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奩奩的幸福
代國太子之位懸缺,朝中屬三皇子和鍾離樹最為受寵。
三皇子為人暴虐不是明君之選,鍾離樹是聖上醉酒時臨幸宮女所出,雖然過繼到皇貴妃膝下,但終究難登大雅之堂。
「我從未想過,鍾離樹竟是這樣有野心的人。」
花無決坐在檀木椅上,手裡捧著一盅茶,「我從前待他的真心,只當是餵了狗了。」
在昏暗的燭火中,他半個身子陷在陰影里……
一年前,三皇子提出的新政策,不過是一些搜刮民脂民膏的伎倆,花無決極力反對,準備在朝堂上彈劾他,並將想法毫不保留地告訴鍾離樹。
翌日,朝堂辯論時,鍾離樹將花無決的意見駁回,鼎力支持死對頭三皇子。聖心大悅,誇他心胸寬廣。
花無決問他為什麼,他只是嘆了口氣:「是我對不住你,但我不能失了聖心。」
聖上既然傾向於三皇子的政策,他又怎麼敢跟天子為敵。
聽完花無決的訴說,花奩奩雙手顫抖,捧在掌心的茶盅一晃,滾燙的茶水灑在她手背上。
「在他心中,我們都不過是登上帝位的工具。」
花無決仰頭吸一口冷氣,又緩緩地吐出,「我本不願告訴你這些,可如今你已身在黎府就不得不提防枕邊人。」花奩奩乖巧地點頭。
兩人沉默一陣,花無決起身告辭。
花奩奩送他到府門口,月光透過花枝酒在肩上,好似落了霜。
「奩奩,哥哥會想辦法救你出去,你別怕。」
花無決拍拍她瘦削的肩膀,回身騎上烈馬,朝著將軍府行去。
隔著洋洋酒灑飄落的雪花,花奩奩瞧見鍾離樹遠遠行來的轎子,她收住步子立在門旁等他。
鍾離樹見她立在雪中,連忙解下披風給她披上,責備道:「大冷的天兒,你站在這裡做什麼?」說著抬起手,撫落她髮絲上的雪花,隨後拉起她的手捂在掌心,往府上走去。
花奩奩側著頭瞅他,心中卻一片蒼茫。「看我做什麼?」鍾離樹不停地幫她搓手,舉到唇邊哈氣,「莫不是想我了?」「就你愛臭美!」花奩奩啐了一口,嘴角泛起笑意,垂在陰影里的臉卻冷得駭人。她想,這一生都與幸福無緣了。
晨起,花奩奩服侍鍾離樹更衣,她為他系腰帶時雙手環著他的腰,耳畔都是他噴來的氣息。鍾離樹低聲呢喃:「奩奩。」說著,細密的吻就要落下來。
花奩奩趕忙鬆手往後退,垂著頭低聲道:「快去上朝,轎夫已經等在門口了。」鍾離樹欲言又止,隨後轉身離去。花奩奩望著他的背影獃獃出神。從前她拼了命地想嫁給他,如今真的嫁了卻又覺得不如不嫁,那樣好歹還有個念想。
當初,因為改革之事花無決和鍾離樹小半年沒來往,她為了能看鐘離樹一眼爬到牆頭,用石頭砸他經過的轎子。見他掀開轎簾,立馬大喊:「鍾離哥哥,我在這兒!」
鍾離樹抬頭望去,見花奩奩正在牆頭沖他招手,花朵垂下正巧懸在她頭頂,同烏黑的頭髮交相輝映。他還未開口,就聽見院內傳來怒罵:「你又爬牆!那白眼狼有什麼好?」
隨後,花奩奩探出牆頭的腦袋消失不見,繼而爆發出哭聲:「鍾離哥哥,我要鍾離哥哥!」可是她的鐘離哥哥,始終沒有出現。
兩人再次相見已是數月之後,聖上在御花園款待百官。她精心裝扮入了宮,卻瞧見鍾離樹同一女子舉止親密。好不容易等鍾離樹身旁沒了人,她衝過去揪著他的衣袖,揚起臉時眸子里就閃動了淚光:「鍾離哥哥,你有了她,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鍾離樹望向她,剛剛啟口聲音就淹沒在煙火里,嘴型似乎是:「我沒有她,只有你。」花奩奩看得明白,霎時笑靨如花。
可沒過幾日,大紅的請柬就送到了將軍府,是鍾離樹要同丞相的千金成親。她只覺心口被人狠狠地插了一刀,躲在角落哭了一夜。
饒是如此,她還是放不下他,翻牆也要去找他。那時她就想,不會有誰比自己更卑賤了。她從牆頭跳下時墜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映入眼帘的是鍾離樹丰神俊朗的臉,她甜甜地叫:「鍾離哥哥。」
鍾離樹望著她被樹枝擦破皮的臉,皺著眉責備:「好好的大門你不走,怎麼老愛爬牆?」
「哥哥不讓我見你,我只好爬牆。」她佯裝輕鬆。
鍾離樹抬起手撫她鬢角的碎發,眼眸深情得讓她恨不能溺死其中:「奩奩,我娶你好不好?」
她眨巴眨巴眼睛,奮力壓抑住喉嚨的哽咽:「你若敢娶,我便敢嫁。」
隔天,鍾離樹就遣人到將軍府下聘禮,
被花無訣當場丟到街上:「想娶我妹妹?踩著我的屍首過去!」
翌日,鍾離樹便請了道聖旨,將花奩奩賜婚於他。花家世代忠良,又怎麼敢抗旨不尊?
花奩奩開心得一蹦三尺高,花無決氣得臉色刷白。那時她只知道自己喜歡他,想嫁給他。如今她只想問他:「你娶我,到底有什麼目的?」這句話每每到了嘴邊,又生生地咽到肚子里。
直到一日她聽見下人嚼舌根:「聽說殿下連新婚當夜都沒去大皇妃房裡,我們都當殿下是個柳下惠。」下人捂著嘴偷笑,「瞧他對二皇妃那周到的模樣.……」..
她原本乾涸龜裂的心開始癒合,好似被春風拂過,抽枝發芽。
不論利用與否,好歹他對她是有感情的。
聖上的身體愈發壞了,鍾離樹和三皇子奪嫡之爭也更加激烈。就在朝中局勢極其嚴峻時,鄰國大軍壓境。
花無決在出征前身穿夜行衣潛進黎府,將花奩奩救出,將她安置在一處僻靜的宅邸,日日悉心照料。她自幼身子骨就不大好,但這些日子不知為何極易疲憊,請郎中來診脈,只道:「要小心調養。」
另外,郎中還笑著恭賀:「夫人,您有喜了。」
霎時,花無決面色慘白。送走郎中后,他又開始默默地收拾細軟,要將花奩奩送回到黎府:「聖上讓我明日出征,你身子這般虛弱,還是回到鍾離樹身邊好些。」
花奩奩自然不會相信這些託詞,只是定定地望著他。
他無奈又道:「鍾離樹來尋我,你知道他是如此巧舌如簧的人,唯有一句真真是有道理,在這京城除了我,只有他會真心護你周全。」
花無決欲言又止,轉而拎起包裹將她扶上轎子:「平日里你都吃些什麼?」
「無非就是燕窩補品。」花奩奩回答時瞅了瞅花無決,猶豫一下才道,「我是否中了毒?」她自幼身子虛弱不假,卻從未虛弱到這般地步。
「許是中了毒,我還未查清。」
鍾離樹站在府門口等花奩奩,見她落轎趕忙用披風將她裹挾著往裡走,一言未發。
兩人皆是沉默,懷孕一事花奩奩也未提。她想,他們中間到底是橫亘了多少東西,才到今天這種咫尺天涯的地步。
花無決出征那日天氣極好,陽光灑在皚皚白雪上。自打花無決和鍾離樹有間隙以來,這是兩人初次講話。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奩奩和我的小侄子就託付給你了。你若要做什麼鋌而走險之事,記得事先把他們安排妥當。」他沒去瞧鍾離樹僵住的臉色,轉而牽著花奩奩的手往前走。
鍾離樹望著兩人的背影,眸中染上經年不散的惆悵。花無決的言外之意他聽得明白一如今聖.上病重又遲遲不肯立太子,再這麼拖下去對他極為不利。
但讓他最為震驚也最為難過的是花奩奩懷孕之事,他竟然毫不知情。
「你最喜歡院子里那片梅林,閑暇時也可以抽空去坐……不知不覺間走到城門,外面是嚴陣以待的將領,花無決又望了花奩奩兩眼,翻身上了馬,留下一抹背影嵌在漫天的霞光里。
「可是累了?」鍾離樹見花奩奩面色慘白,連眸子都顯得有點渙散。
「還好.……她話音還未落就軟下去,鍾離樹慌忙接住她,回身朝黎府飛奔而去。太醫掐好脈后語重心長地道:「夫人身子過於虛弱,早些做抉擇,大人小孩只可保一個。」
「大人。」鍾離樹不假思索地道。
花奩奩去拽他的衣袖,還未開口就被他一句話堵在嘴邊:「我寧可絕後,也不會讓你犯險。
他說得極為堅決,陽光灑在他臉上,使皮膚剔透得好似一塊暖玉,花奩奩看得晃了眼。
就算她不能給他延綿子嗣,他也不至於斷後。
恍然之間,他在煙火下的面容闖入她腦海,火樹銀花中他輕輕道:「我沒有她,只有你。」
花奩奩放軟了身子縮到他懷裡,淚水猝不及防就落了下來。
鍾離樹最終拗不過花奩奩,只得讓她先保胎。
那日已經月上梢頭,鍾離樹還未回府,花奩奩沒他陪伴翻來覆去都不能入眠,最後乾脆提著一盞宮燈坐在屋檐下等他回來。
她盯著投在白玉地板上的樹影出神,突然聽到聲響趕忙走過去,瞧見鍾離樹壓在丞相千金身上,被搖搖晃晃地扶進屋內。她張了張嘴,失了聲。他從來不帶她出席宮中宴席,聽說在外面他對丞相千金也是無微不至,為她斟酒披衣,令人生羨。原來這份細緻,並不是獨屬於她。她趕忙撫下掛在眼睫上的淚水,轉身進了屋,關好房門,挑滅燈芯,翻身睡下。
花奩奩不問朝政,並不知道如今他和三皇子已經撕破臉,為奪皇位兩人四處拉幫結派。鍾離樹為了得到丞相的支持,自然要同千金逢場作戲。
一日,花奩奩出門散心,剛剛落完雨的路面很滑,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隨後小腹絞痛,隨侍趕忙將她送回府找來穩婆接生。她疼得撕心裂肺,就在她快要昏過去時穩婆抱著一.個皺巴巴的小孩湊到她眼前,高聲賀喜:「喜添皇孫!」
房門突然被撞開,鍾離樹一襲月牙白的華衣沾滿了鮮血,撞入他耳膜的正是那句吉言。他激動得語調不穩:「奩奩,奩奩我們有孩子……」.
鍾離樹和三皇子被召進宮,聖上傳位於他。三皇子性子狠絕,他竟然帶了大批禁衛軍圍住宮殿,意圖謀權篡位。
聖上一口氣沒提上來閉上了眼睛,在太監尖聲的「皇帝賓天」中,鍾離樹浴血奮戰,總算脫離危險。好在他早就做好準備,不然只怕是有去無回。
他一出宮門就聽說花奩奩早產,馬不停蹄地往府上趕,連血淋淋的衣物都沒來得及換下就跑到了產房。
陽光從背後灑落在鍾離樹身上,將他投在陰影里,卻掩不住他滿心的歡喜。他激動地撲在花奩奩身上,撫摸她被汗水染濕的鬢角:「奩……他輕聲喚她的名字,滿眼深情。
穩婆見他滿身的血白了臉色,將手掌撫在娃娃臉上,委婉地道:「殿下,你這身行.……
鍾離樹這才意識到自己殺伐滿身,搓了搓手:「我這就去換,這就……
花奩奩側過身不願看他:「我有些乏了,你改日再來吧。」
冬日寒風凜冽,Y鬟連忙將門窗緊閉,點上火爐。明明屋內暖和得很,花奩奩還是覺得渾身冰冷。
聖上賓天,三皇子意圖篡位死於亂戰,鍾離樹順理成章登.上皇位。然國有大喪,不宜立即登基,推遲到翌年開春,朝中事務由他全權處理。
這日,花奩奩正抱著兒子阿諾在府上散步,鍾離樹走到她跟前欣喜地道:「邊關傳來捷報,大勝敵國,無決已踏上回京的歸途。』
花奩奩喜上眉梢:「哥哥要回來了?這一仗也打了七八個月,辛苦他了。」她說著便趕忙籌備起來,迎接他凱旋。
「還要再過幾日才能抵達京城,你莫急。」鍾離樹抱過阿諾,對她匆匆忙忙的背影道。
過了些時日,鍾離樹瞧著她忙活得團團轉,剛剛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遣人搬來椅子坐在旁邊,定定望她了許久。
花奩奩看出不對勁兒:「可是哥哥已到京城?」
「無決怕是永遠也到不了京城了。」鍾離樹趕忙站起身去扶花奩奩。花奩奩渾身脫了力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低喃:「好好的人,怎麼就回不來了呢?」
鍾離樹望著她無助迷茫的臉心疼得無以復加,只好把她摟在懷裡:「他為了早些回京連夜趕路,到嶺南一帶時遇上暴雨,山體塌方把他埋在了底下。」
「可有找到屍體?」花奩奩抬起頭望著他,滿眼的期待。
「找到了,穿著御賜的鎧甲。」鍾離樹幾乎要落下淚來,饒是現在位高權重,可是面對摯友慘死他卻無能為力。
他張開手臂將花奩奩死死地抱在懷裡。「不,哥哥不會死,不……花奩奩一個勁地將他往外推,痛苦地撕扯自己的頭髮。倏地,她抬起臉瞪著鍾離樹,眸子裡帶著前所未有的狠厲,「哥哥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你手上有沒有沾我花家的血?」她幾乎癲狂,撲過去對鍾離樹又啃又咬。當初她服用的保胎葯對母體有害,一激動便虛脫無力,此時她蜷縮在鍾離樹懷裡呢喃:「你這個劊子手,你謀權篡位,你殺兄弒……」.
在面聖前有一戰,鍾離樹跟三皇子都心知肚明。成王敗寇,三皇子輸了就被鍾離樹扣,上謀權篡位的罪名。他掌權以來三皇子的心腹被連根拔起,如今還敢這麼指著鼻子罵他的,普天之下估計也只有花奩奩了。
然而花無決的事,真同他沒有半分干係,他只好哄小孩子似的哄著花奩奩:「我盼他歸來的心……若問這世上他還真心實意待誰,除了母妃,只有花家兩兄妹。「奩奩,我愛慕權勢沒錯,那我也是想要保護心愛之.……那句「保護你」被鍾離樹死死地咬在唇間,咽到腹中。他將她抱在懷裡,恨不能揉到骨子裡,換來的只是花奩奩更加奮力的掙扎。
「那你為何要娶我?難道不是為了控制我哥哥嗎?」鍾離樹面上染了怒氣,晶亮的眸子黯淡下來,他緩緩地將她放開:「你就這般不信我?」隨後叫來侍女將花奩奩送回屋裡。
自那之後,花奩奩就再也未搭理過鍾離樹,每當撞上他熱切而悲傷的目光她便心如刀絞,就在要軟化時又會想起疼愛她的哥哥,隨後又會對他視若無睹。
說到底,她還是不信花無決的死同他無關。
翌年開春,鍾離樹舉行登基大典。他一襲黃袍邁上高高的宮階,廣袖一揮,回身居高臨下地望著底下跪倒一片的官宦。他四處尋找花奩奩的身影,找了許久才想起她身體抱恙,連登基大典都不願參加。
自打花無決逝世后,兩人就從未和顏悅色過,就算坐下來也是相顧無言。好在他可以假借阿諾的名義去西殿尋她,只是時間長了心中不免也有些怨氣,苦澀幾乎要將他腐蝕。那時,花奩暗中派人調查花無決的死因,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漸漸浮出水面。她不可思議地瞪著暗衛傳來的信條,一口氣險些沒有喘上來。
需日地去給皇太后請安,那個看起來溫和寬容的婦人,竟然心腸歹毒:「我體內的毒,可是你下的?」
而每次給花登查指脈的都是服待皇太后的街醫,難怪仲離樹至今都不知道她中毒之事。
皇太后斜躺在榻上,垂著眼眸吹手裡的那盅茶:「素聞你身子不好,母后特意遣人幫你煲了燕窩,你趁熱喝些。」
花奩奩抬手就要將燕窩揮掉,被皇太后冷聲打斷:「我不似皇兒那般寵你,若這麼任性受苦的還是自己。」
花奩奩忽然面色一改,伸手接過燕窩:「難怪我日日都要吃補品,想來是放了少量解藥。」
皇太后在花奩奩體內下慢性毒藥,並不會立馬中毒身亡,若是每日都服用少量的解藥還能多活上幾年。
原來想要控制花無決的不是鍾離樹,而是皇太后。花奩奩剛想質問幾句,卻被下早朝來請安的鐘離樹打斷,他們閑聊幾句后也就退下了。
出了宮殿,花奩奩就同他疏遠,福了福身就走。鍾離樹語氣委屈,沖她的背影道:「你怎可這般待朕?」
「開始端出皇上的架子了?」花奩奩側身瞄了他一眼。鍾離樹立馬放低了身段,走向她近乎哀求:「奩奩,你打我罵我都成,你別這樣冷漠地待我.……
有什麼東西洶湧澎湃地從她心底湧上來,幾乎將她湮沒。
是夜,月涼如水。
花奩奩從宮中偷偷溜回將軍府,鍾離樹對她極其寵愛,出宮不費吹灰之力。她思前想後,只覺得花無決臨走前說,讓她閑來無事去府上的梅林走走過於蹊蹺,似乎有意暗示。
花奩奩尋了良久才從花無決埋酒的地
方找出錦布,就著月光她快速看完,霎時面色慘白。
她偷偷回到自己屋內,找出火摺子將錦布點燃。她蹲在地上,獃獃地望著地上落下的灰燼出神。
花無決出征前被聖.上秘召入宮中,擬了一份遺詔交付與他。若是鍾離樹膽敢覬覦皇位,允花無決生殺大權,將他就地陣法。從前那樣寵愛鍾離樹的聖上,為何要這樣輕易地將他置於死地?花奩奩抿著唇,繼而用力,腥甜的味道蔓延口腔。
翌日,花奩奩坐在皇太後身旁,在給她剝桔子時輕描淡寫地道:「鍾離樹並非聖上皇脈?」說著,她將桔子放到皇太後面前的碟子里。
「你可知,過慧易天。」皇太后捻了一瓣桔子放到嘴裡,點頭稱讚,「嗯,真甜。」皇太后很早便有了心愛之人,奈何皇命難違只得進宮。入宮后她同心上人私通懷了鍾離樹,不忍滑胎便將他留了下來。也巧,那時京中流行瘟疫,她對外宣傳染上瘟疫,在殿上閉門不出近一年之久。
被聖上臨幸宮女的孩子出生便天折,皇太后便將鍾離樹託付給她,等宮女死後,她又將他過繼到自己膝下。
只是誰也沒想到,她做得滴水不漏的陳年舊事,最後還是被聖上知曉,在臨終前留遺詔給花無決,將皇位傳給三皇子。只可惜三皇子無緣面聖,被鍾離樹殺死在金鑾殿外。
「所以你害怕我哥哥回京過早將鍾離
樹的身世揭露出來,便有意將我軍部署透躍給敵方,好拖延到他登基?」花奩奩手中的桔子被她捏爛,汁水從指縫間滲出來,她咬牙切齒,「你可知拖延了小半年,多死了幾萬將士?」
「呵,做母親的為了孩子做點惡毒的事情,有什麼不可思議的?」皇太后連眉梢都沒有動一下。
花奩奩氣極反笑,這世間確實有這般草營人命卻還振振有詞的人。
「你不也是?為了皇兒,大義在你眼中猶如糞土。」皇太後派去跟蹤花奩奩的人回來報,她將那道密旨焚毀了。
旨意一旦公諸於世,鍾離樹便是謀權篡位,受盡世人唾罵。
她到底還是放不下他的。
這時,鍾離樹失魂落魄地自殿門而入,震驚地看著兩人,千言萬語竟然哽在喉嚨。花奩奩拖著厚重的華服走到他跟前,冷漠的語調好似一把劍:「你可聽清楚了鍾離樹,我們之間不僅隔著我哥哥的一條命,還有不計其數的將士!」說完她同他擦肩而過。
鍾離樹趕忙去抓她的衣角,卻被她用力一扯,留給他的只是一片布料。他攤開掌心,布料從手中輕飄飄落下。
那天夜裡開始落雨,淅淅瀝瀝地不停歇。鍾離樹醉了酒,搖搖晃晃地闖進花奩奩的寢宮,他從未那樣狼狽不堪過,渾身濕透,頭髮一縷-縷地貼在臉頰上,哭得好似迷途的孩子:「奩奩,你別離開我,我什麼都沒有了.……
「為了登上這皇位,我沒了赤誠之心,
沒了七情六慾,失去了好兄弟。如果你也離開我,.……我可怎麼辦?」
「我們之間的愛和恨孰多孰少,都不重要了。你對我而言,是為數不多的執念。只有你在,」我才覺得自己還活著……然而當愛成為一種執念時,好與壞,錯與對,都顯得單薄。
花奩奩抱著濕漉漉的鐘離樹坐了一夜,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她撫開貼在他額角的髮絲,低頭輕輕落下一吻:「可是鍾離樹,為我哥哥報仇的這點執念,我還是要有的。」
她猶如囈語一般,醉酒的鐘離樹根本不知她說了些什麼。
花奩奩趁著給皇太后請安,將藏在袖中的匕首狠狠向她刺去。鮮血噴涌而出,她反倒詫異地瞪大了眼睛。這個老謀深算的女人,怎麼可能讓她輕易得手?
血順著刀柄一直往外冒,皇太后望著花奩奩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慈愛:「孩子,你若真心愛皇兒,就殺了我。」花奩奩自幼身子就不好,這麼多年的毒深入骨髓,早已無力回天。但鍾離樹這般愛她,若是她去了,他該如何活下去?
「既然不能愛,恨總是可以的。」皇太后望著花奩奩的眸中閃著淚花,隱隱帶著哀求,她握著花奩奩的手將匕首往裡送。「不!」花奩奩連忙撒了手。匕首被甩出去,落在白玉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靜謐的殿上尤為刺耳。
皇太后早就派人去請鍾離樹了,他進來正巧看見這一幕。鍾離樹一面傳太醫一-面將皇太后抱在懷裡,指著花奩奩的指尖都在哆嗦:……
一氣之下便將她貶到冷宮。
鍾離樹的隨行太監還是一如既往地向他報備花奩奩的衣食住行。
殺母之仇,他就算不報也不可能一筆勾銷,遂不耐煩地揮揮手:「以後她的事都不用再報備了,一切按照宮裡的規矩吧。」冷宮是何等殘忍的地方,加之毒入骨髓,不出半月花奩奩便去了。然而,鍾離樹再次提及她時已是半年後,他隨口問:「這些時日怎麼沒有花奩奩的消息?」
「娘娘已經歿了。」太監輕描淡寫地道,接著將手裡的皇幔又往他頭頂湊了湊,不讓雪花飄到他身上,「按照冷宮的規矩,老奴在後山撿塊地兒,給葬了。」
嘭!鍾離樹手裡的暖爐摔到地上,咕嚕嚕滾了幾圈又到他腳邊。他扭過頭好似囈語一般:「歿了?」
「是!」太監瞧出他神色不對,聲音越說越小,「已經是好些日子前的事情……似有雪飄進鍾離樹的眸子里,化成滾燙的淚水。突然,他扭身加快了步子往前走,不住地點頭:「好好,歿了好。」
他身子不停地搖晃,沒走幾步就栽倒在雪地里。
那次病來如山倒,鍾離樹卧病在床好些日子,阿諾日日照料他,無意間提及刺殺當日的情形。
「太奶奶握著母妃的手把匕首往裡插……」.他噘著嘴問,「太奶奶難道不怕痛嗎?
「還有呢?」鍾離樹因激動而嘴角顫抖。「太奶奶說母妃死後父皇怕是活不下去,不能愛就不如恨……他扯了扯鍾離樹的衣袖,「兒臣聽不懂……」.
鍾離樹捂著胸口嗆出血來,嚇得阿諾趕忙去傳太醫。他躺在床上望著穹頂,淚水從眼角潺潺流出。
病好后他找來為花奩奩診治的太醫,一路追查才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那時,他獨自一人坐在皇宮的門檻上。
小時候總被別人欺辱,他覺得權勢是天底下最誘人的東西。如今他登上這位置,四周屍橫遍野,他才知道權勢不過是千秋萬載的寂寞。而他想護在身後的人,只剩下一堆白骨。
鍾離樹撫了撫眼角的淚花,蜷縮在門檻上,背影瘦削得駭人,好似又回到小時候孤苦無依的模樣。
翌年,鍾離樹追立花奩奩為後,此後未納妃,後宮空無一人。
鍾離樹在位時造就朝代鼎盛,是個不可多得的明君。除了服侍他的老太監,誰都不曾瞧見朝堂上叱吒風雲的九陽至尊,在夜幕時分提著宮燈,佝僂著後背往西殿去。
他腳下是一條用時間鋪成的路,漫長而寂寞。
「奩奩啊奩奩,奩……他抿了抿唇,餘下的話堵在嗓子眼裡,再也發不出聲響。風吹來,熄滅的宮燈躥起一縷青煙,四周陷入無邊黑暗,鍾離樹璀璨的眸子也黯淡了下去。
再小些的時候,梁曇並不喜歡慕雲煥。他和其他的宗室子弟都不一樣,他蠢笨、孤僻,身上的衣服不精美,更糟糕的時候,連基本的清潔都維持不了。因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梁曇並不明白舅舅為什麼會把慕雲煥也召進宮來。
整個大梁的人都曉得,大梁最受寵愛的人,是永寧公主梁曇。
這位公主自幼跟在景帝身邊。景帝後宮寥寥亦無子嗣,所有的寵愛都給了這位自幼喪母的小公主。梁曇在眾星捧月般的環境里長大,所以長了一身的臭脾氣。
故而對待不招她喜歡的慕雲煥,她只需要簡單地吐露一些不快的情緒,自然有人會讓她碰巧看到被收拾的慕雲煥。
慕雲煥年紀不大,脾氣倒是倔得很,再怎麼鼻青臉腫,也絕對不流一滴眼淚。有回梁曇來了興緻,蹲在慕雲煥面前問他:「你疼嗎?」慕雲煥揚著髒兮兮的臉看她,點了點頭。梁曇又問:「那你怎麼不哭?」
慕雲煥這回頓了下,才慢吞吞地答道:「我娘說過,男孩子老是哭,會娶不到媳婦兒的。」
跟在梁曇身邊的宗室子弟集體鬨笑,慕雲煥呆愣愣地看著梁曇,突然意識到別人在笑話他,瞬間紅了臉。梁縣卻沒笑,極為冷漠地站起身子:「小小年紀只想著娶媳婦兒,真沒出息。」
有了梁曇的厭惡,慕雲煥在皇宮裡的日子十分難過。那些宗室子弟為了討梁縣歡心,個個都來欺侮他。梁曇早將這件事淡忘,可是她不制止,這件事就不會停下來。
恍恍過了一年,梁曇在回寢宮的路上看到慕雲煥,少年長大了些,瘦得厲害,顴骨高高凸起,臉頰上有些許臟污。嘴角有鮮血蜿蜒進脖頸處潔白的裡衣,目光淡漠地看著對他拳打腳踢的人。待看到梁曇時,他眸光顫了顫,突然發狠一般咬上了面前人的脖子。那些人似乎沒想到慕雲煥會反抗,愣了一下之後驟然變本加厲。
梁曇停住步子,聲音平靜:「住手。」她撥開人群,掏出手絹摁在慕雲煥流血的額角,「公然在皇宮之內鬥毆,我看你們是嫌命長了吧。還不快滾?
等到眾人散開,梁曇將手絹扔在了慕雲煥身上:「一個男人,連自己都保護不了,與廢物何異?」
慕雲煥低著頭掩蓋住自己的狼狽樣:「多謝公主教誨。」
自那之後,梁曇好久都沒再見過慕雲煥。她趁著與景帝獨處的時候,乖巧地伏在他膝頭上問起慕雲煥。
景帝輕輕拍著她的脊背:「前些日子裡他父親遞了摺子,說是思念獨子、我便讓他回去了。」他幽幽嘆了口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父親常年在外,母親又遭了牽連過世。整個慕家爭著同他撇清關係,沒人願意管他,分明也是世家子,卻那麼大了都沒什麼照顧的人。」
梁曇倏然記起來兩年前的慕雲煥,她當時只覺得這人蠢笨得厲害,卻沒想到背後有這麼個緣由。她轉念又想起前陣子那一面,慕雲煥得是經歷了什麼才在短短一年間脫胎換骨。梁曇沒敢細想,安安靜靜
不再說話。
梁曇開始夢到慕雲煥,是十分安靜的夢境。慕雲煥頂著一張無悲無喜的臉看著她,眸光閃爍,彷彿是在怪她。
梁曇每每自夢裡醒來,望著帳頂眼都不敢眨。那是她人生裡頭一次,因為跋扈而覺得罪惡。
梁曇再見慕雲煥,是在她十五歲生辰那天。
景帝在宮中擺了小宴,邀了些宗室中人。梁曇坐在景帝身側,心不在焉地聽著管事太監通報著各人送來的賀禮。
直至聽到慕雲煥的名字,她倏然抬頭,看到一張些許熟悉的臉。慕雲煥變了挺多,臉頰仍舊瘦削如刀刻一般,卻不再是顴骨突出的難看,長發用玉冠束起,眉眼凌厲好看。梁曇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捏住了裙角。那場小宴,梁曇用得心神不寧,佔據她夢境許久的人終於出現,且過得很好,她應當高興。梁縣仰頭飲了杯酒,看到天邊殘了兩旬的新月終於圓滿。
宴罷之後,景帝召來慕雲煥在御花園閑走,梁曇也跟在旁邊。景帝問:「下回再回京,是什麼時候了?」
慕雲煥輕笑:「皇,上放心,凱旋之日不遠了。」
景帝亦笑:「英雄出少年,這話真是不假,朕等著安國侯帶著你凱旋。」
梁曇偷偷看了慕雲煥一眼,半晌還是沒忍住開了口:「戰場險惡,世子千萬小心。」「多謝公主。
梁曇想,這句話,和慕雲煥離開皇宮前的最後一句話有什麼分別呢?他大概是記恨著她的,所以如今,要和她這樣子生疏。慕雲煥再返帝京,已經是三個月後的事情了。京城裡正是最熱的時候,梁曇陪著景帝,在城門前等著慕雲煥父子,卻只看到安國侯一人騎馬走在前面。梁曇喉頭-緊,卻見安國侯自馬上翻下跪在景帝面前:「臣守住邊城了。」
景帝上前扶起安國侯,安國侯老淚縱橫:「皇上,救救小.……」
梁曇匆忙跑到後面,看到慕雲煥躺在馬車上雙眸緊閉,臉色慘白。她想伸手探探他的鼻息,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停不下來。景帝輕輕抓住她的手,她便惶然落了淚,狼狽地喊了聲「舅舅」。
慕雲煥被安置在了皇宮裡,在景帝授意下,整個太醫院都圍著他轉。加上樑曇整日往這裡跑,太醫們更不敢怠慢。細心照料之下,慕雲煥總算在一個深夜裡醒來。梁曇得了消息,赤著雙腳便跑了過來,待看到慕雲煥之後卻只說了句:「你醒來了啊……她的擔心、緊張,一切可說不可說的情緒,都堵在了喉頭裡,一句都說不出。慕雲煥點頭,目光落在她赤著的雙足上,眸光沉沉如深潭。梁曇放下了心,想到自己現下的樣子只覺窘迫,紅著臉在慕雲煥的注視下穿上了侍女送過來的鞋。慕雲煥這才勉強笑了笑:「讓公主擔心了。」
慕雲煥的傷勢恢復得很慢,梁縣日日都跑過來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