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運途難測柳花明,石轉不羈水開屏
第一百零二章:運途難測柳花明,石轉不羈水開屏
自由落體的窒息感覺,再加上如雷般的水聲轟鳴,讓木謙彷彿進入了一個短暫的恍惚夢境,無數的白浪小花在他的眼前像光子一樣飛馳,穩固的空間因此而扭曲,木謙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扯得變形了。可還沒等他細看一下自己到底被拉成什麼樣子,一個碧綠色的、震蕩翻滾的鏡面就砸在了他的臉上。
腦袋「嗡」的一下失去了意識,木謙從百米高空砸進了瀑布下面翻滾咆哮的水中,隨後,他全身脫力地隨著水流向遠方飄去。百米的高度對於亂域中那些強大的生命體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但木謙卻沒有這樣的實力。
不過被砸得頭暈目眩的情景,木謙已經非常熟悉了。自從來到亂域,他幾乎一直都處於這樣的狀態:不停地被各種各樣的外星生命蹂躪、不停地受傷、不停地腦震蕩。所以,他也因此學到了一些技巧,擁有了一些應變能力。
在這種情況下,儘快恢復清醒的意識,努力保持冷靜的情緒是最重要的。隨波逐流的木謙,把自己的全身放鬆,在保證平穩的體內氣息流轉的同時,他把自己想象成一條魚,融入到那些包裹著他的急湍的暗流中。
就這樣飄流了一會兒,木謙先是把自己從暈眩的意識狀態中拯救了出來,接著他又恢復了對自己這具傷痕纍纍的身體的掌控權。於是在手腳划動間,木謙脫離了暗流,浮出了水面。
「我沒摔死嗎?可那個老年野蠻人去哪裡了?」呼吸了一口空氣之後,木謙的腦力也開始運轉起來。
「找不到野蠻人,那這個遊戲豈不是沒有結果?」木謙很快就想清楚了自己要做什麼。於是,他不顧自己支離破碎身體上的嚴重傷勢,開始在河水裡搜尋起來。
一次次地下潛,一次次地浮出水面,木謙很快便精疲力盡,但在這樣寬闊流動的河水中,要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當面對死亡的時候,木謙有時候可以淡然處之,因為他知道這就是他的命。但眼下這樣似乎有一點點希望,卻又完全抓不著的感覺才是最折磨人的,木謙很快就變得非常急躁,在水中的遊動也越來越無力。
「當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也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木謙從來不信這樣的屁話,他只是覺得命運看他很不爽,而他看命運同樣也很不爽,僅此而已。
在記憶里,木謙從來就沒有過好運。在地球上,他努力、勤懇,得到的卻並不能與他的付出相對等;來到亂域后,他卑微如螻蟻,生命、價值、夢想,一切都離他遠去,他只有抬頭仰望的資格。但是天上的繁星燦月太過於浩瀚了,所以他仰望得一塌糊塗。
「生死只是小事,看這個狗屁命運不爽,才是大事。」木謙的想法就是這樣無法被人理解。這是他的渺小、可悲、狹隘之處,但命運卻不會同樣如此狹隘,或者說命運根本就不會和他計較什麼。於是,時隔一千五百年後,木謙的第二扇窗終於出現了。
就在木謙即將絕望放棄之時,老年野蠻人的身軀載沉載浮地從他的面前飄過。欣喜若狂地木謙急忙衝過去,一把抓住了這個他全部心神為之所系的野蠻人,然後在一片心潮澎湃中,拖著野蠻人向岸邊游去。
老年野蠻人雖然奄奄一息,但是還留著最後一口氣。這個發現,立刻讓木謙在岸上歡欣雀躍起來,他像撿到了寶貝一樣,把老年野蠻人拖到岸邊的一塊平坦的石面上,然後還小心翼翼地讓他坐直了起來。
「你為何來此?」老年野蠻人原本緊閉著的雙眼睜開,然後他看著木謙,輕輕地問道。
這個問題不算太難,但木謙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在很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兒之後,木謙盯著老年野蠻人反問道:
「你們野蠻人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嗎?」
「可能別人是這麼想的吧,但我們從來沒有這樣的意識。生命就是生命,哪有什麼高和低?」老年野蠻人沒有任何猶豫地回答了木謙的問題。
木謙一下子僵在那裡了,在這一瞬間他想到了一個詞:尊嚴。然後他又想到了更多:低賤卑微的生命和高高在上的生命,真的能擁有一樣的尊嚴嗎?我不甘、我抗爭,是為了向命運拿回我的尊嚴,還是為了給自己狹隘、脆弱的心找到一個容身之所?
「總不會是我一直都錯了吧?難道錯的人只有我?」木謙低聲自嘲道。隨後他又想到了別的:或許,尊嚴只是生命的一個衍伸屬性,像野蠻人這樣的文明就可以把它完全內化,或者說是野蠻人用自身的生命,內化了一切道德、秩序、規範和法則。
「狗屁不通,即便生命沒有高下之別,那也不可能會發生在我身上。我特么的就是一個悲劇的小人物,哪裡管得了這種大哲學?就算錯,老子也一錯到底。」木謙又恨恨地低聲自語道。
在一旁的老年野蠻人似乎並沒有在意木謙說了什麼,他就像一個看淡了一切的普通垂暮老人一樣,以一種非常純粹的平靜眼光看著眼前的一切。
「在你的文明中,人在臨死之前是什麼樣子的?」老年野蠻人又這樣問道。
「要麼接受死亡,要麼反抗死亡,除了這兩個,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了吧?」木謙並沒有理解老年野蠻人的話。
「可是反抗又有什麼用?要麼看透,要麼不看透,那些不看透的人,早晚也會被現實逼著看透,誰特么的真能永生啊?」沒等老年野蠻人說話,木謙就又自話自說地接道。
「也對,不過我們沒有想這麼多。我們有的人會在死前把自己的一些東西,刻錄在石碑上,也有的人不屑於這麼做,而我現在倒是很想在塊石碑上寫下點什麼。」老年野蠻人緩緩地說道。
「石碑?」木謙聞言差點跳了起來,他拿自己的小命來折騰這麼一遭,不就是為了野蠻人墓園裡的那些石碑嗎?
「在我們的文明中,也有石碑這樣的東西,不過卻是由別人來寫的,最後和死亡的人放在一起。你們的石碑是自己寫的嗎?都會寫些什麼?」強壓住內心的躁動,木謙依舊和老年野蠻人面對面坐著,並且儘可能用平穩的語氣問道。
「什麼都有,每個人想寫什麼都行,誰也不會管這種事。但是,後來的野蠻人卻有可能會看到這些石碑,並且從中得到一些東西,這是很珍貴的。」老年野蠻人說道。
「是很珍貴,在我們那兒,這叫做『文化瑰寶』,是我們文明延續並且發展的重要因素。你能告訴我你打算寫點什麼嗎?」木謙終於忍不住這樣問道。
「不太確定,不過我年輕的時候在北方的雪山上發現了一個很美麗的湖,還有一些紅色的、非常漂亮的石頭,我還在幾千米深的海底,找到了一種帶殼的奇怪物種,如果配上一些能調味的植物,烤來非常美味,我想我應該會把這些寫下來吧。」老年野蠻人說道。
木謙聞言有點呆住了:野蠻人墓園的石碑,就是這種自傳式的記錄嗎?
「不過沒寫也沒有太大關係,我相信後來人早晚有一天,也會發現這些的。」老年野蠻人又說道。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能去看看你們的這些石碑嗎?」木謙若無其事地問道。
「不能,不僅規矩如此,而且那些石碑上還記錄一些別的內容,比如說某些野蠻人對宇宙的思考,對生命的理解,和其它文明所發生的衝突,以及其它文明的一些秘密等。」老年野蠻人說道。
「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已經身陷禁地了嗎?為了這些很不確定的事情,你馬上就要賠上自己的性命,值得嗎?」老年野蠻人接著又說道。
「禁地?待會就會有人過來殺了我嗎?」木謙在嘴角上揚中,滿不在乎地問道。
「雖然我不知道你究竟知道些什麼,但那些石碑不正是你來到此地的原因嗎?」老年野蠻人原來早已洞悉了一切,並且看樣子在的他眼裡,木謙已經與一個死人無異。
「這上面刻的是什麼?你認識嗎?」木謙把手裡的石條舉到老年野蠻人的面前。
「這是我們的文字,在外面很少有流傳,看來你真的知道不少東西,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老年野蠻人盯著木謙說道。
聽到這番話后,木謙的思緒一時間翻滾如潮。原本認定這根石條和野蠻人有關係,只是木謙的執念而已,沒想到現在居然變成了現實,這上面刻的居然真的是野蠻人的文字。木謙的好運,似乎已經擋不住了。
「我的臉上雖然戴著面具,但是心裡沒有。你的面具、又在哪裡?」老年野蠻人緩緩地讀出了石條上刻的內容。
「面具?」木謙不禁想到了幾年前遇到的那個怪人,他的臉上一片慘白,的確像是某種畫上去的面具,並且一旦笑起來,就顯得很虐心、也很張狂。
老年野蠻人沒有再說什麼,而是把頭轉向紅樹林的那一邊,他的眼神平靜無波,既像一灣淺溪般清透,又如一口古井般深邃。
木謙想不出石條上刻的是什麼意思,所以也不由自主地把頭轉了過去,看向了遠處的那片紅艷。
「禁地?」盯著紅樹林有一會兒之後,木謙突然想到了剛才老年野蠻人說的話,然後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片段,都從他的腦子裡「唰唰唰」地閃過,逐漸形成了一副完成的圖畫。
「紅樹林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就是你們的墓園,對嗎?你本來可以去到那裡的,但是我這麼個卑微的小人物恰好不知趣、不怕死地湊上來,而為了追殺我,你迫不得已地以殘年之軀,在冰冷的江水裡泡了很長時間,所以眼下紅樹林雖然近在咫尺,但你卻難以活著到達那裡了,或者說是你突然之間不想去了?」木謙盯著老年野蠻人的眼睛說道。
老年野蠻人卻並沒有回應木謙,他的臉色依舊平靜,什麼也難以看出來,他只是對著木謙微一搖頭,接著便閉上了眼睛。
「我現在就帶你去吧,就算你死了,我也會帶你的屍體去紅樹林,我要去那裡找個答案。」木謙說著把老年野蠻人背起來,然後就步履闌珊地向紅樹林走去。
或許真如木謙所說的那樣,垂暮之年、風中殘燭的老年野蠻人難以活著到達紅樹林,但木謙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壯年野蠻人貼身的兩次重擊,還有胸前被利爪刺入,之後又在大江里潛遁了很久,再加上一次跳崖,此刻的木謙,傷勢已經不可挽回,回天乏術的他隨時都會倒下。
但、答案就在那片紅樹林里,木謙有機會看到嗎?艱難地背著老年野蠻人走出了幾百米之後,木謙聽到了背後「呼呼」的急促風聲,然後還等他來得及轉身,就連同背上的老年野蠻人被一塊巨大的石板拍飛了出去。
看著眼前扛著一塊有兩米高、半米寬巨大石板的壯年野蠻人,口鼻處鮮血狂噴的木謙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此刻無比的滿足,因為他找到答案了:正如他猜想的那樣,老年野蠻人正是因為他才在這裡油盡燈枯,無力前往墓園,而無論紅樹林是否真的是墓園。所以壯年野蠻人留下他,獨自離開是為了帶回這塊石板,也就是留待老年野蠻人刻字的石碑。
而既然壯年野蠻人扛回了石碑,野蠻人又不會在墓園以外的地方留下石碑,那麼這裡應該就到了墓園的範圍之內,紅樹林是墓園的可能性很大。此時即便死,木謙也完成了自己心中的執念,他最終還是來到了野蠻人的墓園。
趴在地上的木謙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老年野蠻人,這個一直很平靜的老人已經徹底死了。壯年野蠻人從背後拍來的一石板,幾乎把這個老人砸成肉泥。或許,對於野蠻人來說,這算不了什麼:反正都要死了,那麼怎麼死的、被誰殺的、是否被拍成肉泥,都意義不大。
壯年野蠻人隨後把石板插在地上,然後走到旁邊的一顆大樹下,開始用利爪挖土。很快,他就挖出了一個大坑,再接著壯年野蠻人一腳一個,把已經死了的老年野蠻人和還殘留一口氣的木謙踢進了坑裡。「嘭」的一聲,石板落下,把木謙和老年野蠻人又砸了一次,不過這樣好歹算是蓋住了,還不至於曝屍荒野。
全身沒一處完好的皮肉,被鮮血徹底濕透。如果此刻木謙還能說出話來,他一定會把壯年野蠻人的十八代祖宗全都問候一個遍:你殺人就殺人、埋人就埋人,可哪有這麼折磨人的?還留老子一口氣,半死不活地埋。
而事實上,壯年野蠻人根本就沒有埋人的打算,他把石板那麼丟下一蓋,然後就離開了這裡。所以,木謙還能呼吸到外面的空氣,他的這一口氣還能殘喘一會兒,不過代價卻是被厚重的石板壓著,受折磨至死。
「想死都這麼難,這就是我特么的命運。」木謙在心裡想著,他的自嘲笑容已經無力顯露出來了。但是他能就這麼死掉嗎?還有什麼生存的轉機?或者說是奇迹?
木謙很想再掙扎一下,但是他太累了,並且打心眼裡覺得,無論自己做什麼都毫無意義——沒有意義,自然也就沒有動力。
「劉、嫣笑?似乎是叫這個名字吧?可惜我還沒見過你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抱歉我也沒能為你、為你……」木謙神色暗淡,無比痛苦:他什麼都放下了,可那道模糊的身影卻怎麼也放不下。
在思想和身體的一番掙扎之後,木謙決定再盡最後一次努力。於是,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左手臂抬到自己的嘴邊,然後他用牙齒撕開了層層包裹的樹葉,把那粒救命的藥丸含在了嘴裡——無論結果怎樣,但總歸是一個機會。
可就在木謙要把藥丸吞下去的時候,他看向了身邊老年野蠻人的屍體。這具屍體此刻和木謙一樣,全身血肉模糊,鮮血淋漓。
「樸父,已經十年過去了。你說這顆藥丸可以給我第二次機會,希望你沒有吹牛。」這樣想著的木謙,把嘴裡的藥丸咬成兩半,他自己吞下去了一半,然後吐出了另一半。再接著,木謙用全身的力氣把剩下的一半藥丸送進了旁邊老年野蠻人的口中,並幫助他吞了下去。
木謙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給一個死人吃救命的藥丸,但他就是這麼做了,於是奇迹也就這麼發生了:死去的老年野蠻人活過來了,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剎那。
在木謙吃下藥丸,陷入神迷意亂之際,他只覺得有一層縹緲的白光突然出現,然後自己全身彷彿如墜雲端,變得無比輕快:劇烈的疼痛不見了,痛苦的思緒沒有了——他的身體和思想都得到了重生。
側頭望去,木謙在恍惚中發現老年野蠻人居然睜開了雙眼,正定定地看著他,而那些虛幻的白光正是從老年野蠻人身上的傷口處流出來的,然後像薄紗一樣籠罩著兩人。再定睛細看,木謙驚恐地發現:自己和老年野蠻人流出的血液已經交融在一起,白光薄紗就是以兩人肆意橫流的血液為依託,把他們連結在一起。
沒過多久,白光消失,老年野蠻人也閉上了雙眼,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但木謙卻很清楚事實並不是這樣,此刻他的身體依舊虛弱,但卻脫離了生命危險;他身上的傷口依舊血肉模糊,卻對他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了。
「吼……」還未走遠的壯年野蠻人察覺到了這裡的變故,立刻陷入了狂暴狀態,他瘋狂地向這裡衝來。土坑裡的 木謙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只是覺得被石板壓得很不舒服,然後就本能地隨手一揮,厚重的石板居然立刻飛了出去。
驚喜若狂的木謙從土坑裡跳了出來,看著氣勢洶洶衝過來的壯年野蠻人,他的嘴角略過一絲冷笑,然後大喊了一聲:
「章澤琛。」
在壯年野蠻人即將衝到木謙的身邊時,一道身影霍然出現,然後一拳轟向疾沖而來的野蠻人。「嗡」,一股強烈的颶風從兩隻拳頭的撞擊點爆發出去,席捲了周圍一切的植被、砂石、土壤,然後包裹在滾滾塵煙中,沖向了遠處。
木謙也被拋飛出去很遠,但他最終還是在狂風中站穩了。而老年野蠻人埋身的土坑,也立刻被填平,這個老人終於入土為安了。接著爆響之聲轟鳴不絕,突然出現的章澤琛和壯年野蠻人就像兩頭蠻牛,瘋狂地對撞。他們的每一次撞擊都發出巨大的音爆聲,帶來滔天的翻滾氣浪。
木謙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景,章澤琛和壯年野蠻人在舉手投足之間,都有著毀天滅地的威力。但這裡是野蠻人的禁地,很快在紅樹林的方向就有無數狂暴的咆哮聲傳出,然後在大地震動的轟鳴中,無數的野蠻人向這裡衝殺過來。
章澤琛神色冷峻,殺意暴漲,他並不想陪木謙葬身於此。忽然之間,章澤琛原本的兩隻手臂變成了四隻,然後又變成了八隻,隨後這八隻手臂幻化出漫天的拳影,威勢絕倫地轟在壯年野蠻人的身上。
「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現在是八手,壯年野蠻人立刻如斷線的風箏一樣,飄飄搖搖地墜落向遠處。章澤琛隨即又旋風般地衝到了木謙的身邊,一把抓起他,在幾個起落間,兩人跳上瀑布崖頂,然後直往大河兩岸的叢林深處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