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魔怔
謝辰甚至不必多說別的,僅這四個字便輕鬆將藺長星擊倒,讓他方才的長篇大論成了廢話。
藺長星愣住,他到底是個聰明人,片刻后就掩飾住失落,不再多言。收起他出了南州便無用的賣乖討好,安靜站在原地。
謝辰不過長他兩歲,還沒糊塗到忘記一個人,連個影都不記得的年紀。
她就沒打算認他。
等人徹底消失在視野中,藺長星才恢復氣力,重新將頸上的紅繩子放回中衣里,隔衣拍了拍它。
那紅繩由他親手編織。南州人手皆巧,他閑來無事,跟府上的姊妹們學過。
他曾替謝辰編了一條系在手腕上,在他低頭替她系時,她柔聲問他可有說法。他沒敢講實話,只說是祈禱平安。
她點頭道謝。
隔日卻見她腕上空空。
藺長星沒問她為何不戴,他心知那點心意有多廉價,她想來不在意。
想到這裡,藺長星垂下頭,安慰自己似的笑了下,「無妨的。」
不認便不認吧,或許與她而言,那並不算美好的記憶。撿回了個小騙子,還是個登徒浪子,她怎能不怨。
他能再見到她,已經知足了,凡事都要慢慢來。
謝辰脊樑挺得筆直,步子邁得急,周身凝著層寒氣。
她怕再不走,又要被他那副忍著難過卻故作懂事的模樣騙去,他自來會這樣引人上當。
讓人不忍苛責,亦不忍拒絕。
那晚,究竟是他該道歉,還是她色令智昏,刻意沉淪放縱,只她自己曉得。
然而有些事,不會有結果,自然不必多費心力。燕王世子,什麼樣的姑娘得不到,哪裡需她去憐愛。
夜色鋪灑,宴京城不設宵禁,一盞盞燈相繼明起,燈火輝煌。
泓徽樓上。
蒙焰柔點了招牌的幾道菜,記得謝辰愛吃魚又怕腥味,特地囑咐一番。其實小二認得他們是熟客,她不說,他也知道該怎麼交代廚房。
蒙焰柔的夫君江鄞剛升了京兆府的少尹,與她指腹為婚,青梅竹馬,與謝辰也十分熟絡。客氣話不必說,悠閑坐在窗邊,拿著柄隨身佩戴的寶石匕首把玩。
「你們今日可曾看見燕王世子?」
謝辰本就在想藺長星三個字,聽這話立即抬頭,一顆心被擰起來,怎麼都平靜不下來。
淡聲答:「看見了一面。」
蒙焰柔挨著謝辰坐下,興緻勃勃:「我今日顧著玩,沒多看,怎麼樣怎麼樣,模樣如何?」
謝辰情緒不高,「還好。」
江鄞把話接過去,想起自家妹妹們的反應,搖頭晃腦:「清俊風流,儀態不凡。見人先是三分笑意,沒有半點架子,性子被江南水鄉養得溫潤如玉,今日不知多少姑娘傾了心。」
溫潤如玉?
謝辰在心裡冷哼了聲。
「那燕王府的金門檻還不被踏破了。」
「誰說不是。」江鄞惋惜道,「這是個香餑餑,可惜啊,陛下和燕王絕不會輕易便宜人。」
蒙焰柔跟江鄞說了半日,見謝辰壓根沒搭腔的意思,平日再寡言也不是這個樣子。
女子垂首,抱臂環住自己,靠在椅背上愣神。燭火照在她沒有表情的臉上,無端生出了幾分陰鬱。
蒙焰柔蹙眉問:「辰辰,今日誰惹你不高興了?」
謝辰猝不及防,回過神,抬頭朝蒙焰柔笑了下:「沒人。」
這笑假得厲害,落進蒙焰柔眼裡,就像在拿她當傻子哄。她立即翻了個白眼,「你從馬球賽上就不對勁,失魂落魄的,可是誰說了不中聽的話?」
謝辰還是搖頭,「只是累了。」
蒙宴柔半信半疑,湊過去兩手環住她的脖子,一如她們年少時:「誰欺負你,不要忍著,我讓江鄞去打死他,再抓他進牢。」
江鄞立即配合地活動筋骨,手指捏的嘎嘎響,臉上露出「我是猛士」的狂妄。
謝辰不掙扎,任她勒著,被夫婦倆鬧得直發笑,心情微微轉好。秀眉輕挑,故作囂張道:「宴京城誰不要命了敢欺負我?少夫人多慮了。」
這倒是,謝辰是皇後娘娘唯一的侄女,國公府的寶貝。便是真有人管不住嘴,為了項上人頭,也萬不敢到她面前亂講話。
蒙焰柔只是怕她誤聽了不中聽的話,白白地氣壞身子,偏這人有時候是個悶葫蘆,什麼也問不出來。
「不許騙我啊!」
「不敢。」
謝辰不願掃興,怕他們倆擔心自己,吃飯時特地活絡許多,撿了幾件國公府的趣事來說。例如侄子謝幾軻已經年滿十六歲了,還動輒被她二哥二嫂聯合攆著滿府打,慘到極點。
蒙焰柔笑,指著江鄞道:「十六歲算什麼,你問問他,前兩天還因事情沒辦好,被他爹狠踹了一腳呢。」
江鄞捂住臉:「給我留點臉面!」
「這話你該跟公公去說,那滿院子的人,我瞧著都害臊。」
三人邊談邊吃,很快過了酉時,都有些意猶未盡,但二十年的交情不在這一時。
江鄞騎著馬,將謝辰送回國公府,蒙焰柔與謝辰坐在馬車裡。
謝辰進府前,蒙焰柔喊住她:「謝辰,有事別憋著。心情不爽要打架,隨時來江府找我,聽到沒有?」
江鄞笑:「你們打,我袖手旁觀,絕不偏頗。」
「多大的人了,誰要與你打架。」謝辰不免動容,心底溫熱,揮了揮手,「兩位早些回去吧。」
蒙宴柔撇撇嘴,指著謝辰進去的側門,「我還是覺得她不對勁。」
江鄞重重嘆了口氣:「夫人,你多慮了!」若是對他也能這般上心,他就感恩戴德了。
入睡前,謝辰將素織叫到床邊坐下。素織不明所以,「姑娘吩咐,我站著聽就好。」
「沒人在拘泥什麼,坐下,我有要緊事。」
素織乖巧地坐在床邊,「姑娘說吧。」
「我今天,碰見燕王世子了。」謝辰抱膝靠在床頭,語氣淡然。
「哦。」素織長著張鵝蛋小臉,眼睛大而明亮,笑著問:「世子怎麼了?」
謝辰頓了頓,恍惚道:「他是南州的常星。」
「常公子?」素織笑不出來了,想了想,不相通道:「怎麼會呢,常公子若是王府的世子爺,還會連飯錢和住宿錢都沒有嗎?他明明說自己無處可去,父母不在身邊,無親無靠……」
謝辰平靜地說:「我們被騙了。」
「騙我們的……他圖什麼?」素織鼓著嘴,覺得納悶。
謝辰不語,指腹輕撫著寑衣上的繡花,柔荑纖細白皙,好似美玉。
美人僅是這樣靜靜發獃,也仙得讓人不敢沾染,挪不開眼。素織看著她,忽而靈光一閃。
想到她們匆匆離開南州的那日,姑娘滿臉憔悴之色,以及脖頸上脂粉都壓不住的紅痕。
謝辰那天徹夜未回房點燈,隔日又急著要走,素織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
半路上,見謝辰臉色實在難看,放心不下,忍著羞意問:「姑娘,可有哪兒不舒服?實在不成,咱們下個鎮子歇腳,尋個女大夫開些葯。」
謝辰眼皮未抬,表情懨懨的,好半會才吐出一個字:「疼。」
她的性子讓她不常訴苦,在外幾乎沒喊過疼,素織聽了更慌,「疼得厲害是不是,都怪奴婢不仔細,現在才問。姑娘哪裡疼,是……」
她張了張口,沒好意思問出來,大概知道那是她沒法說出口的地方。
謝辰卻低頭笑了下,「胸口,素織,我心裡疼得厲害,就像被人剜走了一塊。大夫有什麼用,大夫只會開苦藥,救不了我。」說到後面,她甚至有一點哽咽,偏偏還在笑著。
「姑娘……」素織心疼得說不出話,只能輕輕地替她拍著背。
謝辰繼續自顧自道:「一百兩銀子,若是不吃喝嫖賭,他省著點,也能過的不錯吧。我想多給些的,怕他不自在,不給我又放心不下。」
「姑娘放心,夠他用了的。」
那是謝辰最後一次在素織面前提藺長星,回到京城后,她再也沒說過一句。
素織將前因後果一串,面上看著還算鎮定,悄悄握拳,內心發出公雞打鳴般的尖叫,恨不得出去繞著院子跑兩圈。
啊啊啊啊啊,娘啊,他當初圖的該不會就是人吧!!!
謝辰現在心煩意亂,根本不願去想藺長星圖什麼,壓下煩悶情緒,「所以,下回見到他,裝作不認識便好,一定不要多搭理。」
素織向來聽話,如臨大敵地連連點頭。沒敢問的話是,若他死纏爛打呢,她們不搭理管用嗎?
夜半時,謝辰翻了個身,片刻后茫然睜開眼。
這是國公府,不是南州鄰水的客棧,這兒也沒有藺長星。
她醒過神來,下床給自己倒了涼茶,一飲而盡后,苦惱地嘆了口氣。
究竟是魔怔了,統共與那人十多天的相處,她夢了何止十天。
夢裡他有兩幅模樣。一面乖得厲害,懵懂乾淨,有的是法子招她疼惜;一面孟浪霸道,將她按在枕上,任憑她求饒也不停,狠心折磨她一夜。
一想到那夜的荒唐事,她羞恥之餘怕得慌。別再讓她看見他了,且讓她緩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