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劍痴陳情上峨眉(3)
「三三。」
龍尾峰陰陽道道觀旁一處高地上,現出兩人身影,俯視下方雪地中以劍交手的兩人,談笑間以虛空作棋盤對弈。
祖師爺江近月饒有興緻地看著痴獃劍客力道頗足的一劍被韓泉躲過,捋了捋白須,在棋盤對角「落子」。
叫花子模樣的灰衣來者略略一驚,隨之緊跟在他旁邊落一黑子,道:「你這路數讓我想起了個人。」
江近月又在另一角再落一白子:「你是想說憨山?」
灰衣來者付之一笑,再緊跟對方下子:「十五載畫地為牢,換他一句話,也值了。」
江近月轉頭看他,不懷好意道:「早知道有這等好事,你怎麼不告訴我?看你這路數還是一點沒變,憨山只怕是實在嫌你無趣了才信口胡謅句話打發了你,要我就沒這麼好心了,再給你來個十五年,磨死你個老不死的。」
灰衣來者輕輕一笑,布一黑子於正中,「路數不變不假,意倒是變了。這不就是你們這些牛鼻子喜歡掛嘴邊的境隨心轉嘛。與憨山對賭,也是氣盛,上來就是三局五年,哪知一局不勝,還搭上了老子的雪凝劍。五載足不出戶,以為自己算是想明白了,結果又輸五年,還有她的斷舍離……害,老子就算再捨不得也總歸不是輸不起的人,給他拿去就拿去了吧。」
他說著仰頭看天,雪花緩緩飄落,「那時也真算孓然一身了?會不會到死都贏不回來了?贏不回來又當如何?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心生虛疑,想打消卻是疑惑、恐懼更甚。接下來的五年,我念著她,念著那柄斷舍離。心裡也偶爾冒出一個問題,我究竟放不下的是什麼?直到第三次和憨山那老東西對弈,不過寥寥數子,他問出了那句話,你想她在天上會希望你怎樣?呵,那一刻我全明白了,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聽起來確實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話,卻真乃當頭一棒,豁然開朗。」
祖師爺江近月拈鬚落子:「憨山不過應機說話,換一句結果也會相同,說不定真拿棒子一敲,也一樣。嘖嘖,這等好事咋總輪不到我?」
灰衣來者白了他一眼:「要不咱倆也賭一局?」
江近月笑道:「我可不善賭。再說了棋局這玩意,論心境看造化的,我才不上你的當。」
「哈哈哈哈,」灰衣來者笑著斜飛一子:「這一子我賭韓泉這娃娃。」
「哦?這一子倒是暗藏生氣。我看了半天這小子耍劍,算是看明白了,憨山只教了他些基本,有心了。」
「我也是見了之後才看出來,憨山授業,隨了這小子名中的『泉』字。泉者,水也,隨方就圓,劍術便也就隨機而化。只教些基本,我估摸著也是老傢伙看出來這小子太過聰明,學東西快反倒容易誤了他,華而不實,最後陷死在自己的小聰明裡頭。」
「雕人如雕玉,世間好玉最難雕哇。」
灰衣來者忽而想到什麼,自顧自罵道:「格老子的,難不成這老東西早就算到有這一天?自己兩手一攤歸了西,給老子留這麼個麻煩,個老混球。」
江近月大笑道:「水最近於道,但也更易過陰過柔,分寸拿捏委實考驗功夫。說起來,你與這家子緣分很深哪。」
「哼,這娃子和他娘倒也像,能不能行說實在的我也沒把握。改變自己如脫胎換骨,談何容易?好在是這小子倒也不用推倒重來,憨山個老東西還算有點良心。」
場下,韓泉與對方神形俱似的一劍,迎面將劍痴斬開數十步,在雪地上轟出一個大坑。
江近月欣慰道:「看樣子是個經得起雕琢的娃娃,我看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對方不作應答,只落一勢頭極大的子,「這一子,我便再賭了吳振楚的一雙娃子。」
江近月落子化局,「說不準哪,得看造化。」
隨之,兩人視線不約而同落在了道觀內一角。
一個穿青色棉襖的小姑娘好不容易追上了三青鳥,突然聽到「啊呀」一聲慘叫,回身看去,不遠處一個看上去十歲出頭、倒立的道童重重摔在地上,啃了一嘴雪。
小姑娘嗤笑一聲,走上前去。道童掙紮起身,抹去面上和衣服上的積雪,不由得咦了一聲,慌忙移開視線,轉身準備開溜。
「喂,你怎麼見了我像見了狼似的?」小姑娘拉住了他,他低著頭不說話,耳根通紅。
小姑娘皺了皺眉:「我叫小謙,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一個人在雪地里倒立?」她肩頭上三青鳥小凰嘰喳一聲躍起,很快飛不見了蹤影,道童看得怔怔出神。「喂,我跟你說話呢!」小謙有些氣惱。「唔……」道童又低下了頭,「我叫王靈桐。」
「好奇怪的名字。」小謙喃喃道:「對了,還沒說你怎麼在雪地里倒立?是練什麼功夫嗎?」
「不、不是。」叫王靈桐的道童小聲道:「師父說了,這世間是顛倒的,所以倒著看才能看到真的。」
小謙心裡嘀咕了句都是些什麼跟什麼,挑釁道:「那你看到什麼了?」
道童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遠方現出幾個道士和道姑身影。
「咦?這不是靈桐弟弟嗎?幾年不見都長這麼大了呀,快來讓姐姐看看小雀兒長大些沒?」一個道姑不懷好意地上前。
「姐姐你也真不害臊,都快是人家奶奶了,還敢自稱姐姐的。」
「哈哈哈哈……」
「轟」的一聲巨響,道姑們驀地噤聲,身前雪地被斬出一道近十丈長、兩丈寬的深痕,小道童王靈桐趁機倒立開溜。
一個中年道士從天而落,站在深痕一側,冷然看著對面一眾道士道姑。
「哎喲,這不是『莫躁』師兄嗎?師兄好大的脾氣,一點都不像你名字呢,嘻嘻。」一位道姑笑得花枝亂顫,胸前雙峰隨之波濤洶湧,看得小謙下意識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臉色難明。這一幕被對方捕捉到,又是大笑道:「小妹妹生得好是可愛,現在跟姐姐們走還來得及喲,姐姐把秘方都教於你。」
小謙略一猶豫,沒好氣地道:「我不要。」隨之轉頭去尋三青鳥小凰。
正在道姑們交換眼色,大為感嘆可惜的時候,莫躁道人開口道:「不得越過此線,否則休怪我手下無情。」
一個道姑嘖嘖道:「莫躁師兄好很的心,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咱們都是同修,不用搞得這麼僵吧?」
「就是,我們也是好心,看有不知好歹的小子敢上門挑戰,來助你等一把,幹嘛拒人千里之外,傷了和氣呢?」另一個道姑附和道。
莫躁道人沉默不答,雙方只能隔岸對峙。
峨眉主峰,道長萬虛負手而立,看著龍尾峰的方向,神色複雜,站在他身後的兒子萬厲試探問道:「父親,為何讓我們的人只觀戰不出手?這個時候賣個順水人情給龍尾峰的,等到時江近月老道哪天死了,不是正好可以把他們接管過來?」
萬虛冷哼一聲:「憑些小恩小惠的可換不來真人心。此番我只是想借著機會探探這姓江的老頭,這麼多年他到底是裝糊塗還是真沒本事。若是有本事,這修為境界七候,他又到了哪一候,是不是真有傳聞中劍仙的本事?」
萬厲思索一番,道:「自朝廷收編以後,這些年我們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沒聽說過江老道有什麼動靜,或許真是虛張聲勢?」
萬虛不置可否,「當年你還小,自然是不知道,連我也沒有見過他出手。就連當初朝廷剛收編時幾派惡鬥,他也是置身事外,搬到龍尾峰清修。所以這次陳情痴兒上山,倒是驗一驗他的好時候了。」
萬厲疑惑道:「現今天下武道排行,陳情連前十都沒有,當真能讓他出手?如果孩兒沒錯的話,排第三的歐冶子也只到第五候乾元境上品?他江老道排第二,頂多第六候?」
萬虛略一沉吟:「是這樣不假,這個排行還是有些名堂,把我這第五候初品排在第六位應屬實情。只不過就算是他姓江的真有第六候的功夫,陳情也能逼得他出手。」
「父親此言何意?」
萬虛嘴角泛起一絲冷笑:「一來是陳情這小子痴了,這些年也不見動靜不好排名,實則低估了他。二來是他手中的那柄『承影』劍。」
孤鴻承影,伴行萬里終有情。
被韓泉斬開數十步的劍痴立在雪地上,手中那柄殘舊的劍,劍身生出絲絲裂痕,剎那間如嫩葉初生,蟬蛹破繭成蝶,一道道暗紅色的光芒從裂痕中綻放而出,直到最初的劍身完全剝落褪去,現出一柄周身殷紅的古劍——
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