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那些流年如血
「進來。」
門輕輕推開,一個身影出現——上官追月。
姬秀看他面色凝重,衣冠也有些不整,心知事情不妙,道:「你怎麼來了?」
上官追月看了一眼角落裡綁著的孫連海,有些猶豫。
姬秀示意他但說無妨,不過他也知道姬秀多半是在孫連海面前做做樣子,想將其納入麾下,所以需要斟酌哪些可以說,哪些現在不方便說。
上官追月略加思索,低頭沉聲道:「王爺,山裡的倉庫失火,多半救不過來了。」
失火?救不過來了?!……
姬秀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乾咳一聲,將語氣盡量保持平穩:「損失如何?」
上官追月回道:「還在儘力搶救。」
姬秀略一沉吟,對孫連海道:「本王身邊有些瑣事要處理,方才本王所說,你且好好考慮。」
正當他轉身離開,後面傳來孫連海幽幽的聲音——
我本湘潭青燈客,奈何功名鎖我身!
緊接著是一陣仰天長笑,回蕩在昏暗的室內。
哈哈哈哈……
姬秀被這一陣狂笑刺得背後一涼,停下了腳步,轉身看向他,眯起了眼。
在場的三人都明白過來,這一刻,是分生死的時刻。
時間彷彿過得很慢。
孫連海扭動被綁住的身體和雙腳,好不容易才靠牆站起身來,半明半暗的臉龐上有一種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堅毅。
「我要站著死。」孫連海盯著姬秀的眼睛,一字一頓、緩緩地說道。
或許這便是士者風骨了吧。
前方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是萬丈深淵,哪怕是九幽冥府,為了我心中的正義,死又何懼!
雖千萬人,吾往矣!
爹娘,孩兒不孝,來生再報養育之恩。
下一刻,他閉上了雙眼。
姬秀深吸口氣,給了上官追月一個眼色,下一刻,一道寒芒飛出。
周遭很安靜,安靜得好像沒有任何聲音。
只有那個身影,慢慢地倒了下去,嘴角帶笑。
曾幾何時,那個在幽暗的密室中,從容赴死的身影。
好似一粒微塵,飄入了漫天的驚濤駭浪之中。
寂靜,無聲。
……
姬秀回到寢房后,上官追月向他詳細稟報了當日的情況,包括兩個不明身份的刺客、石殿爆炸失火、賈仁負傷但好在不嚴重,休養些時日便好云云。
姬秀仰頭靠在椅背上,閉目沉默許久,才睜開了眼:「那兩個刺客都死了嗎?」
「一個肯定死了。另外一個進了窄口后,爆炸將進出口都堵死了,生還的可能性也不大,我正派人連夜挖。」
姬秀慢慢低頭看著他,寒聲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
姬秀身旁侍立的師爺馮丙全問道:「估計損失如何?」
「具體情況要看挖掘進度。石殿內的物品恐怕難以保全,另一條暗道中的糧食,或許還有救。」
「儘力而為吧。」姬秀揮了揮袖擺:「你先下去吧。」
「是。」
上官追月退下后,房內只留下了姬秀和馮丙全兩個身影。
姬秀不住捏著鼻樑,顯得很是疲憊,道:「馮師爺,你幫我分析下現在的局勢。」
「是,殿下。」馮丙全回道:「現在局面有些複雜。首先,在岳陽倉庫出現的面具劍客身份不明,而且巾幗衛的吳霜也介入了,不過好在聽杜子寧說,吳霜目標只在那面具劍客,並不知道我們暗裡的動作。」
「嗯,再派些人手追查那面具劍客。」
「是。然後,介子山石殿內的兩個刺客,不知聽到多少,查到多少,有可能是面具劍客一行,現下要等挖掘結果,還好做下一步判斷。」
「接著說。」
「此外,雖說兩起案件都發生夜間,但仍要搜查附近是否有人聽到動靜,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一道精光從馮丙全的眯縫眼中閃過。
「這是自然。還有嗎?」姬秀有些不耐煩道。
馮丙全稍作停頓,道:「殿下您方才處置了那不識抬舉的孫連海,此事還需要隱蔽些,做成仇殺方可。」
「嗯。讓上官追月去辦吧。」姬秀沉聲道。其實方才的一幕讓他仍然心有餘悸,也許在他內心最深處那一小塊地方,仍有一點微弱的聲音,在欽佩著那個寒門士者的風骨。
是塊硬骨頭啊。
姬秀睜開了眼,眼中布滿血絲:「孫連海的家人,好生安頓。」
馮丙全身影怔了一下,不知這位王爺今日為何如此反常,但很快便頓首道:「是。」
「還有,」姬秀接著問道:「那方天化情況怎麼樣?」
「方公子……」馮丙全略一猶疑,訕訕抬頭道:「聽說怕是無力回天了。」
姬秀一驚,沉吟片刻:「此事作何收場?」
馮丙全快速思索了一會兒,道:「殿下,此事可以先瞞住試試。實在瞞不住……」
他探身上前,附耳對姬秀小聲講了些什麼,後者和他相視一笑:「師爺妙啊。好一招以進為退!哈哈哈哈,你且先去知會一下賈仁,這條狗還真是好用。」
馮丙全訕笑著躬身一禮:「是。」
兩日後,郭將軍府。
寢房內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低頭不語,心事重重。坐在床上的南宮鶯兒頭埋在姬子衿纖弱的肩頭,兩行清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韓泉下落不明,可能是……
旦保范和呂歷帶回消息時,聲音哽咽,說不下去後面的話。
「你們哪裡都找過了嗎?」姬子衿一邊安撫懷中的淚人,一邊看著面前站著的兩人,澀聲道。她眼中淚光閃動,期待著奇迹的出現。
沉默。
兩人將頭埋得更低,酸澀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我們到介子山裂谷時,有幾隊人馬正連夜挖掘,還有不少府兵把守和巡視。」呂歷盡量讓聲音保持平靜:「保范混入其中,一直追查,直到最後挖開了那個石殿,裡面……一片廢墟,恐怕……」
恐怕當日火海中的韓泉,屍骨難存。
不!不會這樣的!
南宮鶯兒心中嘶吼著。
對,還有個人,他一定知道韓泉下落!
她腦海中閃過一個人的身影——
上官追月!
南宮鶯兒猛地起身,扯到了身上的傷口,不由得輕呼一聲。
「鶯兒!」吳霜和姬子衿同時失聲喚道。
「霜姐,子衿姐姐,我這就回府。」南宮鶯兒毫無血色的臉上眸色堅忍。她情急之下不小心叫出了「霜姐」,讓旦保范一驚,但吳霜女扮男裝之事現下已經不重要了。
眾人心知攔她不住,便決定由吳霜先行送她回岳陽南宮府。
臨行之時,吳霜還對其餘人再次囑咐此事切記不要聲張,大家也明白其間涉及甚廣,便會心點頭。
由於南宮鶯兒強烈要求不坐馬車,吳霜只好帶著她策馬長奔,不到一日便到了南宮府,然後稱自己還有要事,先行離去。
書房內,南宮良才坐在堂上,看著底下此刻讓他感到很陌生的身影。
南宮鶯兒靜靜地看著父親,眼眶泛紅。
她又何嘗不對堂上的身影感到無比陌生。
相顧無言,但兩人都知道有些東西,可能註定回不去了。
「鶯兒。」南宮良才雙手扶住椅子扶手,將身子向前探了探,本想要起身,但不知被什麼力量按了回去,只能坐在椅子上焦急地看著幾步遠處的,那個好像心如死灰的身影。
這一刻,咫尺之間,好似天涯。
南宮鶯兒儘力壓抑著語間的起伏:「爹,我有一事要問你。」
南宮良才與她對視片刻,低頭嘆了口氣:「你都知道了吧。」隨之從懷中掏出了一把精美的匕首,撫摸著鑲玉的刀鞘,自顧自說道:「這是你的吧。」
南宮鶯兒略一驚訝,但很快又恢復平靜,沉默不語。畢竟想到前些日的種種,對於現在自己的匕首落到父親手中,也不算什麼難以想象的事了。
南宮良才柔和的看向她,苦笑一聲:「你呀,從小就不會說謊。」
「爹,和我一同的人怎麼樣了?」南宮鶯兒冷聲道。
「多半是葬身谷底了。他是誰?」
話音未落,南宮鶯兒已是如遭雷擊一般,腳下一軟,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靠住身旁的椅子。
多半是葬身谷底了……
不!……
她空洞的眼中,沒有了任何畫面,只有兩行眼淚,靜靜流淌。
南宮良才慌忙從堂上下來,半跪在旁扶住她,給她擦去臉上掛著的淚水,焦急喚道:「鶯兒?」
南宮鶯兒僵直的身影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
許久,南宮良才才又長長嘆氣道:「鶯兒,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
那是怎麼樣!
南宮鶯兒突然轉頭怒視身旁這個面容苦澀的中年男子,讓其不由得身影一怔,背後生出絲絲涼意。
這一種眼神,他從來沒在女兒眼中見過。
對視片刻后,南宮良才眸色忽而變得暗淡,輕輕將好像毫無知覺的女兒攬在懷中。眼淚從他略顯滄桑的眼角悄然滑落。
南宮良才澀聲道:「鶯兒,為父也有苦衷。」
苦衷嗎?
南宮鶯兒心裡冷笑了一聲。
其實這幾天她也想過,這世間本不單純,更何況是權力中心的廟堂。父親南宮良才夾在太后和榮親王姬秀身邊,怎能獨善其身。
這些年,他也有很多自己的難言之隱吧。
只是她怎麼也不能接受的是,父親竟然涉及如此之深,還參與了這麼多傷天害理之事!
而且有朝一日,或許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
這還是兒時那個憨厚慈愛的父親嗎?
還是那個滿眼只有對自己的愛憐,把自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陪著自己一點一滴成長的身影嗎?
這些都,回不去了吧。
不知過了多久,南宮良才耳邊傳來她幽幽的聲音:爹,我們去看看娘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