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一襲劍影一回眸(1)
我到底是誰?
雷神殿寢房中,韓泉閉目凝思,額角滲出虛汗。
數月以來,這個問題一遍遍回蕩在他心頭,讓他寢食難安。
是那個一心想查明生母冤案,為她報仇的皇子嗎?
還是那個想滌清朝中濁流的寒門士子、太子文師?
亦或是一個想和心上人一起無憂無慮、閒遊天下的尋常人家?
好像都似是而非。
幾個月下來,時近初秋,雷洞坪由於離山頂距離很近,已是白雪皚皚,鋪天蓋地白茫茫的一片,好似纖塵不染。
太子姬玄隆一行在初到時有過一次遇險之後,便再沒有遭遇其他不測,按星象所示在雷神殿靜修,以鎮西南參宿異動。隨行的一百玄甲軍護衛傷基本痊癒,另有五百平西鐵騎日夜輪守於雷神殿外。
這些時日里,韓泉基本都在靜養、疑惑、掙扎,太多人事,他都想不明白。雖然他知道很多事和書中並不一樣,但總是感覺理解起來隔著些什麼。
是我沒看清這世間真相嗎?
他審視本心,不得。看書,不得。練字,不得。練劍,不得。聽風,不得。賞雪,不得。說話,不得。不說話,亦不得。
千不得,萬不得。
他無奈將這些暫時放了放,打開了幾封書信,分別來自旦保范,呂歷和面具劍客。
由於雷洞坪地勢險峻,平常人跡罕至,書信自然就異常不便,這些時日便也只有三封。面具劍客的信里寥寥幾筆,簡單說了沒有上官追月、南斗神算的消息,韓泉覺得這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呂歷的書信內容豐富些,說了些自己的近況,去到齊國做生意,並且留意韓泉交代給他的事,最後感慨了下還是韓兄在身邊的日子讓人踏實,讓韓泉微微一笑。
旦保范的書信最為有趣,先是一股腦抱怨一通玄甲軍校尉儘是些吃力不討好的苦差,天天都要訓斥些比自己年紀大許多的後生晚輩,感覺他們都挺傻的,訓斥他們也讓自己心裡很是不舒服,還不如教教太子等幾個小孩子,好糊弄。不過話鋒一轉,又帶來些喜訊,諸如妻子姬子衿已經有了身孕,自己就快要當爸爸啦,又開心又煩惱,不過總歸還是開心多了一些,嘻嘻。最後還不忘勉勵下韓泉讓他抓緊些,讓韓泉啞然失笑。
另外他的書信中還提到了最近郢都速評的革新,增設了天下三教九流文武評議。這事已經有好些年頭沒有辦過了,原因主要是早些年一位排名天下前三的劍客,放了句狠話,說誰再敢提自己名字就取誰小命。這問題不就來了?要排武道名次,就一定繞不開他老人家,偏偏他老人家性子就是這樣古怪,叫他名字還不行,得,咱不排了還不行嗎?於是早前的江湖評議乾脆取消,一直到現在。
表面風平浪靜的江湖,和天下三國廟堂一樣,是註定不可能平靜的。這些年人才輩出,佛教東傳,再加之一些本土的道教、儒教、學宮學府等等,誰不想分個高下?不排名算個怎麼回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活一世不都為爭個名頭嗎?所以大家心中都憋著一股子勁,就等爆發了。
旦保范瞅准了個時機,這些年傳聞那位不準提名字的老劍仙羽化了,於是便率先再郢都速評開了天下三教九流文武評選,嘿嘿,既然老劍仙駕鶴西歸,那就不提了唄,咱排排當世的人總不會有問題吧?旦保范笑得很開心,這波收入應該妥妥的。
剛開始的評選,旦保范遵照舊制,說明三年一期,然後找了些文武大家來把關,選出了十鴻儒、十謀士、十道人、十遊俠、十將軍、以及十美人。前面一些排名自然是不敢馬虎的,只是在這最後十美人上,旦保范動了點小心思,把明珠郡主姬子衿排在了第一位,討好家中嬌妻。若是換得美人一笑,豈不是人生一大幸事?嘿嘿。旦保范洋洋得意,哪知此刻韓泉正給他回信:你媳婦姬子衿還是差了些,應把南宮鶯兒排在第一位,望速更正。
剛回完這封帶著調侃和自嘲的信,韓泉忽而感覺心裡一沉,而後一亮,似乎明白了什麼?
漫天大雪,紛飛飄揚,視野里灰白一片,幾乎看不清前路。
一個穿著蓑衣斗笠的小小黑影迎著風雪,緩步向山上走去,在厚厚的雪地里,踩出一道長長的腳印。
他面無表情,空洞的眼中盯著龍尾峰某處,那個若隱若現的道觀。
快到了。
他停下腳步,打量許久,隨之伸手到背後摸了摸那個銹跡斑斑的銅製劍鞘,動作顯得很是僵硬。
風雪扑打在他面上,帶來陣陣冷颼颼的感覺,蓑衣上已經積了層厚厚的白雪,他視若無睹,一聲不吭繼續上路。
他眼中的道觀,正是陰陽道在龍尾峰的分支。道觀內,一個不速之客先他一步登門。
「祖、祖師爺!不好啦,有人硬闖!」一個小道童踉蹌來報。
正殿內,祖師爺江近月坐於一團蒲墊上打坐,充耳不聞,好似已經入定。
「祖師爺?」另一個小道童跑得氣喘連連,急忙喚他。
兩個小道童驀然噤聲。
一個灰影掠到殿前,邁著醉步踏過門檻,笑眯眯地摸了摸左右兩個小道童的腦袋:「老子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你們怕啥子?」
兩個小道童哇的一聲叫了出來,慌忙三步並兩步跑到了祖師爺身邊,疑惑、焦急地看了看那個閉目不動的老者,心想完犢子,莫不是祖師爺坐化了?
「祖師爺?」小道童再一次試探問道。就在他們心灰意冷的時候,那個鬚髮皆白的坐立老者展顏而笑,睜開了眼:「是個老熟人,不打緊,你們先去後院玩著吧,哦不,先去後院幫忙砍砍柴,這裡的火爐都不太暖和了,呵呵。」
兩個小道童喏喏道了聲「是」,與灰衣來者離得遠遠的,出了門還不忘一步三回頭,卻在對方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時心頭一凜,嚇得幾個趔趄跑遠了。
格老子的,我當真有這麼嚇人?以前可是最討小孩兒喜歡的呀。
灰衣來者很是挫敗地看了看自己邋遢的一身,陷入了自我懷疑中,這世道變得如此之快?他自顧自嘆了口氣,故作矯情地搖頭道:「唉,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誰知這些娃兒都不知敬老,世風日下呀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呀人心不古。」
「李雲輕?」祖師爺江近月不知怎麼地轉身過來,面向了他,眼中狐疑。
灰衣來者一臉輕鬆地拍了拍身上的積雪,然後與對方四目相視。
幾息沉默之後,兩人面上的肌肉紛紛綳不住了,漸漸由平靜轉為嘴角上揚,最後竟是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
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大殿,抖落些檐角的積雪,雪花簌簌而下,隨風飛揚。
江近月好不容易止住笑,花白長眉一挑:「你怎麼不生氣?稀奇了,我可是記得某人最討厭別人叫他名字的。」
灰衣來者哼了一聲:「還生個卵的氣,你個老東西想故意激老子?不妨告訴你,老子現在可是心如止水呢,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誒,嘿嘿。」
江近月看著他一副陶醉在自我得意中的模樣,又笑出了聲:「哈哈哈哈,老東西,活明白了呀。哎呀,這兒風太大,吹得我冷,快把門關上。」
灰衣來者不做任何動作,「哐當」一響,門忽地關上,外面風聲獵獵。他走上前幾步,哎喲一聲,在江近月對面席地而坐,一副懶散模樣也不知是側卧還是坐著,扭了扭屁股,罵罵咧咧道:「哎喲格老子的,你這殿陰氣重,涼到老子腚了!咦?你剛才是怎麼轉過來的,轉腚神功?快教教我呀。」
江近月一副不想理他的樣子,嫌棄道:「說說吧,來找我何事,不會又是想一劍劈了我吧?哎我說,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別總整些打打殺殺的事兒了,好好混吃等死它不好嗎?是不是?哎你別這樣看著我呀,我認輸我認輸,認輸還不中嗎?」
灰衣來者沉默不語,垂下了眼睫看著地面,眸色變得黯淡。
江近月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樣,平靜溫煦地問道:「說說吧,怎麼想明白的?」
良久,灰衣來者緩緩開口,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嘆一句這世間看似男兒熱血豪情,到頭來真重情義的往往卻是弱女子啊。他從腰間解下一個小酒葫蘆,兀自灌了兩口酒:「那些年我意氣風發,詩詞刀劍俱是巔峰,睨眼江湖何曾有半個敵手?武道排名第一?都是些小娃兒過家家的把戲,排第一我都嫌丟了人。一柄雪凝劍在手,上斬奸佞下殺豪橫,縱意所如誰敢說半個不字?萬里冰霜做雪凝,颯踏平川何留名!聽聽,多有氣概,人都只見過我的背影,哈哈哈哈……」
江近月靜靜看著他狂笑,眼波微動。他繼續道:「弱水三千我這一瓢左看不是,右看不是,哪裡取得。直到那一襲黑衣……」再仰頭飲了一大口酒:「嘿,細腰翹臀委實不錯,不過她不知道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一雙眸子,沉沉秋水,就像她的身世家國一樣。我自視才高,先扮了個風流書生接近,做了幾首詩賦,本是信心滿滿,誰曾想她看了一眼便隨手扔了,只冷淡說了句一文不值。當時我血性就上來了,一文不值?我這一手詩詞,不說別的,就是這一手行草也能拿出去換千金萬金,怎麼在你眼裡就變成了幾張廢紙?」
「她更不知道,除了兩句萬里冰霜做雪凝,我到那時都沒再沒動過筆。詩詞文字,本是寄情自娛的玩意,戲弄斬殺賊人夠有意思了,還整這些作甚?不過我也不服,再做幾首,她還是沒有半分動容,甚至直接燒了。我無奈再耍幾個劍招,她更是看都懶得看一眼。不過不知怎地她竟是叫出了我名字,李雲輕,她這樣對我說著,你人如其名,太輕太浮。她聲音很輕,我卻聽得心如石壓,喘不過氣。這一字一字,就像一針一針,扎進了心口,痕迹至今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