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偶遇
這一緩就到了五月十九,謝辰三哥謝潺過生辰。原定好在府中擺晚宴,自己家人一起吃頓飯,若想熱鬧些再點兩齣戲。
謝潺卻推說大理寺近來案子多,他身為少卿脫不開身,晚上還要在那邊熬著,連回府睡覺都不能。於是生辰宴改在中午。
謝辰跟謝潺在去入席的路上遇見,謝潺今日身穿身硃色鶴紋的錦袍,倒有壽星的樣子。
然面上卻不情願:「本來要我說,大家忘了便罷,也沒什麼過頭,咱們一家人哪天不能聚在一起吃飯。想到今年你生辰未歸京,獨自一人在外,我這做哥哥的心裡就難受。」
謝辰勸他:「三哥過三哥的生辰,想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小姑娘了,難道還會計較這個?」
「怎麼不是小姑娘,辰辰,三哥心裡,你永遠長不大。」
謝潺比起兩位哥哥,心思更細,跟謝辰的脾氣也是最像。謝辰今年的生辰為何不在家裡過,獨自躲在南州,他比誰都清楚。
她今年二十了,不再是十幾歲的時候,這個生辰不是喜慶,是往她的心上扎針。
或許等她過了三十,四十,她會平靜地對待年齡的增長。但在她二十歲的這幾年,她再怎麼淡然,也做不到無動於衷。
謝潺都知道。
可是有些事身不由己,他們都是凡人,豈能不信命。若是他謝潺自己的命,他謝潺第一個與天斗,可這是他妹妹的,他唯一的妹妹,他斗不起。
他十三歲時,才得了這個命格司言之鑿鑿的妹妹,人人都說是天賜謝家。
按理說只是個女兒家,縱然於謝家稀罕,有什麼天賜不天賜一說。
可阿娘在世時,便將謝辰護得比眼珠子都厲害,以男兒衣將她扮了十來年。父親更是將少有的溫柔,給了這個小女兒。
他們謝家上上下下寶貴至此,怎能拿她去冒險。
他倒是想將妹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可那勞什子的命格,就像一根繩索捆住了謝家人,誰也不敢去鬆綁。外人更是繞著走,生怕陷入困局。
謝辰勸道:「我知道三哥疼我,但今日就高興些吧。」
謝潺走了兩步,又道:「你記著,你有三哥,三哥能養你一輩子。我會把那些說閑話的人,舌頭一個個割掉,只要我妹妹一世無憂,高高興興。」
謝辰靜默許久,直到將盈在眼眶裡的眼淚忍下去,才微紅著眼睛與他打趣:「就算三哥要養我一輩子,也不能為省這筆銀子,連嫂嫂都不願意娶吧。」
謝潺停住腳步,總算意識到,今日這生辰宴又是場鴻門宴。他還被自家妹妹揪著袖子,跑也跑不掉。謝潺的生辰宴,國公爺因軍營事務繁忙,喝了兩杯酒便離席,隨他們年輕人鬧去。
小一輩的兩個侄子,也被長輩們齊心轟了出去。
偏廳門一關,謝潺擰著眉頭,揚聲投降道:「打住!」
大哥謝檀與大嫂孟氏,二哥謝磐與二嫂秦氏,並著被拖來湊人數撐場面的謝辰,此時目不轉睛凝視謝潺。
謝檀作為長兄,語重心長地打頭陣:「三弟啊,你今年三十有三,為兄像你這麼大時,幾洵都十歲了。」
「是啊,你天天這麼忙,沒有個弟妹照顧你,大嫂真的放心不下。你看你大哥操心你的事情,頭髮都白了一半。」
謝辰驚訝這話的不講道理,大哥是天生少年白,她懂事起,他一直有白頭髮的。
謝磐做作地捂著臉,「痛苦」道:「那天二哥夢到阿娘託夢,說除了辰辰,她最操心的就是你。我說娘,辰辰你別擔心,我們會照顧好她。三弟那裡卻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啊!」
「三弟,只要你一句話,二嫂定為你張羅個稱心如意的夫人。你放心,你年紀是大了一點,可你如今是大理寺少卿,咱們謝家又是這樣的人家,你大可不必自卑。」
「……」什麼年紀大自卑,謝潺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他將目光投向謝辰,「一人一段是嗎?你把你的詞先說出來。」
謝辰拿著茶蓋划杯中的茶葉,頭也沒抬:「沒給我安排。」
心裡想,二嫂不知行情,許多小姑娘就喜歡他身上這老男人氣質,投懷送抱不在少數。三哥不嫌煩就不錯了,哪有功夫去自卑。
謝潺見謝辰中立,心裡甚慰,老生常談地發言:「我這幾年忙得厲害,沒有心思娶妻生子。」
謝檀不可置信:「忙得人多了!誰不忙?便是陛下日理萬機,後宮也是雨露均沾。延綿子嗣是大事,誰管你有沒有心思。」
「我不想隨便娶回來一個,湊合著過日子。阿茹臨走前對我說,讓我不要惦念她太久,日子還長,要再尋一個知心人。」
「可你惦念了十年了還放不下!」
謝潺夾了口菜吃,眼皮一掀,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沒放下?」
「你放下了為何不願再娶?」
「在等意中人。」
「等得好。」謝磐最先認輸,「好好好,隨你,我不管了,這是我最後一回說這個事,以後你們別拉我來。」
謝檀尤不死心,「意中人是要找的,不是等的。」
「我在找。」謝潺誠懇而刻薄道:「哥哥嫂嫂別急,傳宗接代這事,你們多生幾個一樣的。你們產量也不高,怎麼還不抓緊呢,都不年輕了。」
「這說的叫什麼話!」謝檀拍了下桌子,不放心地朝謝辰看去,怕她聽了害臊。
謝辰哪裡管他們,定定坐著,一盞茶品得唇齒流香,心道過會問大嫂要些茶葉帶回去。至於桌上的每年一吵,她已經不知道該同情哪邊了。
等謝潺走後,謝檀兩口子垂頭喪氣,說不出話。
謝磐總結:「第十年,戰敗,全軍覆沒。」
二嫂秦氏看向謝辰:「辰辰,要不你明年準備一段詞,咱們要齊心協力啊,他真的年紀太大了。」
「……」謝辰應下:「我盡量。」
回房后,謝辰喊來衛靖,「明日讓人去打聽,三哥今晚到底在不在大理寺中宿,做得隱蔽些。」
「是。」
古怪。謝潺這半年來,公務繁忙不說,常常夜裡不回府。按說,再忙也不至於忙成這個樣子。
若他是什麼風流客,她便不納悶了。但謝潺為人清傲,潔癖嚴重,絕不會夜宿煙花之地,那些女人他看一眼都嫌難過。
剛剛席上那句,「你怎麼知道我沒放下」,與從前大不相同。
三嫂當年因難產而死,這十年來謝潺心存愧疚,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今天居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在意謝辰,謝辰同樣關心他,若他尋到了知心人,自是好的。
果不其然,第二日衛靖回來說,謝潺這半年極少宿在大理寺里,昨晚也不在。
想到謝潺連著幾日都不在府上,昨晚生辰必是有人相伴。她笑了笑,她的好三哥,也開始有秘密了。
謝辰在府里一連躲了五六日,直到蒙焰柔上門來將她拖出去。
「書肆來了新的話本,陪我挑幾本去。」
「你何時成了愛書之人?」
「附庸風雅,不行啊?」
謝辰看她一眼,淡淡道:「行。」
她知道蒙焰柔是找理由將自己騙出去,逛書肆一向是她的消遣。
罷了,總不能一輩子不出門,她在家裡確實也乏味。
沒成想霉星上門,才挑了兩本,就聽一男子朗聲問:「掌柜的,最近可有好書啊?」
「這本遊記看上去不錯,你下回去不就知道風土民情了。」蒙焰柔起先沒在意,還在替謝辰參謀,百無聊賴回頭看了眼,忙對謝辰道:「是賀家公子,他旁邊那個我沒見過,莫不成就是燕王世子?」
燕王妃是賀家人,兩家來往甚密,而那少年符合江鄞說的見人三分笑意,溫潤如玉。
謝辰臉對書架,一動不動。蒙焰柔朝她私語的那隻耳朵,耳鳴聲復又出現,震得她頭疼。
夢境里的場景又被抖落出來,兩種性子的藺長星輪換出現,她閉了閉眼睛,竭力平復下來。
「夠了,就買這兩本,咱們換個鋪子逛吧。」
「別啊,」蒙焰柔繼續咬耳朵道:「我頭一回見他,想再看看。」
「有夫之婦。」
「僅是看看。」
「一個鼻子兩隻眼睛,看了一遍還不夠?你若不走,我先走了。」謝辰平靜地威脅。
「好好好。」蒙焰柔把謝辰手中的書遞給素織,讓她先去掌柜那裡付錢。
沒成想賀裁風聽到動靜,轉過身來,大大方方地做了個揖,「江少夫人,四姑娘。」
藺長星跟著作揖,趁人不注意時,偷偷與謝辰對視了眼。
她今日穿了身淺桃色的襦衣,外罩廣袖青衣,斜插一枝玉簪,配著對玉色耳璫。溫柔婉約中,藏著拒人的端莊高貴。
花容好似冷月,脖頸纖細白皙。
讓藺長星想起,他臉埋在那裡時的觸感。雅淡的冷香,並著瓷質的軟嫩,輕輕一咬便是一道紅痕。
然而謝辰卻不再是那個任他放肆的謝辰,不同於他的悸動,她眸中一片冷清。不帶半點情緒地朝他頷首,拉著蒙焰柔走出書肆。
素織付錢的時候,沒忍住地瞟了幾眼藺長星,徹底信了姑娘的話。
可惜,雖然臉一模一樣,但如今的他一派清貴,舉手投足間哪還有在南州時的影子。
那時的他穿著最普通粗布衣裳,因他長得高,胳膊小腿還短了一截,一笑起來就有點兒傻氣。
姑娘心地善良,給他買了好幾身衣裳,讓他體面些。誰想得到,銀子都白花了,人家是缺錢的主嗎?
死採花大盜,壞死了!
藺長星眯著眼睛朝素織笑,素織當做沒看見,「哼」了聲就快步離開。
「這小丫頭脾氣真不小,哼誰呢。」賀裁風笑著評了一句。
書肆掌柜心領神會,豈會不知這位賀公子說的好書是什麼意思,那種書自不會拿到明面上賣,於是說了句稍等。
賀裁風抬步要走,發現自家表弟還在往外看,順口問了句,「瞧什麼呢?」
「沒什麼。」藺長星忍著才沒追出去,神態自然地拿了本書翻,心裡如小鹿般亂撞。
這是他在宴京第二回見到她,比之上回,她今日打扮得更精巧,連妝面都是細細描繪過的,不似在南州時的隨意素凈。
這讓她更加陌生,氣質也更加冷淡,可藺長星卻喜歡得厲害,想將她搶回家。
他喜歡謝辰,她所有他沒見過的模樣,他都喜歡。
如願見她一面,不枉他這幾日天天在外面閑逛。
跟掌柜上了二樓,等了片刻,夥計搬來兩箱子「好書」。有純是字的,純是畫的,亦有兩相結合的。
賀裁風作為常客,駕輕就熟道:「你喜歡什麼樣的,表哥幫你找找。」
「啊?」藺長星對這些沒什麼所謂,「我都行。」
「你不會沒看過吧?」
「看過的。」在南州時他被寄養在萬家,族中兄弟多,也會偷偷傳閱。
「那就對了。」賀裁風壓低聲音,好奇心作祟問道:「你有沒有試過那事?」
怕藺長星聽不懂,他指著翻開的畫冊里。那裡面的內容何止有辱斯文,簡直不堪入目。
藺長星將謝辰的臉往心間一藏,拋開旖旎的回憶,無辜咧嘴,想裝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南州人。可他知道,話一出口,以賀裁風這脾氣,絕對拉他去見世面。
於是道:「怎會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