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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沈離的離別曲

  而倔強如她,關心的話,是無論如何也不願說出口的。

  有一點,她一直疑惑,陳仲歷來都是吃不胖的體質,怎麼忽地就成了個大胖子?

  躺在地上全身一點勁,也使不上的陳仲,當然不會告訴她答案。

  這是一個秘密,他打算永遠保密。

  機械般地:重複運動,陳仲的思緒,卻飄出很遠,飄出北京,回到十多年前的上海。

  那時候,他還是一個脆弱少年。

  十六歲的陳仲,最討厭回家,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是非尤其多,父親常年不回家,母親怨婦一般地,將對父親的所有不滿,都發泄在他身上。

  他不快樂,一點也不,直到遇見霍青。

  媽媽一臉不樂意地,指著那個胖女孩,給他介紹:「喏,這是你新堂妹,霍青楚。」

  那時還叫做霍青楚的霍青,胖胖的圓臉上,有一種單純的快樂,無論大人們,如何唇槍舌劍明爭暗鬥,她的眼裡,除了食物還是食物。

  曾經在半夜裡見過霍青,偷吃冰箱里的零食,將巧克力掰開來,一點一點舔舐,那樣滿足快樂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

  陳仲想接近她,可總是羞於表達,後來便用了那個年紀的少年,最常用的方法。

  他嘲笑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試圖以此來引起她的注意力。

  結果可想而知,霍青見著他便繞道而行,更別提跟他說話了。

  再後來,小叔去世,聽說霍青要隨她媽媽去北京,他多麼想挽留她,甚至想過偷偷爬上霍青的那一班列車。

  當然,最終他不過是隨著親戚們一起去送行,甚至於連早早準備好的禮物,也不敢拿出來,他只是走到霍青面前,慣常地一撇嘴:「死胖子,以後少吃點。」

  這些細枝末節,可能霍青都不記得了……

  可是這些年來,他卻一點也不敢忘記。

  霍青走後,他便愛上了,在深夜吃巧克力。

  剝開巧克力,學著霍青的樣子,一點一點舔舐,然後慢慢體會食物,帶給胃的安全感。

  每當此時,他便覺得自己離霍青更近了。

  他跟她一樣,很快就可以變成一個圓平乎的胖子。

  上大學以後,陳仲去過好幾次北京,卻始終沒有打聽到霍青的消息,她們大概是鐵了心要消失,與親戚都再無往來。

  他灰心失望,暴飲暴食,終於長成一個胖子。

  可造化弄人,當他終於找到霍青,卻發現她已經減肥成功,貼身的運動裝束,更顯得她窈窕漂亮。

  他為了她成為一個胖子,當然也能再為了她再瘦下來,即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陳仲回憶往事,漸漸放慢了仰卧起坐的動作,他當然知道霍青讓他鍛煉是出於一片苦心,所以從來也不掉以輕心。

  可是霍青那認真糾正他動作的專註表情,實在是可愛至極。

  冷不防地,陳仲將嘴貼了上去,輕輕印在她的臉頰。

  這一次,他找到了她,無論如何,再也不會讓她從身邊逃走了。

  霍青大庭廣眾被非禮,全然忘記是在工作時間,一記爆栗過去:「你個流氓!

  陳仲捂著頭傻乎乎地笑,眼睛眯起來,一臉褶子。

  流氓又如何,愛情不就是從耍流氓開始的嗎?

  霍青瞬間便猜到這是誰的傑作,這個死胖子,有沒有點新意啊?這哪是浪漫,分明就是浪費。

  她知道陳仲就在附近,氣哼哼地衝出女更衣室。

  陳仲果然手捧一束由蝦條,拼成的花束站在門口,仍舊傻傻地沖她笑道:「霍青,看在蝦條的份上,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霍青一愣,好半天沒有回過神,這麼說來,他所謂的最愛,就是自己?

  「這種蝦條已經很難找了,我昨天找了整整一天才找到這麼多。」

  陳仲獻寶一般地往霍青身邊湊。

  待霍青回過神來,首先就是一記爆栗:「蝦條?你哄小孩啊?陳仲你給我說清楚,你昨天什麼意思?耍我啊?我才不要跟你在一起。」

  「那……是你自己說,不跟我在一起的,我可先走了。」

  看起來傻氣的陳仲才不傻,昨天那一番試探,其實早就看穿霍青心思。

  即使霍青已改頭換面,可他第一眼便認出了她來,她還是跟當年一樣,倔強得讓人心疼。

  他本來覺得來8方長,可以慢慢俘獲她的心。

  可那天下午,陳仲意外得知,原來年少的無心之過,曾經那麼深深地傷害過她。

  所以,他才小心地試探,如果霍青對他毫無感覺,那麼便給她自由。

  她的失落,陳仲盡收眼底。

  找遍了北京,他才收集到她小時候最愛吃的零食,這表白方式雖然有點傻兮兮,可那又有什麼關係?

  陳仲假裝要走,霍青情急之下一把將他拉住:「誰允許你走了?」

  她的臉,上泛起少有的桃紅色,發梢擋住大半個面頰,陳仲這才發現,當年的小胖子,如今竟然如此迷人。

  「霍青,跟我在一起好嗎?」

  這一次,他說得異常認真。

  沒有人知道,他等這一刻,等得多辛苦。

  霍青卻是答非所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這算是變相的同意,陳仲便伸過粗壯的胳膊來,一下將她摟進了懷裡。

  他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從什麼時候開始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打算此生都不要結束。

  人人都期望不要結束,但現實總是殘酷的,不如意的故事還有多少呢,且看下集。

  我從楚王手中救出沈離時,她已經被關在水牢里拷問了十幾日。

  她被拖到了我面前,髮絲凌亂,如同幽蘭的河流在背脊上蜿蜒而下。我走近,她抬起頭,雪白的臉上有雙閃亮的眸子,警惕又美麗。

  「我來救你出去。」

  我說。

  她眼波閃了閃,一瞬間變得越發動人:「師父要你來的嗎?

  「不是。」

  我答,「我姓李,江湖人稱百曉生,來找你尋個故事。」

  動人的眼波,湮滅在她的眸中,她沒做聲,重新垂下頭去,露出一段軟弱的脖頸。

  我想,她大概很是傷心。可這傷心卻是我想要的,我有一盞愛聽故事的琉璃燈,為了它,我遍尋天下傷心人,只為令他們回報給我一個故事。

  我將她帶出楚王府,租了輛馬車送她回大雪山。

  我給她把過脈,在楚王府受刑這十幾日,她舊傷複發,心脈有損。她這樣的傷應該靜卧休養,而非風餐露宿地疾行,可她不聽。

  白天黑夜我們馬不停蹄,總算趕在三月初十,回到了大雪山。

  大雪山山主,沈離的師父顧枕雪的生辰,就在這一天。

  沈離拖著病軀,先回了自己的屋子,我瞧見她咳出一口血,卻毫不在意地擦去。

  等她再出現時,已經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她換了身青色的衣裳,裙擺上綉著雪色的蓮花,素雅端麗,是個蒼白漂亮的小姑娘。

  而後,她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個錦盒,輕輕地拂了拂,這才去找顧枕雪。

  顧枕雪正站在蓮花池邊餵魚,身邊站著個漂亮的姑娘,替他捧著魚餌。沈離吸了口氣,走到顧枕雪腳邊跪下。

  「師父,」她說,「徒兒回來了。」

  顧枕雪一直沒動靜,他又往蓮花池裡撒了把餌,身邊姑娘笑道:「阿離,你走了這麼久,也不與我們先說一聲,我還當你叛出大雪山了呢。」

  沈離沒理她,她只望著顧枕雪,又抬手將錦盒舉了起來:「師父壽辰,徒兒祝師父萬事隨心,喜樂由己。」

  顧枕雪總算將視線投在了沈離身上,他有張精雕細琢的臉,眉間硃砂妖嬈,人卻缺了點兒情緒。

  而現在他面無表情地打開錦盒,露出裡面放著的紫玉雕的鳳凰。

  我瞧到沈離期待地盯著顧枕雪,顧枕雪卻微皺了眉,旁邊的姑娘脆生生地說:「哎呀,好俊的鳳凰。」

  「喜歡便給你了。」

  顧枕雪將鳳凰遞給了姑娘,自己轉身走了,從頭到尾,他也只給了沈離一個眼神。

  沈離跪在地上,痴痴地盯著他的背影,半晌,張口卻吐了口血出來。

  「阿離,你費盡心機拿來的東西,山主他不要呢。」

  姑娘把玩著鳳凰,笑了笑,抬手扔到了蓮花池裡,「唉,我拿著也沒什麼意思,你想要就自己撿回來吧。」

  說完,她也走了,只剩沈離一人跪在原地。

  天朗風清,千傾菡萏灼灼盛放,沈離捂著心口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入池子里。

  這是大雪山頂引下的雪水,冰涼刺骨,她卻無從察覺,只是俯下身子在水裡一點點摸索。過了很久,她總算直起身子,茫然地望著手中沾了泥的鳳凰。

  蓮花纖塵不染,美若煙霞。

  沈離站在其間,抬起袖子仔仔細細地,擦鳳凰上的污泥,擦著擦著,一滴眼淚就落在了上面。

  我聽到她輕聲說,師父,生辰快樂。

  聲音帶著哭腔,落在風裡,被撕扯著散開了去,無人可聞。

  紫玉鳳凰是當年九溪顧家的傳家寶,顧家敗落後落到了楚王手裡。

  半年前,沈離化身樂師進入楚王府,幾費周折總算取得楚王信任。而後她盜走珍寶閣鑰匙,開閣取走紫玉鳳凰,卻因一著不慎被楚王當場捕獲。

  我不知道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是怎麼在水牢里熬了十幾日的,卻知道她的一番心意,顧枕雪半點兒沒瞧在眼裡。

  日落月起,我坐在院中梅花樹下,燃起一盞琉璃燈,靜候沈離的到來。

  牆上,月影斑駁,沈離自花影扶疏間走了出來。

  她素衣烏髮,於我對面落座,看著琉璃燈若有所思:「我來兌現承諾,將你要的故事,講給你聽,算是報答你救我一命的恩情。」

  我笑笑,將琉璃燈推至她面前:「我的規矩,一個故事,換一個真相。若你有想知之事,便講一個故事,琉璃燈熄真相出,百曉生絕無虛言。」

  琉璃燈明若辰星,沈離嘆了口氣她冰白的指頭輕輕攏住燭光,像是攏住一個虛幻的夢。

  就在這點光中,她輕輕開口:「我並不是從小就在這裡,九歲之前,我都住在江南。」

  江南好,誰不憶江南。

  她生在江南,那裡水暖風軟,桃花滿山,她有溫婉嬌美的母親,體貼英武的父親,卻在一夕之間,天翻地覆。

  一個深夜,她的家裡來了一群人,一群殺人的人。

  母親將她送上馬背,含淚送她逃了出去。她伏在馬上,受了重傷,卻不敢大哭,只是哀哀地叫著娘。她終是體力不支,被拋下馬滾入草叢。

  她暈了過去,醒來時,正躺在一架馬車上。

  車上燃香裊裊,有個少年正倚在香爐上,銀白狐裘,色若拂春,眉目間一點硃砂風流含情,瞧她醒了,淡淡地道:「你是逍遙劍沈春的女兒嗎?」

  她點點頭,少年接著說:「沈家已被滅門,我與你家有舊,若你願意,以後便跟著我。我教你武功,或許有朝一日,你能找出兇手替父母報化。」

  「那年我九歲,本是豪情逍遙,不知愁情的年紀,卻在那一刻,忽然知曉了何謂訣別。」

  沈離輕輕說:「他帶我走,回了大雪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雪。」

  久居江南的小姑娘,第一次瞧到了雪。

  她從馬車.上下來時,有些踟躕,不知該不該將腳,踩在那雪白的地上,顧枕雪卻不耐煩地,將她從車上抱了下來,丟在雪上。

  她呆住,不敢邁開步子跟上去,顧枕雪等了片刻,上來將她抱在了懷裡,而後微微露出一點笑容。

  「阿離,」他說,「我們到家了。」

  那一笑如春花怒放,滿山飛雪一瞬間冰消雪融。少年好聞的氣息繚繞鼻端,她將臉埋在少年的肩頭,藏起流了一臉的淚。

  少年言出必踐,果然教她武功,教她琴棋書畫。

  他沒什麼耐心,她犯了錯便毫不留情地冷嘲熱諷,卻又在她紅了眼圈時,放緩語氣重新來過。

  她夜裡睡不踏實,他便陪在她身邊,輕輕拍著她哄她入睡。

  她生病受傷,他親自採藥熬湯,替她包紮。

  「別看他現在這副樣子,可是當初卻真的對我很好。」

  沈離說著說著忽然笑了,她笑的時候眉眼飛揚,真真正正像個小姑娘,「好到這些年月,我一閉眼便想到了他,而後便愛,上了他。」

  我不語,她又收了笑,怔怔地望著琉璃燈:「可我不知為何,他變了。」

  五的少年漸漸長成了冰冷妍麗的青年,她也漸漸長大,成了個端秀明麗的小姑娘。

  她努力地習武,想要成為一個頂尖的高手,早日手刃仇敵。等大仇得報時,她便要向他告白,她想站在他面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著對他說:「師父,我喜歡你。」

  可沒等計劃成真,事情便有了變化。顧枕雪下山回來時,帶回個絕色的女子,楚閑。

  那是個有月亮的晚上,她站在顧枕雪的院子里等他,沒想到等來的,不單是心心念念的心上人,還有一個漂亮的姑娘。

  顧枕雪皺著眉瞧她,他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一瞬,她像第一次見到雪一樣無措,無措中又帶著難堪:「師父,我在等你回來。」

  話音剛落,有清脆的笑聲響了起來,楚閑攬著顧枕雪的臂,歪著頭笑嘻嘻地瞧她:「枕雪,這就是你的徒弟嗎?」

  她像是被驚到,微微退了一步,撞在了院中的梅樹上,梅花紛紛揚揚落了下來,落梅如雨間。

  她聽到他說:「不過是個不長進的小姑娘罷了。」

  他輕飄飄的一句話,抹殺了她無數個日夜的努力。

  她想起自己為了練劍,流過的血和淚,輕輕跟自己講,不能哭,不能讓他以為,自己除了不長進,還是個愛哭鬼。至少,自己該堅強點。

  自那之後,顧枕雪越來越少露出笑容,她想討他開心,卻總不得其法。

  替他做了一桌好菜,他拂袖而去。

  努力練劍,卻被他幾招挑飛了劍。

  為他做了新衣,他瞧了一眼便丟在了地上。

  表在他面前,她總是那樣笨拙,像個剛會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百折不撓,只求他能回頭瞧她眼。

  講到這裡,沈離忽然停下,她仰起臉假裝自己沒哭。

  「我總以為,我把我最好的給他,他總能感覺到。後來我知道,自己最好的,大概在他眼中也不過如此。」

  「真正讓我有了死心念頭的,是我替他找來一隻西域的鸚鵡,精心教了它幾句逗趣的話。我以為他會喜歡,可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而後跟我說,沈離,你只會這些無聊的東西嗎,有這樣的閑工夫,不如多練會兒劍。」

  「他說完,便一掌打死了那鸚鵡。我從那以後便知道了,無論我做什麼,他都不會笑的,只因看到我,他便不會開心了。」

  「從前,他的身邊只有我,而現在,他只帶著楚閑。」

  她說著,伸手把淚抹掉:「後來我想,我為什麼不快樂呢,是因為師父不肯喜歡我嗎?不,是我不甘心這樣莫名其妙地敗給楚閑,不甘心師父突然對我這樣冷淡殘忍。」

  我說:「這麼說,你想知道顧枕雪那次下山到底做了什麼才忽然變了嗎?」

  她點點頭,眼裡含著的淚簌簌滾了下來。我卻搖頭道:「抱歉,琉璃燈未滅,你的故事打動不了我的燈,所以,我不能告訴你答案。」

  沈離愣了一會兒,半晌,她擦了擦淚,

  沖我笑了笑:「既然如此,我欠先生的故事只能有緣再還了。」

  我將琉璃燈收了回來,想了想還是說:「若你以後有了別的故事,還是能來找我的。琉璃燈在人未亡,百曉生永遠恭候。」

  她點點頭,起身重新沒入了梅枝月影里。我嘆了口氣,卻沒想到再見她時,竟會是那樣的情景。

  我正在擦燈時,一個黑衣人走了進來。黑衣人步子虛浮,像是生了重病。

  我抬眸,看到她將兜帽脫下,露出臉來:「沈離又來叨擾先生了。」

  沈離的臉上,有長長一道傷口從左至右,劃過她整張麵皮,活生生將一張花容月貌的臉破壞得七零八落。

  「多日不見,沈姑娘似是不怎麼安好。」

  我斟酌著開口。

  沈離卻笑了:「是不怎麼好,先生,我又帶來個故事,不知道能不能講給琉璃燈聽。」

  我看了她一眼,想起初見時,她眉目靈動,而如今,只余寂然。

  我輕嘆,點燃了琉璃燈推至她面前:「沈姑娘請講吧。」

  沈離望著琉璃燈跳動的燈焰,眼神寂寂,良久,她輕輕開口說:「自那次麻煩先生后,我自己也想了很久,我知道自己該放棄,可我愛了他那樣久,實在不甘心。」

  她不甘心。從稚氣孩童,到宛窕少女,他陪了她多久,她便愛了他多久,這愛早

  已隨著歲月深刻在了骨子裡,抹不掉,驅不散,傷筋動骨,痛徹心扉。

  所以她想最後賭一次。

  那年十二月是她十八歲生辰,一早她便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

  這衣服是他送的,江南最好的三十二個綉娘,勤勤懇懇三年方才完成。

  在她十六歲時他送給她,她接過衣服時,他輕笑說:「我的阿離總算要長大了。」

  而如今,她重新穿上這衣服,像是穿上了曾經的溫柔。她摸摸衣服,覺得自己又有了勇氣。

  當時沒有太陽,陰雲密布,風在梅林里穿梭,顧枕雪就站在一樹白梅邊,周圍散了一地的殘枝落葉,而他不染片塵,翩若仙人。

  心一下低到了塵埃里,沈離走過,在他腳邊跪下:「師父。」

  顧枕雪沒有作聲,他看著她,神情複雜,半晌,嗯了一聲:「有事嗎?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站起來,站到了他的面前,而後沖著他嫣然一笑:「師父,」她說,「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喜歡了很久了。」

  顧枕雪聽了她的話,忽然轉過身去。

  他抬起手咳了一聲,沈離分明看到他雪白的指尖,上沾了血跡。

  「住口,沈離。」

  他又劇烈地咳了一聲,咳得腰都微微彎了一點,而後他沉聲說,「我沒想到這樣久了,你竟還未死心,很好,你果然辜負了,我放在你身上的心意。現下,你便不再是大雪山弟子了。」

  她為這一刻想了很多結果,這許多的結果里,卻沒有一個會像這樣。她有些茫然地上前一步,輕輕喚道:「師父?」

  顧枕雪的腰彎得更多,他似乎有些顫抖,只是厲聲道:「還不滾出大雪山去,永世不得回來。」

  「師父!」

  她身子一震跪在了地上,「師父我錯了,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會好好練劍,不再痴心妄想,師父,求你了。」

  顧枕雪卻不理她,他似乎在剋制自己,手背上青筋暴起,身遭的白梅感知到劍氣,朵朵飄落在地。沈離怔怔地瞧著他,又輕聲喚道:「師父?」

  下一刻,凌厲的劍光劃過眼前,她遲了一步察覺到痛,卻先瞧到了血灑在半空的白梅上。

  面前持劍而立的顧枕雪,臉色蒼白,眉心的硃砂紅得像在滴血,他有些絕望地閉了閉眼,眼角一顆淚便滾了出來。

  顧枕雪將劍扔到一邊,上前緊緊抱住她,他不敢碰她的臉,只是說:「阿離,師父對不住你。」

  她在他懷裡,痛得瑟瑟發抖,卻有些奇異的開心。她想,你又願意抱我了,你終究還是在意我的。

  陸心死如灰琉璃燈焰閃了閃,我問:「後來呢?」

  沈離像是陷入了回憶,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唇邊含著-抹似笑非笑的愁容。

  「後來我痛昏了過去,昏倒前還聽見師父喚我的名字。那時,我臉上雖痛得緊,心底卻是高興的,只因他又抱了我。先生你不知,他有多久不肯親近我了,有時我不小心碰到他,他都要皺眉很久。」

  說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先生莫笑我,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有些不對,可我剋制不了自己,只因我太過愛他。」

  她說著,悵然一嘆:「可他終究不愛我。」

  他不愛她,若他愛她,不會那樣殘忍地對待她。

  她是被大雨澆醒的。

  大雪山腳下,她發著高燒,茫然無措地倒在雨中。

  那日大雪山,下著百年難遇的大雨,大雨如簾,毫不留情地傾倒下來。而她臉上的傷口,仍在淌血,卻已被抹去大雪山弟子的印記,扔出了大雪山。

  她緩緩爬起來,站在雨中愣了一會兒,而後發了瘋般,向著山上跑去。她半跪在泥水裡,面前,百丈高的大雪山神聖,高潔,像是高不可攀的他。

  一次一次,她在濕滑的石階上重重摔倒,長發虯結,全身都是泥水,那件他送的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重得她幾乎直不起身。

  到了最後,她果然再也站不起身,便一點點向著山門爬去,等她連爬都沒有了力氣時,她就趴在那裡輕輕地哭。

  她的哭聲很小,邊哭邊叫著顧枕雪的名字,一聲一聲。她叫得輕若飛絮,卻痛得撕心裂肺。

  「師父,」她慢慢地說道,「我把最好的真心給了你,可你不要。

  她閉上眼,將自己蜷縮成一團,輕輕說了句話便昏了過去。她說,師父,我好疼啊。

  最後一句話講完,琉璃燈閃了三下,無風自滅。

  我收回琉璃燈,微笑道:「沈姑娘的故事很好,我可以將你曾問的答案告知於你。」

  沒想到沈離卻搖了搖頭,她說:「我能換個問題嗎?」

  我答:「自然可以。」

  她猶豫一下,方才問道:「顧枕雪是不是以為,我爹殺了他爹,所以他才殺了我爹?」

  我說:「不錯。」

  到了如今,沈離卻笑了,她輕輕說:「果然如此。」

  日子又過了許久,我聽了一些好故事,交付出去一些真相。

  而後,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有個姑娘找上門來。

  楚閑坐在我對面,依舊雪白狐裘,雍容無雙,她說:「我知道規矩,燃燈吧。」

  我喜歡這樣懂規矩的人,於是點起琉璃燈,而她果然給我講了一個好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個少年,失去了相依為命的父親。

  有人告訴他,殺他爹的人,是名震江湖的逍遙劍沈春。

  他想替父報仇,需先修鍊個十幾年,才有一戰之力。

  報仇心切的少年,與從苗疆來的邪魔做了交易,他將一脈上古神血注入體內,獲得了不屬於他的百年功力。

  而後他攻入沈家,殺了沈春,卻在大仇得報后被神血控制了心神大開殺戒,屠戮了沈家滿門。

  甚至,他還打了縱馬逃出的一個小姑娘一掌,那一掌打得小姑娘心脈斷裂,幾乎死去。

  等他恢復神志時,滿地倒著的,都是無辜之人的屍體。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罪大惡極。

  我說:「你說的這個人我似乎認識。」

  楚閑笑笑:「沒錯,我說的就是顧枕雪。」

  於是我閉了嘴,繼續聽她講下去。

  後來,顧枕雪在草叢裡,找到了逃出去的小姑娘,他將她帶回大雪山精心撫養。

  他教她武功,想要待她長大了,告訴她真相,到時,她也可以親自替父母報仇了。

  他這麼想著,小姑娘卻不留神便長大了,變得端麗靜好。

  一次,他教她念書,她念著念著趴在桌上睡著了,他瞥了眼,卻轉不開眼去。

  窗外,大雪山終年的積雪折射著暖暖的光,映在姑娘的臉上,像是一個溫暖的吻。

  他走過去,伸手替姑娘擋住了照在眼上的光。陽光正好,歲月正好,鬼使神差地,他輕輕在姑娘的額上烙下一個吻。

  等沈離醒來時,顧枕雪早已離去。

  沈離四下看了看,吐吐舌頭心虛地抱著書跑掉了。她卻不知,後堂里,顧枕雪雙目赤紅,體內的神血四處竄行不休,如火舌舔過每寸肌膚。

  而他每多想一次沈離,這痛楚便更深一分。

  他察覺不對,便遠赴苗疆,想要找到當初給他神血之人。

  到了苗地,當年簡陋的苗族神廟,如今華麗而陰森,在這裡,他找到了叛教的楚閑。楚閑告訴他,所謂神血,其實是魔教中世代相傳的萬蠱之血。

  服蠱之人,雖能功力大增,卻需斷愛絕情。

  一旦動心,便會受極大的痛苦,且越動心,心性便越會大變。古往今來,得此蠱之人,大多沒有好結果,不是走火入魔,便是錯殺心愛之人,而悔恨終身。

  說到這裡,楚閑的神情變得憐憫:「他終究是個普通人,往昔他覺得自己是受上天眷顧才會有如此奇遇,年紀輕輕便身懷絕世武功。然而,他卻只是個可憐蟲,一個連愛都無法說出口的可憐蟲。

  「當我告知他真相之時,他神色大變,而後長笑三聲,咳出口血來。我不知道他想到了誰,我卻知道,他大概是後悔了。」

  要絕世武功,還是要心愛之人,這大概是很難的抉擇。我聽到楚閑繼續說:「後來,他帶我回了大雪山,他說,希望一切還不算太遲。」

  說著,她笑了一聲:「不遲,怎麼能不遲?他那樣的人,若真心對一個人好,那人又怎麼會不愛上他。」

  他祈禱沈離不要愛上他,可是已經太遲。

  他硬起心腸,知道既然註定不能和沈離長相廝守,那還是不要給她虛安的期待。

  只是每次小姑娘被他的冷淡刺傷,而偷偷抹淚的時候,他都會跟在後面,想要替小姑娘擦一擦眼淚。

  他記得那隻鸚鵡,機靈活潑,有著艷麗的皮毛,他伸出手,便靈巧地落在他的指尖。他斜睨-一眼,沈離正期待地望著他,眼裡盈著滿滿的星光。

  然後他做了什麼?

  他伸出手來,冰白指尖拂過鸚鵡艷麗的羽毛,而後,他毫不留情地掐死了鸚鵡。

  星光碎在了眼眸中,他眼睜睜地看著沈離捧起鸚鵡,深深瞧了他一眼。他以為她會哭,沒想到她終究沒哭,反而蒼白著臉向他笑了一下。

  「師父,」沈離輕聲說,「徒兒又惹師父生氣了。」

  那一刻,他忽然想不顧一切地,抱住自己的小姑娘,可終究不能。

  再後來,他走火入魔越發嚴重,甚至一劍劃破了沈離的臉。血落下的一瞬,他的淚也落了下來。他想,他終究永遠失去了沈離。

  「他聽到沈離說喜歡的時候,其實很高興,就算痛得要死,也高興得要命。」

  楚閑嘆了口氣,「可惜他被蠱血控制了,蠱血要他殺了沈離,他不肯。拔劍時瞄準的本該是心口,最後卻硬生生換了方向。我敬佩他,也可憐他,所以我最終還是出手幫了他一把。」

  我抬眸,心下有了個猜測:「把沈離丟出大雪山的……」

  「不錯,是我。」

  楚閑揚著頭,露出優美修長的脖頸,她瞧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你瞧,沈離果然死心了,所以我沒做錯。」

  我回答:「百曉生只聽故事,不評判對錯,姑娘的故事還要繼續嗎?」

  楚閑說:「也沒剩多少了。最後,顧枕雪死了。」

  顧枕雪死了.……

  他死之前,用一把雪亮的匕首,親自破開了自己的心口,而後,將自己的心硬生生扯了下來。

  那是他費了三年時光,將一身蠱血逼入胸口,凝聚而成的一顆心。

  他說,當年他一掌打斷沈離的心脈,害得她一生懷揣隱疾,極有可能英年早逝。

  所以,他用自己的心來凈化蠱血,將蠱血的效力盡數凝於心中,只要沈離吃下那顆心,便可以健康地活下去。

  他還說,他這一生,錯過兩次,一次是害沈離同他一樣成了孤兒,一次是讓沈離愛上了他。

  楚閑取出一個包得緊緊的盒子,她用手愛憐地拂過盒子,而後望著熄了的琉璃燈說:「我的問題,沈離現在在哪裡,我受他所託,要將他的心送給她。」

  我說:「抱歉,我回答不了。」

  楚閑挑起眉峰,剛剛眼底的軟弱已盡數褪去,她盯著我,問:「為什麼?」

  我收起琉璃燈,告訴她:「因為,沈離已經死了。」

  沈離也死了,就死在半月前,死前亦託付我,將一件東西交給顧枕雪。

  楚閑臉色一變,她急切地問:「怎麼會,她怎麼會死了?」

  我說:「說來也巧,顧枕雪為了她而死,她卻也是因了顧枕雪而亡。」

  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沈離,她跪在地上求我告訴她,要怎麼做才能壓制顧枕雪體內的蠱血。

  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裡知道,顧枕雪體內蠱血的事,卻只能說:「你得讓我的琉璃燈滅了,我才能告訴你。」

  她一生的故事,都已講給了我聽,又哪裡來的新故事呢。

  所以,她舉起了劍,重重劃過了自己的手腕,琉璃燈焰見血自滅,她蒼白著臉,問我:「先生,現在能告訴我了嗎?」

  我嘆氣,慢慢說:「若我說,你需得去苗地找到一味失傳已久的蠱蟲,而後種在自己的身上,待蠱養成,方可壓制顧枕雪的蠱血,你可願意?」

  她面上漾起喜色,我又是一嘆:「可那蠱蟲養成之前五日,你每一日會失去一種感官。待到第五日,五感盡失,蠱蟲便破體而出,而你,則會死去。」

  沈離想了想,而後笑著沖我行了一禮,她平靜地說:「多謝先生指點,沈離認定之事,雖死莫悔。」

  雖死莫悔,她留下四個字,獨身去了苗地。

  三年後,半月前,有人替她送來了那蠱蟲。

  那時我便知道,沈離死了。

  我說完時,楚閑靜了靜,而後笑了起來,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靜靜地看著她,半晌,她方才平靜下來。

  「真可笑,」她擦擦眼淚,說,「這兩個人,真可笑。」

  是可笑,他們到死,都不知對方仍愛著自己,卻仍百死不悔。

  我想起初見時,狼狽的少女倔強地揚著頭問我:「師父讓你來的嗎?」

  而後,過了這麼久,她的骨和血一道深埋地下,她愛著的那個人,陪著她,不再分離。

  也許,這便是她求了一生的結局。

  結局終是結局,故事再也不會回來,而新的故事仍在繼續.……

  宮裡的臘梅臨寒盛放,群臣跪在雪中高呼:「先皇后賓天已久,還望皇上早納新人。」

  鍾離樹坐在宮階壘砌的帝位上,垂著眼帘目光森冷:「代國只有一位皇后。」

  他聲音極輕,卻深深地刻入每個人的心中,刻在史官筆下。

  代國,只有一位皇后。

  他,只有一位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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