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到頭來曇花一現
兩個人坐在處,大多時候都不言語,所幸雙方都不覺尷尬,相對著讀書,倒也別有一番意趣。
梁曇偶爾會問慕雲煥一些戰場上的事,慕雲煥說得平淡枯燥,其實沒什麼意思,但梁曇卻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好些日子下來,慕雲煥對她,總算不如最初拘謹。
秋風吹過帝都的時候,梁曇和慕雲煥的關係已經頗為不錯。這一日故事講到一半,梁曇宮裡的婢女匆匆跑來通報:「公主,晉王爺回來.……」
話音未落,小院外便響起了一個清亮的男聲:「我說怎麼到處找不到你,曇兒,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梁曇尚未應聲,慕雲煥便先開了口:「晉王爺,許久未見了。」
兩個人如同故交老友般聊了起來,梁曇倒好像成了多出來的那一個。她也沒什麼心思搭理,腦子裡亂糟糟的。
晉王楚晉,也是幼時待在宮裡頭的世家子之一,這人很會辦事,向來很得景帝賞識。在她及等之後,景帝更是不只一次地提及她和楚晉的事情。梁縣從沒答應,但也從沒拒絕。
平心而論,楚晉也許會是個不錯的丈夫,知情識趣兒,為人溫和,甚至在政事上也很有作為。景帝百年之後,是個足可承襲大統的人。
只是梁曇心裡頭一直不大願意,即便知道她的婚事必然同整個大梁聯繫起來。她從前不曉得不願意的源頭,現在她卻清楚了自己的心意。
她心裡直有慕雲煥的位置,從最初的愧疚到後來的牽挂再到而今的在意,一切事情發生得無聲無息而又順理成章。她猝不及防,卻並不打算改變。
手梁曇在秋末去見了景帝,請求他給慕雲煥和自己賜婚。
向來縱容溺愛她的景帝難得拒絕了她:「這話若是慕雲煥自己來說,朕可以答應,但是曇兒,你說不行。」
梁曇堅持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景帝氣得渾身發抖,半晌也只是伸手環住了梁曇:「朕心裡有大梁基業不錯,可是朕也怕,你嫁了人會受委屈。曇兒,你是朕唯一-的親人了。」
梁曇趴在景帝肩頭偷偷地哭,淚水濡濕了景帝的龍袍。景帝拍著她的背安撫她,可連梁曇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哭些什麼。
因為舅舅的話哭,抑或是,害怕等不到慕雲煥主動請婚的那一天?
楚晉對梁曇其實很好,最起碼相對於慕雲煥來說,要好上很多。他隔三差五便來給梁曇送些小玩意兒哄她開心,梁縣面上波瀾不驚,但到底是個姑娘家,怎麼會不喜歡?
慕雲煥的傷在第一場落雪時終於痊癒。梁曇很開心,從景帝那裡求來一塊出宮的令牌,拖著慕雲煥去宮外轉轉。
兩個人最終停在了護城河的河堤上,梁曇大咧咧地坐下,有細碎的雪花跌落在她的眉間發.上。她突然問慕雲煥:「慕……慕公子,你覺得我……好嗎?」
這句話不陌生,方才他們從說書人那裡聽來的故事裡,姑娘也問了心儀的公子這麼句話。慕雲煥一時愣住,半晌才愣愣地答了句:「好。」
梁曇面色一紅,卻沒敢再問,兩個人十分默契地翻過了這件事。這一日的雪下得很大,慕雲煥送著梁曇到了寢宮前,臨走時突然抓住了梁曇的手腕:「在我眼裡,公主是最好的。」
梁曇和慕雲煥的關係成了梁宮裡人盡皆知的秘密,景帝那邊也是默許的態度。慕雲煥的傷勢雖已痊癒,也仍舊住在皇宮裡。
慕雲煥是個老實人,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梁曇也沒意見,兩個人閑暇時在一起談天喝茶,梁曇也是極開心的。偶爾也會碰見楚晉,那人著官服恭恭謹謹地朝她行禮:「永寧公主。」
梁曇欣賞這樣的人,知情識趣兒,懂得分寸。故而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她同楚晉的關係反而意外地融洽起來。
三月百花灼灼,北越來了求親的使臣。
大梁同北越征戰數年,傷亡無數。
雖說大梁如今暫居上風,可北越位於往西的要塞,大梁同西域的生意往來必經此處。
若能同北越和平往來,實在百利而無一害。可誰都知道,景帝膝下無子,唯有一個永寧公主,是要決定大梁新君的,又怎麼能嫁去和親?
兩日後的宮宴上,北越的使臣坐在了梁縣的對面。
梁曇長居後宮,加之景帝刻意隱瞞,故而並不知曉北越使臣來求親的消息。大梁宮宴的位置依官階安排,慕雲煥尚是世子,離梁曇的位置尚遠,反而楚晉在梁曇身側。
梁曇問楚晉:「這位是個什麼來頭?」
楚晉慢條斯理地飲了口酒:「北越的使臣,至於前來的緣由,公主便不要問我了。」
梁曇一句話被他堵在了喉嚨里,直到宮宴結束才抓住慕雲煥詢問。
慕雲煥的面龐隱在夜色里,一雙漂亮的眼睛緊緊地看著梁縣,半晌伸手抱住眼前的姑娘,啞著聲道:「是來求親的。」
梁曇倏然瞪大了眼睛,半晌都沒說話。
梁曇再見那位北越使臣是在三日後.……
御花園裡的西府海棠開得正好,梁縣拖著慕雲煥去賞花,同景帝一行人碰上。梁曇對著景帝行了禮,那位北越使臣笑著詢問景帝:「這位便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永寧公主?」
景帝點頭,不動聲色地添了句:「旁邊那位是安國侯世子,想來使臣也不陌生。」景帝上前拉過梁曇,把她的手放在了慕雲煥的手上。
「現下,他也是我大梁的駙馬。」梁曇整個人都愣住,旁邊的慕雲煥迅速拉著梁曇跪下:「謝皇上賜婚。」
梁曇仰頭看著景帝,他望著遠處,眸子里有說不清的情緒,彷彿平靜湖面之下的洶湧暗潮。
慕雲煥說,皇上那時的賜婚是不得已。那位北越使臣,其實是北越的二皇子蕭珀,先前景帝以膝下並無待嫁的公主為由屢次回絕。可誰不曉得,大梁的公主只有未曾婚配的梁曇一一個,故而這一番碰面,景帝也是被逼到了極點。
同北越的關係莽撞不得,唯一的梁曇,亦嫁不得。
自那之後,慕雲煥開始在景帝授意下接觸政務,他雖在風月上愚笨,政事上卻很有見解,景帝對他十分滿意。
梁曇後來無數次想,這是她人生里最為快樂的一段時間,舅舅身體康健,她成了心上人未婚的妻子。所有的一切都安穩妥帖,如美夢一般。
這一場美夢持續到了六月,景帝突然病倒,留下一道冊封慕雲煥為儲君的聖旨后便不省人事。梁曇日日守在景帝榻前,景帝很少醒來,偶爾睜了眼睛也是糊裡糊塗的,總在念叨著一個名字。梁縣聽不清楚。管事的公公告訴她,那是景帝年輕時愛過的人。
慕雲煥每到夜裡就會過來,看看她也看看景帝。梁曇總伏在他肩頭絮絮叨叨地說些零碎的事情,大多關於景帝,慕雲煥只是聽。偶爾梁曇說著說著就會流淚,慕雲煥曉得緣由。
太醫院的人說了,景帝這樣子,朝不慮夕。
梁曇在這段時間裡迅速清瘦,慕雲煥勸過她,她也聽話,按時用膳,卻照舊瘦下去。慕雲煥無法,只得在一個夜裡帶她去了自個兒的小院里,地上擺了好幾盆曇花,都正開著花,將小院里的空氣都染上了馥郁馨香。梁曇勉強笑了笑,慕雲煥過去,折了一朵曇花放在他的手心裡。
梁縣臉色微變,微微抬了頭,慕雲煥的表情其實頗為溫和,嘴角牽著淺淺的笑,眼光定在她身上。梁縣卻突然覺得遍體生寒。
她抖著嘴唇緩緩開口,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北越二皇子,回去了嗎?」
慕雲煥揉揉她的頭髮:「前些日子便走了,怎麼突然問起來這個?」
梁曇吸了口氣:「無妨,他想娶我回北越,我不願意,自然想他早些走。」
夜深人寂,她狀似無意地回了寢宮,關上房門的那一剎便突然跌坐在地上。偌大的公主殿里只有慘白的月光,梁曇對著內里的黑暗開了口:「你說得不錯,慕雲煥,他當真騙了我。」
她伸開手,手心裡的那朵曇花滑落到地上,冷寂無聲。
黑暗裡走出一個落拓人影,月光打在他低下的頭顱上:「微臣楚晉,願為公主效力。」
梁曇的病來得突然,第二日已經卧床不起。御醫說,是心力交瘁,又吹了冷風。慕雲煥忙得焦頭爛額,匆匆來看了她一眼便又離開。梁曇在他離開后,起身到了書案前,桌上一疊薄紙,是楚晉所能找到的證據。
慕雲煥奪權的證據。
梁曇忽然覺得疲憊。她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身為一國公主,卻輕而易舉地陷在兒女情長里。也怪她痴傻,她那樣子對待慕雲煥,又怎麼可能是他心裡最好的呢?慕雲煥接近她,所求不過大梁國君的位子,哪裡是她梁曇?自景帝病倒以來,她一心隨侍病榻旁,卻不曉得慕雲煥在前朝有了動作。
這些都是從楚晉那裡聽來的,可是這樣的事情,她只需一句話的試探就能明白。楚晉說慕雲煥同蕭珀交往甚密,至今蕭珀仍三天兩頭來尋慕雲煥談合作。
梁曇只問了一句,便足以曉得楚晉的話是真是假。更何況,慕雲煥還給了她一朵斷掉的曇花。
梁曇輕輕地靠在椅背上想,若是有機會時光回溯,她一定會在最初拒絕舅舅讓宗室子弟入宮的提議,這樣她和慕雲煥便不必認識。
詩文里不是也說了,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她伸手伏在几案側邊繁複的花紋上,腦子裡糊裡糊塗的,卻突然聽見外面一聲高喚:「皇上薨了!」梁曇渾身一顫,手邊的茶杯被打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那一晚,梁曇徹夜跪伏在景帝榻前,她沒有哭,沒有喊叫。表情平靜得如同一汪死水,不允許任何人接近景帝。
直到第二日清晨,慕雲煥沒辦法,試圖將她抱回寢宮。梁縣如同受傷的幼獸,狠狠扇了慕雲煥一耳光。慕雲煥步履不停,梁縣卻彷彿突然間回過神來,摟住慕雲煥的脖子哀凄道:「慕雲煥,舅舅走了,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了。」
她狼狽地哭出聲來,慕雲煥吻住她的額頭,小心安撫:「還有我。」
梁曇沒有接話,她止不住眼淚,卻也放下了摟著慕雲煥脖子的手。
景帝的後事很快安置妥當,而後宮裡便忙起了慕雲煥登基的事宜。梁曇大多時候都待在寢殿里,每天夜裡慕雲煥都會來
看她,體貼細心如同一個完美的丈夫。梁縣想,若非知道真相,她怕是早已經溺斃在慕雲煥的溫柔里。
這世上有哪一個女子,不想被心愛的人溫柔以待呢。
八月初,慕雲煥登基。
登基之前朝政已經被慕雲煥代勞,登基也不過走了個樣子。慕雲煥仍舊忙,朝臣也忙,忙得再沒有人記起來她和慕雲煥還有一樁婚事。
不久后的中秋宴上,梁曇再次見到了北越二皇子蕭珀。
今非彼時,她早已不是大梁國君的掌上明珠永寧公主。她名義上是慕雲煥未婚的妻子,可如今慕雲煥才是帝王,他若說她梁曇不是,她梁曇就不能是。
晚宴過半,蕭珀起身上前,對著慕雲煥行了禮:「北越與大梁征戰百年,於兩國都百害無一利。今我國君派使者前來,想同大梁和親,還望皇上成全。」
梁曇不受控制地抬高了頭顱,呼吸都屏住了。她聽到慕雲煥的聲音:「此事,朕需要問問永寧公主的意見。」
梁曇怔了一下,感覺到眾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她這裡。她一句話都說不出,慢吞吞地起身,然後離開,舉止莊重,步履平緩。她從未這樣感謝過深宮的禮儀,她從前厭棄的東西,如今卻成了維護她自尊的最後-層外衣。
梁曇流著淚想,他果然是不愛她的,他果然是不想要她的。
她漫無目的地在深宮遊盪,行至假山處突然被人攔住。楚晉將一個瓷瓶放在她
袖子里,聲音懇切焦急:「公主,這天下還是不是梁家的,全在你手裡了。」
梁曇驀地瞪大眼睛,半晌才答了一句「好」。
慕雲煥過來時已是深夜,梁縣卻未歇息,慕雲煥兀自倒了杯茶,眼皮也不抬:「你今日逾矩了。」
梁曇並不接話,慕雲煥接著道:「就那麼不願去北越嗎?其實北越.……」.
他還未說完就被梁曇打斷:「皇上,先皇給你我賜過婚。我若是嫁人,只能是這大梁的皇后。」
慕雲煥嘆了口氣,定定地看著梁曇:「大梁不需要皇后,如今的大梁,只需要一個和親的公主。」
他語氣平靜得讓人心寒,梁曇怔怔看著她,安靜地落了淚。她出身皇家,這一生卻沒做過什麼不得已的事情,景帝寵她,事事都順著她的心意。只是不承想過,頭一回,竟是慕雲煥予她的。
梁曇劈手奪過慕雲煥手裡的瓷杯,連同桌上的整套茶具,悉數摔在了地上,指著大門對慕雲煥大吼:「你滾!」
她聽到慕雲煥的腳步聲終於消失,坐在地上抱著膝蓋哭泣。楚晉給她的那瓶毒藥,原來真正的名字叫做誅心。
因為她對著慕雲煥下不去手,只能任由這毒藥淌在地上,一點一滴,誅盡她的心。
半個月後,梁縣跟著蕭珀,坐上了前往北越的馬車。
臨行前,慕雲煥來送她,隨行的小太監捧著一盆曇花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後。
梁曇立在馬車前,慕雲煥在她對面,兩個人相顧無言。眼瞅著時間臨近,慕雲煥才折了朵曇花,放在了梁曇手上。
這畫面同許久以前很是相似,梁曇句話未說,轉身便上了馬車。她想,她的這些年,都要過去了。
永寧公主梁曇,死在二八年華偌大一場空夢裡。夢境盡頭,也只剩一朵殘花,諷刺一般存在著。
她猶豫良久,終於把那朵曇花放在隨身帶著的小匣子里。縱然慕雲煥對她百般無情,他予她的一切東西,她也視若珍寶。從前她欺侮慕雲煥,如今正好顛了個個兒,一報還了一報。
梁曇最終嫁給了蕭珀,成了北越的皇子妃。蕭珀其實待她頗為不錯,唯恐她初至異國不大習慣,得了空子便帶她出去轉轉。教她騎馬,甚至在知曉她喜歡曇花后,尋來了好些個花匠,給她種了一園的曇花。蕭珀自己也種,總是一身狼狽地回來,纏著梁曇給她擦掉臉上的泥土。
第二年縣花開時,蕭珀獻寶一般帶著梁曇去了種曇花的小院。曇花開放時間極短,蕭珀便陪著梁曇等至深夜,在曇花開時湊在梁曇耳邊:「你可喜歡?」
梁曇輕輕搖頭:「從前喜歡,後來長大了,就越發不喜歡了。」
蕭珀問及原因,梁曇靠在他懷裡輕笑:「都說曇花一現,這樣的花,雖然漂亮,卻太傷神了。」
她沒再說下去,她只是又想起來了慕雲煥。近一年的時間,已經足夠她原諒慕雲煥、只是很多零碎的事情,想起,便會傷心。
好在,那些都是往事了。如今蕭珀待她好,她便好好做一個妻子,儘管不是她少時傾慕的那個人,也起碼是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梁曇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再見慕雲煥。他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身玄色鎧甲閃著凌厲的光,長槍直指的,是她的丈夫蕭珀。
那是慕雲煥登基后的第三年了,彼時蕭珀已經封了王,兩個人也已經遷往了蕭珀的封地南川城,此處比鄰大梁。生意往來頻頻,繁華熱鬧,更有不少大梁的子民,梁曇很喜歡這裡。
慕雲煥發兵北越,是沒有一點兒徵兆的。
彷彿突然之間,大梁的軍隊已經湧入了南川城,大街上的情勢突然混亂起來,梁曇被匆忙的路人撞倒,雖被蕭珀接住,卻也扭傷了腳。蕭珀無法,只得背著梁曇,十分艱難地往王府方向去。
未及王府門口,便被慕雲煥攔住。慕雲煥閃著寒光的槍尖指著蕭珀的脖頸:「放下她。」
任兩人如何愚鈍,也曉得了現下這境況是個什麼意思。梁曇偎在蕭珀背上,忽然覺得心裡異常苦澀。她環著蕭珀的脖子,仰頭笑得溫柔:「你是來接我回大梁的嗎?」
慕雲煥緩緩點頭,梁曇繼續道:「急什麼?讓我回去換了大梁的衣服,別讓你的兵進來,傷了我院里的花,我跟你沒完。」
慕雲煥沒再說話,梁曇也不在意,讓蕭珀背著她回了府。然後她翻出來一個瓷瓶,看著蕭珀的眼神認真道:「蕭珀,我們大概活不成了,這一瓶毒藥,我們分了吧。下一輩子,你可要早些來找我呀。」
蕭珀吻了吻她的額頭:「他不會傷害你的。」
梁曇仰頭飲了一口,將藥瓶遞給蕭珀的同時搖了搖頭:「蕭珀,他現在即便把江山給我,也是多餘了。」
她安靜地靠在蕭珀的肩膀上:「我從前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做他的皇后。可是現在都不了啊,我好不容易活得幸福,卻又被他破壞了。」
她伸手輕輕撫著蕭珀的臉,不放心地又囑咐了一遍:「你千萬記得,要……早些啊:
蕭珀輕輕笑:「好。」爾後又加了句,「梁曇,對不起。」
梁曇不明白,但也沒再說話,她的意識已經模糊,腦子裡混沌地映出一個人影,一身鎧甲,眉目英俊,像她最喜歡的那個人。
等慕雲煥趕進來時,只看到梁曇同蕭珀抱在一處,已經沒了呼吸。
梁曇手邊有一個精緻的木匣,他拿起打開,內里只有兩朵早已乾枯的曇花。
那兩朵曇花在匣子里安靜地盛開了這麼久,可是梁曇,她到死都不明白,楚晉用真話騙了她。
慕雲煥確實私下裡奪權,但是所為的,並非是皇位。他只是不想梁曇接觸這些東西,因為他的母親,便是被這些東西牽連。
是從什麼時候喜歡梁曇的,慕雲煥其實記不清楚,他看到梁曇的第一面,只覺得這個姑娘像是從天上來的一樣。再後來,梁曇不喜歡他,所以有人欺負他,他也從未怪過梁縣。
梁曇在他心裡,從來都是最好的,他少年時代連同青年時代,唯一挂念過的,就是梁曇。
他在風月事上蠢笨,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儘可能地疼愛梁曇。
梁曇同他抱怨曇花一現,他便在曇花最盛時折下,即便花瓣乾枯,這曇花,卻始終是開著的。
後來景帝過世,朝堂動蕩,以楚晉為首的黨派一心謀反,他焦頭爛額。
景帝在世時便叮囑過他,楚晉此人,有勇有謀,若能為之所用,必是大梁肱骨,可是若不能用,.也必然是留不得的。
楚晉本是景帝最看好的,結果卻因為梁曇鍾情於他而失了皇位,楚晉懷恨在心,屢次想要傷害梁曇皆被他攔住。
可是梁曇不知曉,甚至同楚晉頗為親近,他唯恐梁曇在他庇佑不及的地方受了傷害,又沒有法子,只得以和親的名義將梁曇送來北越。
北越請求和親,無非是希望兩國和平,既是如此,那麼蕭珀也定然會優待梁曇。
他同蕭珀談條件,請求蕭珀代他照顧梁縣幾年,之後他接回梁曇時,會予蕭珀珠寶牛馬,數座城池。
蕭珀本是答應的,只是等他解決了楚晉等人,要接回梁曇時,蕭珀卻不願意了。他才終於知道,蕭珀對梁曇,原來也是喜歡的。
他被憤怒沖昏頭腦,慌慌張張帶兵前往北越,無非是想將梁曇帶回去,可他又錯了。梁曇早已經不愛他,而他,斷了梁曇最後的生路。
他這一生彷彿都在犯錯,他摯愛梁曇,卻一次又一次逼迫她,逼得她嫁來北越,逼得她服毒自殺。
就像他送給梁曇的曇花一樣,他為了討梁曇歡心將曇花折下,梁曇卻以為那折斷的曇花是他的威脅,在往後的歲月里,再也不喜歡曇花。
慕雲煥吩咐將士們,將梁曇和蕭珀葬在了一處。
有風沙吹進了眼睛里,慕雲煥終於可以安靜地落淚。為了他深愛的姑娘,也為了他自己。
分明深愛一世,卻只能將她和別人葬在一處,因為這是他能給她的,最好的結局。
日上中天,我才悠悠轉醒。
春靈像是趴在牆根偷聽一般,我剛掀開被子坐起身,就見她端著臉盆推門進來。半句話沒有,手腳麻利地給打著哈欠擦著眼屎的我洗臉梳頭。
「夫人,午膳已經備好了,有青玉映雪、蚌珠沐雨、美人捲簾、銀霜落江四道菜,不知夫人想搭配白米還是饅頭吃?
春靈幫我把兩顆襟扣扣好之後,就垂手站在原地等著我的下一步指示。這是樁頂重要的差事,當今權傾朝野、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甚至就連那唯一人,當今聖上都會禮讓三分的,辰王殿下陳之言,他唯一的王妃我,究竟中午的主食是米飯,還是白面饅頭,的確是需要我本人親自定奪的。
但春靈報的那四個菜名,著實把我給氣到了。
「我說你們現在是不是連菜名都懶得重取就來糊弄我了。昨天也是這四個菜名,聽著像是多金貴的菜,其實就是一個青蘿蔔拌白蘿蔔,一個剝了皮的老醋花生,一個黃瓜拉皮,哦,對,說什麼銀霜落江,不就是燉豆腐湯還把豆腐燉爛了嗎?」
我真是越說越氣,我得去問問陳之言要不要這麼折磨我,有厭惡我厭惡到要餓死我的地步嗎?
我左腿剛邁出門檻,就被撲通一聲跪倒的春靈一把抱住,耳邊隨即響起了熟悉的話:「奴婢該死,都是奴婢的錯,夫人要責罰就責罰奴婢吧!
春靈總說她該死,可我每次生氣又跟她有什麼關係呢?
讓我受委屈的除了這個王府的正主陳之言,又能關別人什麼事?唉,也不是再沒別人能欺負我,陳之言的側室如夫人,她就能。
如夫人刁難正室王妃,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兒,只要有王爺的力挺就可以了。
而如夫人恨我,我也是能理解的。原因也顯而易見,我現在這個辰王妃的身份,原本是她的。
干法我聽下人背地裡議論過,這位如夫人是沾著當今皇太后這邊的親戚的,父親也是朝中重臣。
我也聽說陳之言,十分喜歡這位大小姐,而這位大小姐也是,傾慕辰王殿下的才情良久,真真才子佳人、人中龍鳳的組合。
當今聖上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賜婚陳之言,許這位大小姐給陳之言做王妃。
原本是多麼美好的一對兒啊,卻硬生生讓我給攪和了。
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嫁給陳之言也是嫁得莫名其妙的。
起初我也不是沒去質問過,我問陳之言為什麼明明早有了喜歡的人,卻偏偏要娶我做王妃,他只是冷冷地牽了下嘴角,反問我一句:「你覺得呢?難不成還能是我喜歡你?」
「夫人千萬不要去找王爺,王爺正在前廳接待貴客,夫人若是去了,恐怕又要惹王爺生氣了!」
「春靈,你別攔著我,什麼接待貴客,分明就是領著外人吃獨食,留我在這啃蘿蔔」
正要衝出去,卻發現陳之言站在門外。
他今日穿一件玄色長袍,比袍子還黑的長發用鏤空精巧的銀冠高高束起。他背手而立,正午的日光把他的皮膚映得又白又薄,整個人仿若會發光-一般。
我怔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個好看得要命的人,他也正看著我,臉上薄慍威怒:「你又在胡鬧什麼?」
「我沒胡鬧。」
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我仰著頭對他說,「你來找我有事兒?吃午飯了嗎?我這正好有一桌子的好菜,一起吃啊。」
陳之言掃了一眼飯桌,便又繼續看著我,眼神冰冷,冷得我忍不住打哆嗦。
但我很勇敢,在和陳之言對峙這方面,我從來不輸陣仗。他若是罵我我就罵回去,他若譏笑我我就笑回去且笑得更大聲,現在他正瞪我,我就睜大了眼睛也瞪他。
陳之言就是在這樣,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得眼角都濕潤了。
我有些尷尬了,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陳之言,你不要笑了,比瞪眼是你輸了,你憑什麼笑我?」
「我想笑就笑,你有本事別讓我笑啊!」
他從笑的間隙說完這句話又接著笑,眉眼彎彎,唇紅齒白的樣子,真的惹人犯罪。我抄起一個白面饅頭塞到他嘴裡:「你給我閉嘴!」
陳之言卻像是早就想到我要這麼做一樣,咬了一口饅頭,斯斯文文地咀嚼一番咽下:「慕芊芊,你怎麼這麼笨,用饅頭怎麼能堵住我的嘴。』
陳之言的臉猛地湊近,近得我只能看到他墨黑色的瞳孔,他一字-頓地說話,溫熱的氣息一下一下撲在我的臉上:「以牙還牙,以嘴堵嘴,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來以牙還牙的下一句,難道不是以眼還眼嗎?我猛地清醒過來,一頭就撞向他的頭。
這一下撞得挺狠,陳之言鬆開我,眉頭緊皺,咬牙切齒地說:「你又發什麼瘋?」
陳之言走了,怒氣沖沖地走了。
家臣來報說江南水師督統攜夫人已在前廳等候拜謁,如夫人已經收拾齊備,就等著和王爺一起去會客了。
我看著陳之言在院牆轉角處消失,也隱約看見了一段猶如水光灧敞的綢緞。我吸了吸鼻子,又揉了揉眼睛,把春靈叫了進來。
「每次都是她陪著陳之言去見客的對不對?」我就是問問,春靈卻撲通跪下,道:「奴婢該死。」接著就自己抽了自己兩巴掌。這聊天都聊得動上手了,也就沒法再聊了。
廚房來人又送了一波菜,依然是一盤子一盤子的素菜,但都炒得色香味俱全,我也餓了,提起筷子準備開吃。來送菜的人又悄悄塞給我-個油紙包,神神秘秘地小聲說:「這是王爺特別給夫人準備的,皇太后懿旨京城上下每月齋戒三日,能弄到這個委實不容易的。」
我打開,是一隻燒鴿子。
我又開心了.……
我真的很容易開心,捉到紅尾蜻蜓,我就開心,吃到好吃的東西我就開心。
我捧著這隻燒鴿子,小心地撕下一個翅膀,我想陳之言帶別人卻不帶我去宴客也沒什麼,他這不是給了我一隻燒鴿子嗎,這就挺好的。
其實,陳之言對我也沒那麼差,他只是不喜歡我。
陳之言說我的大多數話都挺對的,比如我沒出息,比如我笨。
我也覺得自己笨,因為我在最開始最開始的時候,以為陳之言是喜歡我的。
我是商賈之女,江南大戶,家裡什麼都沒有,就是有錢。
人有錢了就燒得慌,愛瞎尋思,有了這個就想要那個。
我爹娘也是,他們覺得買賣做得再大,不能在朝廷謀得一官半職,總是低人一等。他們盼著我哥能讀個狀元郎出來,但我哥真不是那塊料。
我記憶里有關於我哥的畫面,就是他捧著本藍皮子書,伏在案前念念叨叨的樣子,滿臉的愁苦。
我在外面瘋野了一天,無論是捉到野兔子還是捂了一窩螞蚱,總會給我哥看看,然後他就得馬上又鑽進書本里。
但即便是這樣,我哥還是學得不咋地,別說考狀元,家裡不知塞了多少銀子才勉強幫他掛上了鄉試的末位。
這一年夏,我就要滿十六歲,家裡宴請八方為我哥中試慶賀。
我為哥哥高興,打定主意要送他一份禮。
盛德拳館的小六哥,跟我說城郊的風劍山上有火焰鼠,兔子大小,通身雪白,但腦袋上卻生著一撮火紅火紅的毛。
我腦補了一下火焰鼠的樣子,太奇了!
我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撒腿就往家跑,我得裝上乾糧打點行囊,去風劍山狩獵去。
等我在風劍山上,左找右找終於轉悠迷路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比迷路更可怕的一件事,風劍山的特產-赤唇竹葉青,開始夏遊了。
正我翻遍了全身上下,隨身的小包袱,也被翻了個底朝天,當然沒找到雄黃,就是一把防身的短刀也沒帶。
我不死心地咬了一口包子,唉,為什麼包子不是雄黃餡兒的呢?
這次怕是真的要玩兒完,若我平時夜不歸家,家裡必會派人尋我,可現在家裡正忙著籌備賀宴,哪有功夫注意我呢?
最早也要挨到明天啊!
我念念叨叨地給自己壯膽:「慕芊芊,只要挺過今晚,你就活下來了,你還不到十六歲,閻王不會收你的。
這是我的想法,但顯然閻王並不是這麼想的,我話還沒說完,就見一條通體碧青的竹葉青正弓著身子蟄伏在離我兩步遠的草叢裡。
「那個,你別過來啊!哎,你吃包子嗎?牛肉餡兒的,全是肉.……
我想我是真的被嚇瘋了,一邊跟竹葉青說話,一邊往回縮腿,但是剛縮到一半,它就迅速地朝我撲了過來。我特別沒出息地、傻裡傻氣地閉上了眼睛,暈過去了。
我覺得我可能是死了,原來被毒蛇咬死竟是一點兒也不疼,可惜這個體驗我沒辦法告訴哥哥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四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就是陰曹地府嗎?
陰間這會兒也是暑夏嗎?怎麼也這麼熱?然後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我便看清楚這陰曹地府竟和風劍山很像,我一側頭便又看到身側有一堆火,一個穿明藍衣裳的男子正在吃東西。
「你醒了?要吃包子嗎?牛肉餡兒的,還有一個。」
說著他伸手遞給我一個包子。我木木地接過,咬了一口,唔,這味道,像是我帶的。
「大哥哥,你也是被蛇咬死的嗎?我們吃完這包子,是不是就要上路了?那個,聽人說黃泉路遠,我們一定要互相照應。」
我還想再說點兒好聽的話,卻聽見男子的肩膀竟頻頻地抖動起來。
我連忙起身撲過去看他怎麼了,他竟是再也憋不住地大笑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陳之言,我看清了他的臉,在明暗的火光下稜角分明,眼睛燦若星辰。
他笑得紅了臉,揉著我的腦袋說:「你怎麼那麼笨啊,難不成是被嚇傻了?」
那日天一亮,陳之言就帶我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