍。
她周身的冷香被熱騰騰的少年氣所包圍,那點兒抗拒被逼至角落,直到完全被絞殺殆盡。
她從反抗到默許,雖推不開他,也不回應他。但他攻勢漸猛,她只好任由他為非作歹。
唇齒交纏間,她心跳快得以為自己中了暑氣,隨時會暈過去,渾身彷彿都在發燙。
被冰封的貪念,漸漸破冰而出,清醒與剋制正分崩離析。
樓外陽光灼熱,人聲攀上午日的南風騰起,叩窗而來。讓她在令人沉溺至死的親密里,尋回了些羞惱和退意。
但藺長星瘋起來便不管不顧,她連退都退不了,每回都這樣。
許久后,藺長星終於放過她,意猶未盡地將她摟緊,下巴搭在她的肩上,「點心味道怎麼樣?」
她喘息著不答,若不是他摟得緊,她腿軟的窘迫便藏不住了。
藺長星等不來回復,直起腰去看她,只見她瓷白光皙的面頰敷了層緋紅的粉,眼睛里終於不再只有冷清。
他把那裡攪亂了。
他滿心歡喜,騰出一隻手,指頭撫在她的唇上。看著那處被他揉得水光瀲灧,滲出惑人的靡意,他脊背後陡然竄出酥麻感。
她曾說過,「嘴巴不是用來摸的」,他有認真學。
這次就比從前親得好。
南州的最後一晚,謝辰那樣反常,他就該曉得那是個陷阱,他應該提防她的。
不該讓她贈他一口甜食,轉瞬就奪了回去,害他現在討要得這樣辛苦。
謝辰被他弄得難受,見他意猶未盡,偏過頭道:「藺長星,適可而止。」
他得寸進尺地親她臉頰一口,撒嬌道:「我不想回去吃飯,我們就在這裡好了。」
「我有事,」謝辰哪敢再跟他待下去,兩手推開他,「蒙焰柔辦夏宴,晚上游湖聽樂,我下午要去幫她。」
「游湖啊!」他歡喜道:「我能去嗎?」
「不能,都是女眷。」她背對他整理衣鬢:「你別鬧了。」
藺長星一改方才的霸道,弱聲回道:「我沒鬧,只是很久沒游湖,我想跟你一起。」
謝辰一聽又軟了語氣,模稜兩可道:「你再給我一點時間。」
藺長星頓時亮起雙眸,「好,多久我都能等,怎樣的安排我都接受,只要你……」
他後半句沒說,他曉得謝辰知道他的意思。
謝辰點頭,「回去吃飯吧。」
「好,」他走了兩步,又停下朝她說:「我在宴京外的鎮子上置了個小院,什麼時候你想去,我帶你去看看。」
謝辰沒說願不願,只輕聲問:「哪個鎮子?」
「西城外的落霞鎮。」
謝辰站到窗邊,平復下情緒,「臨山靠湖,好地方。」
「嗯,鎮上最出名的是做河燈,秋天還會有燈節。」
這風俗像南州,難怪他會特地買處宅子,謝辰迴避道:「到時候再說吧。」
以謝辰的性子,不拒絕就是大吉,藺長星樂不可支,「好,到時候我再跟你說。」
一盞茶后,藺長星回到泓徽樓,正巧看見衛靖與人說話。
他心念微動,繞道朝那邊走去。
只聽衛靖冷硬道:「姑娘已然不悅,周大人,您別讓小人難做。」
「她不高興了?」那男人壓低聲音,斯斯文文地笑著道:「一頓飯值幾個錢?」
「正因如此,姑娘才讓周大人日後不必勞心,徒增糾纏。」
「周某絕無此意,這話言重了。」周書汶嘆了口氣,點點頭,示意侍從接過銀錢。
他轉身欲走時看到藺長星,沒有片刻遲疑,臉上便露出真誠的笑容:「竟是燕王世子,下官周書汶。下官與世子曾有過一面之緣,不知世子貴人記性可還記得?」
藺長星拱手而笑:「記得的,周大人。」
簡單客套幾句,聽到藺長星還沒吃飯,周書汶識趣地止住話,將藺長星送至廂房前才離開。
藺長星暗嘆這人的周全,他容貌端正英挺,舉手投足斯文矜貴,笑容和氣,說話間風趣而不失規矩。
總之,無論是看還是聽,都不會讓人覺得不自在。
可是他怎麼會跟謝辰扯上關係呢,他們並非親戚,更不會是朋友。看衛靖方才的臉色,雖然尊敬他,但顯然是不待見。
他心裡升起異樣的感覺。
藺長星進廂房后,果然受了賀家兄妹一陣嘲諷。
席上說起周書汶,他問賀裁風,「表哥可了解這個人?」
「宴京城就沒有不知道他的。」賀裁風讚不絕口:「周大人是左相之子,戶部侍郎。十八歲考中狀元,幾年下來,政績比臉都漂亮。」
藺長星由衷嘆道:「好家世,好權勢。」
「是啊,儀錶堂堂,文武雙全。當年他未成親時,宴京女最想嫁的榜首可是他啊。」
賀裁風邊說邊觀察藺長星,卻見他神色僵硬起來。
賀嵐吃得差不多了,開始接話茬,嘆道:「可惜我出生的晚,沒趕上周大人盛時。」
藺長星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吃你的飯吧。」趕上了也是白趕,周書汶又不瞎,更不想聾。
賀嵐回以一個白眼,心想真是一榜不如一榜,周大人跟太子殿下是何等的丰神俊秀,才華過人,這死木頭憑什麼接替榜首的位置。
她完全忘記了,當時她是如何在各家姐妹們面前吹噓她這世子表哥的。
賀裁風風月之地混跡得多,也曾聽過兩嘴舊事,是關於謝辰與周書汶的。只是那盡為消遣之語,私下聽了不要緊,若是亂傳,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知道的是少數,相信的更是少數,畢竟謝周兩個人一個端方,一個冷淡,怎麼看都不像是有過什麼的樣子。
但眼下見藺長星打聽周書汶,他端著飯碗遮擋住壞笑,有趣,有趣。
回府後,賀裁風找了個時機,單刀直入道:「跟我說老實話,上回幫我進大理寺的人,就是謝四姑娘吧。」
藺長星修長的身軀軟在太師椅中,雙腿搭在書案邊,書攤在臉上,懶散地悶聲問:「為何這樣說?」
藺長星這副弔兒郎當的模樣,也就敢在他面前露。乖孩子裝得再好,也有裝不下去的時候。
賀裁風道:「想來想去,有這麼大能耐又與你有交情的,也就四姑娘了。今日酒樓遇著,我才想明白這一層,你可別告訴我不是她。」
藺長星乾笑兩聲,乾脆認了:「表哥料事如神。」
賀裁風語氣玩味:「我竟不知,你們的交情這樣深?」
「還不是為了表哥你。」藺長星拿開書,扔在桌上,攤手道:「我臉皮厚去求她,她見我是燕王世子,不得不賣我個面子。」
「原來如此。」賀裁風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寧國公府,那是出過三任丞相、五位皇后的門第,又是寵臣純臣,陛下尚且尊上幾分。
整個大楚,謝家除了帝后與儲君,還需要賣誰的面子?就是謝辰願意賣個人情,大理寺那位可不見得好說話。
罷了,他不說就不說。
「你從前見過四姑娘沒有?我是說,」賀裁風挑眉道:「回宴京以前。」
藺長星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的回:「不記得了,南州那麼大,說不定擦肩而過我不知道呢。」
「嗯,這倒也是。」賀裁風抖開扇子,閉眼發笑,彷彿挖出了個金礦。
…
夏夜清涼宜人,星繁月淡,正是游湖的好天。
畫舫上立著各家貴女,身份高些的便如眾星捧月一般被圍在當中,哪個不是長袖善舞,伶牙俐齒。
若不是蒙焰柔,謝辰絕不喜歡這樣的場合。
旁人敬她三分,不敢放肆,她卻架不住蒙焰柔勸酒。
以至於她懷疑,蒙焰柔是不是又給她安排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男人,灌醉她好行事。
蒙焰柔對天發誓:「不敢。」
謝辰酒量原本不錯,畫舫上卻晃得她昏昏欲睡,於是避開人,找了個臨窗處小寐。
同樣是游湖坐船,宴京城與南州大不相同。
宴京的畫舫雕樑畫棟,舫上絲竹雅樂,雲鬢花香,一派華貴景象。眾人或是吟詩寫賦,或是賞花觀舞,雅是雅,妙是妙,卻千篇一律,無趣得緊。
而南州城的夜半時分,妖童媛女撐槳泛舟,彼此眉目傳情,互相唱和著南州的小曲兒。歌聲不絕,笑聲不斷,夜夜熱鬧卻從來不枯燥。
謝辰去的時候是春季,沒趕上好時節,藺長星對她說,等到天氣暖和,蓮花蓮子蓮藕長出來,那才叫一個人間仙境,快活自在。
可惜,她沒等到那時候。
想到這裡,她漸漸恍惚,在畫舫上樂師的琵琶聲中,又到了南州——
藺長星說他叫常星,或許是「藺」姓太招搖,他怕人察覺。
從水裡救出他的第二日,他受了風寒,謝辰替他請來大夫。
她那時初到南州不久,該去的地方尚未去,只留下素織照顧他,自己帶著衛靖出門。
傍晚回來時,謝辰去看藺長星,素織得閑出來跟衛靖說話。
「一個陌路人,姑娘真是良善,這樣關照他。」素織笑說:「人倒是客氣,生病了還笑眯眯的,不嚷不鬧,一口一句素織姐姐地喊。」
衛靖抱著刀瞟她眼,嚴肅道:「你別說了,我有點害怕,你千萬不能照顧著人家再生出情來,以身相許。」
南州人如水,溫柔和婉,又情意濃濃。以至於城裡的風流故事數不勝數,衛靖這些天耳濡目染,就算是個榆木腦袋,也難免多想。
「不會,」素織否決得乾淨:「我喜歡年長些的,會疼人,這種要人疼的小公子就算了吧。」
衛靖想了想,一本正經道:「城東王員外那樣的?」
素織被口水嗆住,咳著一會說:「王員外的五十大壽是快到了,哥哥,你快把我賣過去,拿錢娶個媳婦吧。」
謝辰推開門出來,恰巧聽見這一句,皺眉交代衛靖:「一旦你爹娘把你的親事定下,就由我來辦,別操心銀子。」
素織與衛靖是親兄妹,又是家生子,伺候謝辰多年,她自是不會虧待。
「也別打你妹妹的主意,」謝辰對上素織感動的目光,冷靜客觀道:「她賣不了幾個錢。」
身後病怏怏準備跟去吃飯的藺長星「撲哧」一聲沒忍住,笑得沒心沒肺。
不知怎的,他一笑,謝辰便跟著笑了,她本就是逗素織。
少年人的病去得快,隔日便生龍活虎起來,於是自覺做了「遊記」。每日跟謝辰說哪兒好吃哪兒好玩,他負責帶路過去。
他除了沒錢之外,勤快能幹又好脾氣,會照顧人。
素織心想他們一時半會不離開南州,很樂得跟著他玩,衛靖自然更沒有意見。
他們倆心裡清楚,主要是謝辰喜歡這個人。
謝辰與藺長星時常一起坐在客棧的偏廳里,喝酒看燈,從天南談到海北。
謝辰的話少,多是藺長星在說,他書讀得雜,引經據典、說野逗樂不在話下。
說話卻泛著股傻氣,謝辰有時候聽著聽著就笑了。
她笑得次數比往常多太多了。
素織不像衛靖那樣心糙,看出來姑娘為這人破例太多回,對他好得過了頭。
謝辰的脾氣她了解,素日冷淡,這樣歡快的時候不多。儘管知道不是長久之計,素織仍私心希望,常星可以久留,讓姑娘多高興一段時間。
至於旁的,她不在意,她只想她家姑娘自在些。
三月初九是謝辰生辰,素織清早便給謝辰備了長壽麵端進房裡。
謝辰拿起筷子就道:「別告訴常星,省得他麻煩。」
素織點頭應下,姑娘是怕常公子手頭拮据備不出禮,白白惹他心裡難過。
謝辰吃完面,趁她收拾時問道:「我們在南州住了多少日了?」
「已有半月了。」
謝辰淡淡道:「該走了。」
素織見她神色不太對,立即勸道:「南州不同別處,姑娘喜歡,多留一段時日就是。」
謝辰搖頭:「喜歡當有度。」
素織猜不出她說的是哪件事。
那日謝辰帶藺長星去街市,取前幾日訂做的幾套長衫。
她認真對藺長星道:「你穿素凈的衣裳好看。」
藺長星乖巧點頭,若有所思道:「你跟我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他笑:「你是穿什麼都好看。」
謝辰懵了須臾,先是皺眉,后又笑了,從心底發笑。
她與他並肩走在街上,貪心地說:「今日想喝你燉的魚湯。」
「好啊!我還可以做別的菜,你若喜歡,咱們現在就回客棧。」他微微低頭,「就當答謝你給我買衣裳。」
於是他花了兩個時辰,帶著一手刀傷,做出四道菜一道湯。
端上桌后,素織拿葯過來,謝辰急得接過去,親手替他塗藥、包紮。
她臉上的擔憂和心疼已經不加掩飾,邊倒藥粉邊問:「疼不疼?」
「我不疼的!」
「笨蛋,哪有人不會疼。」
旁觀者清,素織看得心悸,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謝辰。
她抱歉地說:「常公子,你刀工這麼差,怎麼不讓我幫你的忙。」
「你們幫我太多忙了,這一頓我自然要親力親為,快嘗嘗吧。」
謝辰夾了一筷子濃香赤醬的扣肉,說實話,不算美味,卻比她預料的好吃很多。
本以為他切個菜就能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味道應該慘絕人寰才是,然而吃了便知,他在家裡應是下過廚房的。
素織與衛靖顯然也是這樣想,眼裡的訝異不似作偽,皆道:「好吃。」
藺長星喜滋滋道:「你們若是喜歡,以後我可以常做。」
一番話說出來,眾人都默了片刻,只衛靖如常道:「常公子,君子遠庖廚,你的手像常年執筆之人。」
謝辰跟著說:「你先把手上的傷養好吧。」
藺長星不當回事:「不礙事的,過兩天就消了。不過真奇怪,我的手明明很巧,編織、刺繡、蠅頭小楷都不在話下,怎麼切菜次次負傷。」
謝辰道:「那你就老老實實做菜,以後讓別人切菜。」
他天真地笑:「下回姐姐做我的幫廚。」
素織見謝辰不說話,正想回她來幫,誰知謝辰很快便抬起頭,朝他柔聲道:「好啊,我答應你。」
素織一句話噎在嗓子里,她就沒見過這樣好說話的謝辰。
吃過飯撤了席,謝辰讓他們兄妹倆先去歇著,衛靖本要守她,被素織拖走了。
她道:「你放心吧,在客棧里出不了事,晚些時候我過去伺候就好。」
子時過後,素織發現樓下沒他們的人影,但謝辰屋裡不曾點燈。
她在房間里守了半個時辰,確定謝辰今夜不會回房,才吹燈睡下,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半個時辰前,謝辰愁緒不斷,還沒把自己灌醉,卻見藺長星連頭都撐不住了。
她道:「你就這個酒量啊。」
他被她嘲諷,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醉意之下,伸手摸她的臉頰:「我還可以喝,但是姐姐,你別不高興好不好?」
謝辰僵住身子,伸手拿下他的手,淡聲道:「沒有不高興。」
他看樣子不能再喝了,謝辰就扶他回了屋。見他雖醉醺醺的,人卻老老實實。
「酒品很好,倒也不鬧。」
他顯然還在糾結剛才的對話,磕磕巴巴道:「我看得出來你一直不開心,今天……格外……格外不開心。」
謝辰倒了杯水給他,嘆了口氣:「那你猜猜,我為什麼不開心?」
他一盞茶喝得撒了一半,謝辰坐在床邊替他擦拭。
他醉眼朦朧,低頭吻在她手上背,還舔了一下,問她:「你怎麼連手也長得好看。」
謝辰的耳根處頓時燒了起來,抿了抿唇,「方才還誇你酒品好,這會子混上了?」
藺長星傻笑,素日俊朗乾淨染上一層風流色,他含糊道:「我猜不出來,你告訴我啊,告訴我為什麼不開心。」
他說完又用手去碰她的唇,似乎想聽見她傾訴所有心裡話。
謝辰思忖半晌,終於下定決心,將杯子放在一旁的桌案上,俯身對他道:「嘴巴不是用來摸的。」
後來的事情,既在謝辰意料之中,卻也超乎她的意料。她雖有這樣的打算,卻沒想到自己果然做到了最後一步。
當然,那夜她也推不開他。
他最後說:「姐姐,你是我的了。」
「傻話。」
翌日謝辰比他早醒得早,一夜放縱,疼得她走路直打顫。
她輕手輕腳穿上衣裳,走前端詳了藺長星一會,他睡相很乖,跟昨晚耍酒瘋時的粗魯判若兩人。
謝辰不知道,他醒后發現自己離開了,會怎麼樣。
或許會難過。
但他少年脾性,應該很快便能拋之腦後,當成一場夢就是。
反正他也不虧,花錢花心思的、疼得厲害的都是她。
謝辰回房給自己遮上脂粉,稍作拾掇,便讓素織收拾東西,出了南州地界。
離開時,她看著這座城,暗自對自己道,若這是一場美夢,多夢幾回也好。
……
「辰辰,辰辰。」
謝辰被人輕輕拍醒,她睜開眼醉朦朦地看著眼前人。
蒙焰柔笑道:「是我的罪過,把四公子灌醉了。別在這睡,該回府了。」
「吃兩口,醒醒酒。」蒙焰柔端來一碗冰鎮蓮子粥。
謝辰順手接過,茫然地看了眼周圍,最後點頭:「好。」
粥太冰了,她只吃了半口就放下,清醒了,也考慮清楚了。
她可以給他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