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三生 第15章 今生(四)
原隰在長明殿的這段時間裡,也並非全然無所事事。他把自己的住所律竹殿中的所有書都讀了一遍,此時又待在無相殿里翻看其中收藏的古籍。
無相殿是長明殿的藏書之所,無論是醫術、修鍊、丹藥、樂律還是經史文集,無所不有。其中還有長明殿歷年來的交易卷宗。
原隰有在長明殿里行動自由的特權,包括卷宗,他也可以任意翻看。
原隰在凡間時,舅父曾經營香料生意,他偶爾去幫忙,所以對草藥和香料有所涉獵,如今他在無相殿倒是將這些東西有了系統的了解,甚至接觸了醫理的門道。
不僅如此,他在無相殿找到一本叫做《神州志》的古書,其中記載著六界之事,才對身處的世界有了大致的了解。
其中記載,妖由畜生修鍊而成,具有人形或近似人形,有一定的法力。怪大多具長相奇特甚至嚇人,出身大多高貴或者隱晦,對人有一定危害性。精是指植物或非生命體長久修行后,在修鍊過程中未成妖或仙但已有部分法力。靈則是生命體或非生命吸天地日月精華產生自我意識,但未曾進行修鍊的存在。
六界之中,他們都歸於妖界掌管。
「妖、怪、精、靈原來各有定義,」原隰思索著,「從前我對此一概不知。」
……
那個叫做鄭雲箋的凡人又來了。長明殿不過是過了幾個時辰,凡間已經過去幾個月。
杳默來找原隰,囑咐道:「君上吩咐,她不在的時候,長明殿的事宜交給公子打理。」
「我?」
「不過是一些小事,公子不必憂慮。君上還吩咐,那個鄭雲箋的事,背後恐怕另有隱情,公子不妨先查清楚。」
原隰疑惑道:「她不是什麼都知道嗎?用觀心之法一看便知,為什麼要讓我調查?」
「觀心讀心甚是費神勞心,君上自不會時刻去窺看別人的心事,更何況她對那些也不感興趣。」
原隰瞭然。
拾遺殿上,鄭雲箋跪著不起來,看著柔弱的小姑娘臉色卻無比堅定,說什麼也要成妖。
原隰沒辦法,隨意坐在主座下的台階上說:
「姑娘不妨同我說說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或許有更好的解決之法。」
鄭雲箋輕嘆一聲,「這還要從三年前說起。」
三年前,十四歲的鄭雲箋跟隨母親去廟裡上香,回去的路上遇上了山賊。一個白衣公子從天而降,制服了那些山賊,救了母女兩人。
那公子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模樣生得俊俏,性子卻十分冷淡,眼神凜若冰霜,神態漠然,不愛說話。問他名字,卻說是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有沒有家。
鄭夫人也是個心善的,看那人無家可歸,又念在對她們母女有救命之恩,便把他帶回了鄭府。
那公子擅奏樂器,尤其擅長吹奏笛子,笛聲悠揚婉轉,如聞仙樂。他的笛聲,常常引得百鳥爭鳴,鶯啼燕和。
「我見了你,如聞長笛空靈,以後,你就叫聞笛吧。」這是鄭雲箋給那公子起的名字。
那時,他破天荒地對她笑了笑,說「好」。
聞笛雖然性子冷漠,卻對雲箋很好,事事都讓著她,照拂她。雲箋恰逢豆蔻年華,少女懷春,就對聞笛動了心。
燕地好樂,多文人雅客喜作樂曲玩樂,樂器自然就成了必不可少的器物。
鄭家是做樂器生意的,聞笛幫了不少忙。人們都說,聞笛公子手中做出的樂器,彷彿有了靈魂一般。鄭家因此賺得盆滿缽滿,一躍成為當地的豪門大戶。
鄭雲箋和聞笛也在前者十六歲的時候定了親。
可惜好景不長。
鄭家如此風光,自然遭到同行嫉妒,有人甚至散布謠言,說聞笛是妖精,做出的樂器蠱惑人心,能攝人靈魂。雖說是謠言,但是三人成虎,不想這小小的言論,卻在縣城裡掀起了軒然大波。
終於有一日,縣太爺請來一個遊方的術士,來到鄭家作法降妖。
那術士遠在大門外便臉色大變,說鄭府靈氣異常,妖氣四溢。
起先誰都不信,鄭府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是,當陣法之中,聞笛的身體逐漸透明最後變作一隻白玉笛時,眾人皆被嚇得落荒而逃。
「笛……笛子妖……」縣太爺大喊著,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鄭府。
鄭雲箋也被眼前發生的一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不顧眾人勸阻走進那陣法中,地上的白玉長笛卻讓她淚流滿面。
潔白無瑕的長笛上刻著兩個小字:攸寧。
那長笛是她十歲生辰時,父親送給她的生辰禮物。她記得那時她歡喜得很,日拿在手中把玩,愛不釋手。
鄭老爺先前也只以為這長笛質地上乘,是精工之作,所以才花大價錢買來。但是後來他聽說這長笛是前朝大梁長公主趙攸寧日夜隨身攜帶的樂器,生前不曾離手。所以他認為死人的東西不幹凈,便向鄭雲箋要回了笛子,找了個商販倒賣掉了。雲箋也曾為此傷心了好一陣子。
回想到這些,鄭雲箋不顧眾人勸阻,把失而復得的白玉笛子如同珍寶一般收在懷裡。
鄭家有妖孽這件事一時間傳遍全縣城,鄭老爺和鄭夫人被嚇得不輕,雙雙卧床不起。
聞笛被那個術士大傷元氣,白日里不能化形,只有晚上才有個虛影。
縣裡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到鄭府,喊著要把那笛子交出來,徹底銷毀。
鄭雲箋拚命護著長笛,死活不肯交出。
「這女子一定是被妖孽迷惑了心智,已經無可救藥,長此以往,怕是會害我鄉民,不如燒死她!」
「燒死她!」
「燒死她!」
「燒死她!」
「……」
熊熊烈火撲來的時候,是聞笛救了她。
聞笛帶她來到山中一個茅草屋,縣城裡傳來消息,鄭府宣布幺女鄭雲箋已被妖孽殘害,鄭家族內已無此人。
說到這裡,鄭雲箋早已淚流滿面。
「既然如此,你已無世俗牽絆在身,又為何不能與他相守呢?難道是因為放不下你的父母嗎?」原隰不解地問她。
鄭雲箋搖頭。
「聞笛帶我悄悄回過一次家,我爹娘都很好,除了失去我有些傷心之外,其餘一切也都很快恢復了正常。家裡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他們會代我好好照顧雙親,此生,就當我真的死了。」鄭雲箋感傷道。
「那又是為何?」
鄭雲箋好不容易收斂的眼淚頓時又簌簌落下。
「是他不願。他說我們人妖殊途,不該在一起。他想讓我過正常人的生活,讓我……離開他……」
「可我……可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他,我也只要他……」
「我聽那裡的山民們說起長明殿的傳說,就想著,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沒想到,這傳說竟然是真的……」
「所以你是瞞著聞笛來的?」原隰似乎捕捉到一個關鍵問題。
鄭雲箋點頭。
「那他現在身在何處?」
「我不知道。幾個月前他就走了,哪裡也找不到。況且,他是妖,只要他不想讓我找到,我就一點辦法都沒。」鄭雲箋眼睛紅紅的,說話時帶著哭腔。
「神君大人,幫幫我吧,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只要我也做了妖,他就不會再躲著我了,那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求求你了神君大人。」
原隰也不算是個心慈手軟的人,雖說對鄭雲箋的故事有些動容,但是他依舊保持理智。他面色依舊道:
「我在無相殿觀《神州志》和《六界書》,從沒聽過死物也能成妖的。石頭成精也是因為吸收了日月精華,實在不多見,更別說是玉石所制的樂器。還有另一種說法,人死為鬼,物老成精。精中作祟者為妖,妖中道行尚淺,未能變化人形,面目可憎者為怪。但不管怎麼說,聞笛這種情況都算不得真正的妖。」
杳默點頭道:「的確如此,除非笛子的主人執念太重,賦予長笛情感,或可催生靈。」
「靈?我在書中見過劍靈。」原隰把關於「靈」的記載回想了一遍。
「意思差不多。」杳默道。
鄭雲箋聽著兩人的對話,一時摸不著頭腦,「難道他不是妖嗎?靈又是什麼?」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弄清聞笛到底是什麼。」原隰沉眸道。
杳默點頭。
於是這件事交給了照雲。
照云:「……」
「為什麼是我?」照雲苦著一張臉,「原隰你難道不想幫那個凡人嗎?」
「不想。」
「為什麼?同樣是凡人,凡人何苦為難凡人?」
原隰譏誚地輕笑,毫不在意地說,「我是凡人,又不是閑人,更不是善人。」
「你是怕去了凡間就不想回來了吧?別怕,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君上也會把你找回來的。」照雲專門戳原隰的痛處。
原隰白了他一眼。他神色漠然,譏誚道:
「家中有對她關懷備至的雙親,她丟下他們不顧,執意要尋一個與他相識幾年的男子。這已然是辜負了親人的心意。
「 再者說,既然那鄭雲箋已經與世俗的親緣斷絕了聯繫,聞笛卻依舊不願和她在一起。就像你們君上那句話,究竟是因為天理還是人心,是該好好想想。如果相愛,一定會不顧一切在一起。諸多借口,不過是因為不夠愛。這種無聊的事,我實在懶得插手。」他說得漫不經心。
你們君上……杳默假裝沒聽見。每天這麼放肆的人居然還活著,杳默深以為此乃奇迹。
「年輕人吶,你愛過嗎?」照雲也笑笑,明明少年模樣,卻問著老人家的話。
原隰垂眸,不知想到了什麼,沒來由地煩躁。他冷聲道,「沒有。」
「這不就結了?個人自有個人的難處,說不定還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你想得太簡單,太幼稚了。」
「如果愛,就一定要在一起。這和年輕不年輕,幼稚不幼稚沒有關係。」原隰少年的面龐上帶著些桀驁和執拗,轉身走開。
照雲一臉讚許道:
「這個凡人有想法!」
良久,照雲自顧自笑笑,「其實很多時候,愛也不一定能夠在一起的。又不是……非要在一起。」他的笑中帶著苦澀,還有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