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季聽下意識就要坐起來,卻被他大一揮按回被褥上,她急忙抓緊了衣領,臉蛋微紅的看著他:「你你你撒,放肆!真以為在宮裡本宮就奈何不了你了嗎?!」
「殿下小聲些,別讓外面的宮女太監聽到了。」申屠川閉上眼睛,將虛扶在她胳膊上,看似沒有用力,但只要她動了離開的心思,便會立刻把她按回來。
季聽輕哼一聲,這才想起來解釋:「申屠公子看來這幾日在別院都悶出幻覺了,竟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話,當真是病得不清,本宮昨夜分明招了新人侍候,怎麼可能會……」纏著你。
原諒她一生老司,卻說不出最後個字。
聽到『新人』二字,申屠川蹙了一下眉,再次睜開眼睛看向她:「殿下知道那新人叫什麼嗎?便說是招他侍候了?」
「……」她還真不知道,但她可以瞎編,「王富貴。」那貨膽大包天給自己下藥,估計這會兒已經徹底涼了,一個死人而已,她想給他取什麼名字就取什麼名字。
申屠川微怔,隨後唇角多出一分笑意:「殿下真風。」
「……誰跟你風了,本宮是認真的。」季聽一臉無語,發現這人經過昨天那一晚上,好像突然變了個性子。
申屠川笑過後,眼底泛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易察覺的認真:「殿下。」
「嗯?」
「殿下有沒有可能,為一人收心?」他輕聲問。
季聽和他對視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當下有些尷尬:「我……申屠公子,其實你一開始想的是對的,本宮就是個浪蕩子,與之他們跟了我這麼多年,我也無法收心,更何況是為別人……」
她算看出來了,牧與之善後計劃徹底失敗,這人非常清楚昨天的事並非夢境,而且還因為自己是他第一個女人,此時生出了雛鳥情結。
這可不行。
申屠川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並不覺得意外,只是心裡空蕩蕩的。她早在第一次在風月樓和他見面,便已經告訴他了,她救自己無非是看在父親的面子,對自己並無半分情誼,這些年關於她痴情於他的言論,都是子虛烏有。
她早就說過的,只是他始終不死心,總覺得早年她曾對他還算看得上眼,便覺得自己在她心裡或許是有些不同的。
「那……殿下有沒有可能,心上多騰一個位置,只給一人長長久久的留著?」申屠川聲音有些啞,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出這個問題,可他清楚的知道,只要她點頭,自己便甘心囿於她後院的方寸之地,和。
「申屠公子,」季聽不由得嘆了聲氣,「緣分這種事,強求不來的。」
「當初殿下強求的少嗎?」申屠川追問。
季聽笑了:「所以這不就失敗了么。」
「……沒有。」
「嗯?」
「沒有失敗。」
「……」季聽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沉默片刻后佯裝無事的翻了個身,背對他側躺著,故作輕鬆道,「天色不早了,本宮乏得緊,就不陪申屠公子閑聊了,申屠公子自便。」
說完便刻意忽略後背稍帶攻擊性的目光,枕著軟枕漸漸睡去。
申屠川靜靜的盯著她纖瘦的背影,幾次都想將人拖過來抱在懷裡,可最終只是苦澀一笑,跟著閉上了眼睛。
兩個人昨夜荒唐太過,今日又沒能好好休息,早就已經睏乏到了極致,這一睡很快便睡得又沉又香,連個夢都不曾做。
一直到天亮了,季聽才迷糊著醒來,意識回攏后不久,她閉著眼睛懶洋洋的翻個身,剛好滾進一個結實的懷抱里。她遲鈍一瞬,獃獃的睜開眼睛,猝不及防跟申屠川皓月般的眼眸對上。
「……」
「早啊殿下。」
申屠川聲音還帶著初醒時的低沉,猶如醇香的烈酒,只是靠近便有些微醺。季聽被自己的形容肉麻得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急忙從他懷裡鑽出去,訕笑一聲點了點頭:「早上好。」
見她如此抗拒自己,申屠川的目光清明了些,抿唇坐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殿下梳洗一下我們去向皇上請安吧。」
「……好。」季聽乾巴巴的笑了一聲,叫了宮女進來伺候。
她在梳妝的時候,申屠川很快便換了衣裳,站在後方盯著她看,季聽能在銅鏡里清楚的看到他的臉。
……壓力太大了,得儘早把人送走才行。
等到她更完衣,已經日上竿,皇帝也下朝了,她便帶著申屠川去請安。
還沒到主殿,就聽到了皇帝的怒吼聲,她愣了一下,和申屠川對視一眼便將他留在了外面,自己獨自一人進去了。
「皇上這是怎麼了?」季聽皺眉行了一禮。
申屠川看到她后表情古怪一瞬,接著逃避似的別開臉:「蠻族這幾日又開始不老實了,已經出了次搶掠天啟成玉關的事了,朕若是不給他們一些教訓,他們怕是有朝一日就要攻打天啟了。」
成玉關不是申屠川父母所在的地方?季聽有種不好的預感,但見皇帝沒有提,便覺得是自己多想了。
她緩緩走到皇帝身旁:「他們搶掠無非就是試探,皇上切不能讓,叫他們知道了厲害,他們日後才不敢放肆。」
「朕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朕準備御駕親征,」皇帝說完頓了一下,有些惱道,「可朝無人坐鎮,朕不能輕易離開。」
……活該,誰讓你把申屠丞相辭退了。
季聽溫柔一笑:「若皇上信得過臣,不如臣替皇上出征如何?」剛好可以順路把申屠川也送過去。
「皇姐為天啟操勞這麼多年,朕如何忍心再讓你出征受苦,還是朕再想想辦法吧……申屠川呢?」皇帝突然問。
季聽心裡咯噔一聲,一臉天真的回答:「他在外面等著呢,皇上怎麼突然問起他了?」
皇帝面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接著擺擺道:「你且先回去,今日恐怕不能和你一同用膳了。」
……這是把兵權收走了,死活不捨得還回來的意思了,季聽心裡冷笑一聲,面上更加溫柔:「皇上切莫動氣,要仔細身子,臣先行告退。」
說完就轉身出去了,看到申屠川還在等自己,便叫上他離開了。
「不留宮裡用膳了?」申屠川蹙眉問。
季聽嘆了聲氣,壓低聲音道:「成玉關那邊上奏說有蠻族作亂,皇上心情不好,所以讓咱們先走。」
申屠川一愣,臉色徒然凝重起來:「那不是……」
「本宮派人送申屠丞相時,留了幾個侍衛給他,個個身了得,這只是小動亂,影響不到他們什麼,再說本宮的人傳消息怎麼也比奏摺快,若真是有事,早幾天便該有消息了。」
雖然這麼說,可剛才皇帝不自然的表情,讓季聽始終有點介意。
「……多謝公主費心。」申屠川微微放鬆,可心裡始終不安。
季聽看他一眼:「若你實在擔心,今日便收拾包袱去那邊吧,也好早日跟父母團聚。」
「……是。」申屠川深深看她一眼,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罷了,還是先去守護父母,他們之間的事日後再說吧。
季聽看他一眼,心裡嘆了聲氣,帶著他一路無言的回到了公主府。
「先一起用膳吧,吃完飯你收拾一下,待會兒我叫人護送你離開。」季聽緩緩道。
申屠川點了點頭,先一步下馬車后扶她下來,剛一進門扶雲便跑了過來,拉著季聽的衣袖往園子里走:「殿下,你可回來了,扶雲都等你一天了,都快急死我了。」
「你急什麼呢?」季聽失笑,跟著他往前走。
申屠川看著說好要一起用膳的人先一步離開,在公主府門口站了許久才平靜的回別院。
哪怕已經告訴自己要習慣,可看到她與旁人親密的樣子,還是無法習慣。他自嘲一笑,轉身回去收拾行李了。
季聽被扶雲拉著走,聽他一路上絮絮叨叨,才知道這貨就是在集市上買了只會叫喚的蟈蟈,急於找個人分享而已。
「殿下你聽,叫的多好啊。」扶雲一臉驕傲的把小籠子捧出來。
季聽嘴角抽了一下,勉強敷衍:「真好真好……」
「殿下你看這顏色,這體型,這可是蟈蟈之王,我花了一兩金買來的!」扶雲一臉得意。
「多少錢買的?」
「一兩金!」扶雲說完,才意識到問自己的不是季聽,咽了下口水回頭,看到牧與之後訕訕,「牧哥哥,你來了啊。」
「一兩金,夠普通百姓一年的花費了,就被你拿來買了這玩意兒?」牧與之臉上掛著親切可人的笑容。
季聽默默往他身邊挪了挪,認真的表明自己立場:「我不喜歡這東西,絕對不是我慫恿他買的。」
「殿下!」扶雲不滿,「你怎麼能這麼沒義氣?」
季聽嘿嘿一笑,表示自打被牧與之餓了幾次后,什麼義氣什麼親情,都是子虛烏有的。
「扶雲吶,最近牧哥哥是不是給你太多零用了?」牧與之意味深長。
扶雲咽了下口水,乾笑一聲:「牧、牧哥哥啊,你看我這就這點愛好,這東西還比不上殿下一根髮釵呢,你就別跟我計較這點小錢了。」
「我偏要計較。」牧與之揚眉。
扶云:「……」這麼小氣的男人,竟然是天啟最有錢的人,老天真是不開眼啊!
幾個人正在說笑時,褚宴突然一臉凝重的走了過來,季聽看到他后揚起唇角,剛要說話看到他身上的血跡,頓時眉頭皺了起來:「怎麼回事?」
「這血跡不是卑職的……殿下,成玉關的張盛回來了,您……您去見見他吧。」褚宴說著話,眼眶微微泛紅。
季聽怔怔的看著他,一顆心緩緩下墜。
廂房,處處瀰漫著血腥味。季聽一進門就生理性反胃,但忍住了難受走到床邊。
床上渾身是血正在包紮的暗衛立刻要起身,季聽忙制止:「這種時候就別講禮節了,說吧……發生了什麼?」
「殿下……成玉關被蠻族偷襲,卑職的兄弟們和申屠丞相,為了護住百姓,都沒了……」十**歲的男兒,明明還帶著稚氣,可一雙眼睛卻極為倔強,即便通紅也不肯落下半滴淚。
季聽不知為何,心臟突然抽疼,不可置信的啞聲問:「你說什麼?」
「申屠夫人她、她本就一直不適應成玉關的氣候,驚聞噩耗也、也沒了……」暗衛終於哽咽起來,「那麼多人,就只剩下卑職一個,若不是卑職身上有傷,前幾日或許就回來了。」
「奏摺里為何沒有提起此事?」季聽腳發冷。
暗衛咳了幾聲,臉色蒼白:「那成玉關將軍是殿下昔日部下,郡守是申屠丞相門生,這種事不可能不上報。」
……所以就是狗逼男主不願天下人戳他脊梁骨,生生把這事瞞下來了?季聽第一次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進宮打死那狗日的。
「殿下……」牧與之沉著臉抓住她的胳膊,「此時不是生氣的時候,先想想該如何告知申屠川吧。」
季聽深吸一口氣,許久之後緩緩開口:「我去說。」
……
最偏僻的別院,申屠川已經收拾好一個小小的包袱,此時正放在院央的石桌上。他靜靜的看著院牆邊的桃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等耳邊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這才回過神來。
「殿下來了?」他唇角含笑。
季聽走進院子,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可是看到他一無所知的臉,先前壓抑的難受突然鋪天蓋地而來。
她的眼眶突然紅了,聲音也有些發顫:「申屠川……」
申屠川臉上的笑瞬間消失了,半晌臉上閃過一瞬短暫的笑,接著便面無表情,眼底滿是微弱的請求:「殿下,草民該走了,馬車備好了嗎?或者……」
「申屠川,申屠丞相他……」
「我不想聽!」申屠川的眼眶瞬間紅了,怔怔的往後退了一步,一臉抗拒的喃喃,「我不想聽。」
「你節哀,申屠丞相肯定不願你太過憂傷。」
申屠川猛地抓住季聽的胳膊,眼底還剩一絲希望:「我娘呢?我娘呢?」
「她、她也隨丞相去了。」季聽說出這句話后,五臟六腑都開始疼了起來。
申屠川眼的希望滅了,整個人無力的跪到地上,膝蓋砸在青石板上時發出一聲悶響。他頹廢的跪在那裡,整個人身上都蒙了一層陰影。
半晌,他跪著的地上落了幾滴水,將青石板地上砸出一片小小的陰影。
接著越來越多的陰影出現,季聽怔了一下,後知後覺的仰起頭,這才發現下雨了。
「申屠川,我們先進屋好不好?」季聽低聲勸說。
「我父母何時去的?」
季聽頓了一下:「聽暗衛說,應是十日前。」
「……那時候奏摺也剛送來吧,可曾提到他們的死?」
季聽的眼眶濕潤:「提到了。」她想撒謊的,這樣他可以少恨一點,可是她怕這個謊言不能瞞他一輩子,他的恨意只會越來越大。
「皇上沒說是嗎?」申屠川自嘲一笑,「因為家父成了英雄,便會證明他當初的判斷是錯的,所以哪怕知道家父是因這天啟江山犧牲的,也會裝作不知道是嗎?」
季聽不語,看著他冷靜過頭的樣子,突然想到原,他在得知父母死訊后殺入皇宮的情節。他應該知道的吧,他身再好,也不可能抵得過千軍萬馬的禁軍,所以當時其實就是抱了死志的。
漫天雨落下,砸在地上發出破碎的聲音,本就已經漸漸寒涼的天氣,變得更加陰冷,雨水落在身上鑽進領口,彷彿骨頭都被凍疼了。
季聽顫抖著跪下,伸抱住他的脖子:「申屠川,你冷靜點,皇帝他是個王八蛋,可也是世上最有權勢的王八蛋,申屠家只有你一個人了,你不能衝動……」
她顫聲從各個角度勸他,可申屠川垂眸看著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雨水,始終沒什麼反應。
許久之後,他察覺到懷裡的人似乎抖得厲害,這才微微回神。
「阿嚏……申屠川,申屠宰相這輩子最驕傲的,不是做了一人之下的重臣,也不是教出桃李滿天下的學生,而是你,他最驕傲的是你這個兒子,」季聽指冰涼,發著抖捧住他的臉,讓他和自己對視,「世上唯有父母最愛孩子,若他還在,定不會答應你去犯傻,你冷靜一點好不好……」
「殿下為何覺得,我一定會犯傻?」
季聽搖了搖頭:「你先回答我,你會好好的對嗎?」
申屠川定定的看著她,半晌低聲道:「殿下回去休息吧,雨太涼,你會生病的。」
「我不走,你還沒回答我。」雨越來越大,季聽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卻還是堅定的看著申屠川。
申屠川怔愣的和她對視半晌,突然把她抱進懷裡,臂用力到彷彿想將她嵌進身體。
季聽眼睛溫熱,自己都不知道有沒有哭,但她知道申屠川一定是哭了的,因為脖頸處的雨水已經變得有些發燙。
「殿下,我沒有家了……」
他的聲音極小,卻透著巨大的絕望,然後季聽就聽到了哽咽的聲音。季聽死死咬著嘴唇,任他抱緊了自己,許久之後冷靜道:「申屠宰相的事不會就這麼埋沒,申屠家身上的髒水,我會一一幫你清理,申屠川,你相信我好嗎?」
申屠川不語,只是抱她的更加用力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小了些,季聽覺得申屠川情緒冷靜了點,這才拍了拍他的後背:「去洗個熱水澡吧,當心生病。」
「嗯……」申屠川聲音悶悶的,緩緩放開了她,剛要站起來突然眼前一黑,接著一頭栽向地上。
陷入黑暗前,他聽到季聽驚慌的叫自己的名字,他想說別怕,可什麼都沒說出口,就人事不知了。
季聽的聲音喚來了一直在外面等著的人們,一時間兵荒馬亂起來,一直到一個時辰后,她喝下一碗微燙的薑茶,這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彼時她已經在自己的屋子裡,換上了乾燥的裡衣縮在被窩裡,面色蒼白的看著旁邊陪著的牧與之:「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嗯。」
「我要幫申屠川奪回他應有的。」
「好。」
季聽垂眸:「你不勸我?」
「殿下從一開始,對申屠川便是特別的,與之一直都知道。」牧與之輕笑。
季聽咬了咬唇,半晌道:「我要申屠丞相的死因從成玉關傳到京都,用最快的速度,用天下百姓的悠悠眾口,要皇帝無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件事只能你的商行來做。」
這天底下傳遞消息最快的,應當就屬這些走南闖北的生意人。
「好。」牧與之依然答應。
季聽深吸一口氣:「這件事要做得不留痕迹,否則皇帝查到我們頭上,少不得要找麻煩。」
「這是自然,殿下放心。」牧與之說完便轉身離開去做這事了。
季聽一個人安靜的坐在床上,想起申屠川臉上的不甘和恨意,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是夜,申屠川終於轉醒,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傳到了季聽那裡,她當即披上衣裳要去看他。
扶雲猶豫著走過來,不等季聽開口,他便將里端著的砂鍋交給了丫鬟:「這是殿下上次補身子剩下的東西,世間總共沒幾帖了,殿下幫我給申屠公子送去吧。」
「扶雲……」季聽第一次見他對申屠川沒有敵意。
扶雲不自在的撓撓頭:「我沒有家人,是殿下從叫花子那裡把我買回來的,殿下便是我的家人,所以我想……失去家人的心情,應該是生不如死吧,希望這個能讓他好受點。」
「……好。」季聽勉強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便去找申屠川了。
她一路沉默走到申屠川門口,將丫鬟里的東西接過來,獨自一人進了他的卧房。
申屠川雙眼無神的坐在床上,像個木偶一般毫無生命力,季聽心裡十分不是滋味,沉默一瞬抬高了聲音:「申屠川,用膳了。」
申屠川指尖動了一下,這才械的看向她,半晌啞聲道:「我想去成玉關。」
「……我理解你想去守靈,可是你如果這個時候去了,便等於告訴皇上,你一直和父母有聯繫。」季聽沉聲勸說。
「我想去成玉關……我爹娘就我一個孩子,我想去成玉關。」申屠川定定的看著她,一滴眼淚從眼角滑下,整個人卻好像沒有感覺一般。
季聽看得難受,不由得別開臉,狠下心腸道:「不可以,再等一段時間,我們光明正大的迎他們回來。」
她原本想讓申屠川詐死,再隱姓埋名去爹娘身前盡孝,可如今情況不同,他是唯一可以代表申屠家討回公道的人,自然不能再輕易放棄申屠家嫡子的身份。
「殿下,為何人在世上會這麼難?」
季聽仰了一下臉,冷靜之後才看向他,強撐起一個微笑:「別想太多,先來用膳吧。」
「我不餓。」
「你若是不吃,那我也不吃了,」季聽定定的看著他,「今日起,一日餐我同你一起。」
申屠川指尖頓了一下。
季聽放緩了語氣:「多少吃一點好嗎?」
「……好。」
可勉強吃東西的下場是,將這些東西全都吐了出來。季聽看著申屠川慘無人色的臉,整個人都開始發顫:「不吃了不吃了,你先休息,先休息好不好……」
最後一盅葯膳盡數倒了,季聽看著申屠川沉睡的臉,守了他許久之後才離開。這日起她便如約一日餐陪著他,他吃不下,便哄著喝粥。
只小半個月的功夫,申屠川便瘦了大半,之前合身的衣裳穿在他身上顯得空蕩蕩的,一雙眼睛也沒了神采。
而這小半個月的時間,申屠宰相為救百姓犧牲的事迹從成玉關傳回了京都,大半個天啟都知道了,無不感念宰相忠君為民,並且對皇帝流放宰相一事十分怨恨。
這件事眼看著瞞不住了,皇帝無奈之下為平息民怨,只得舊案重審。審案的官大多是申屠宰相門生,此事辦得效率奇高,用了最短的時間還給申屠家一個清白。
皇帝為保名聲,便下旨將申屠丞相以王爺之禮下葬,同時透露出有意給他們的嫡子一官半職。
這個消息傳到公主府,季聽立刻去見了申屠川,看到他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答應你的,要還申屠家一個清白,如今做到了。」
「多謝殿下。」申屠川眼眶微濕,朝她鄭重行了一禮,此時他身上還戴著孝,在季聽的准許下,已經在別院守了十幾天了。
季聽掩住心裡的嘆息:「你如今可以光明正大的去邊關拜祭父母了。」
「不必了,郡守給我來了信,說是已經代為守靈下葬,至於皇上賞的那些陪葬物,」申屠川眼底閃過一絲譏諷,「便留給皇上自己吧。」
「……申屠川,你別這樣,丞相肯定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季聽擔心他還沒有放棄刺殺。
申屠川垂眸:「家父一生忠君愛國,最後卻淪落到不耍計謀就連名聲都保不住的地步,我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
「申屠川。」季聽皺眉。
申屠川平靜的看向她,隨後輕輕一笑:「殿下別擔心,我不會做傻事的。」
季聽怎麼不可能不擔心,只是他油鹽不進,她勸了幾句也沒用,只能先不提此事。
陪他待了會兒后,季聽便轉身離開了,就連荷包掉在他腳邊都不知道,申屠川看著錦緞的荷包上綉著的拙劣花瓣,便知道是她親自繡的,他沉默一瞬,彎腰撿了起來。
季聽離開申屠川別院不一會兒,便在園子里遇到了牧與之,乾脆在園子里坐下,與他說起有關申屠川的事。
「殿下沒將皇上允他做官的事說出來?」牧與之挑眉。
季聽搖了搖頭:「自然沒有,這怎麼能說啊,他現在心理狀態太危險了,我怕他有了會會去刺殺皇上。」
她話音剛落,牧與之便看到她背後的樹林一道身影閃過,沉默一瞬后淡淡道:「他不會,如今他是殿下的人,若是刺殺皇上,定然要連累殿下,殿下幫了他這麼多,他並非不識好歹的人。」
「連累不連累的我倒是沒想過,只是不想他年紀輕輕就丟掉性命。」季聽一臉愁苦。
牧與之想了想道:「那殿下打算如何?」
「我想幫他推拒了,再讓他找個地方好好生活,哪怕做個教書先生呢,能儘快忘掉仇恨生活順心便好。」季聽嘆了聲氣,「可是談何容易,他太犟了。」
「這麼說,殿下沒想過納了他?」牧與之的目光掃過林子。
季聽頓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沒有。」留在她這裡,就意味著見皇帝的會很多,他可能永遠不會放棄刺殺了。而她只要是長公主一日,就不能離開皇帝眼皮子底下一日,不能陪他去別的地方。
她話音剛落,樹林后的身影便消失了。牧與之垂眸,半晌輕笑一聲:「與之也覺得,他不該留在這裡。」申屠川對皇上的仇恨,隨時都可以將殿下拉進地獄,所以從申屠宰相枉死開始,他便已經下了決心要讓他離開。
只是沒想到這個會,會來得這麼快。
是夜。
季聽翻來覆去睡不著,便去園子里散步,走著走著又來到了申屠川的別院。她看到院子里蕭瑟的身影,沉默一瞬還是進去了。
「怎麼還不睡?」季聽輕聲問。
申屠川頓了一下,聲音有些低啞:「自打殿下第一次來,我便日日在此等候,早已經習慣了。」
季聽一愣,想起從他搬進來開始,好像她每次過來都能遇見他……她一直以為是他不喜歡早睡,沒有想到原來是因為她。
「今日殿下跟牧公子的話,我聽到了。」申屠川掩下萬分情愫,平靜的看著她。
季聽怔了一瞬:「你聽我解釋……」
「殿下既然不要我,可否放我離開?」申屠川打斷她的話。
季聽瞳孔擴大一瞬:「什麼意思?」
「殿下放我離開吧,就此斷了干係,日後都不再有任何牽扯,可以嗎?」申屠川說著,竟然輕輕笑了出來。
季聽焦急的向前一步:「你想做什麼?」
「我什麼都不做,我保證不會做傻事,不會像殿下擔心的那樣去刺殺皇上,我會……好好的、長長久久的活下去,但前提是殿下放我走,好嗎?」申屠川說著,指尖開始發顫。
季聽怔怔的看著他,問他和公主府斷了之後想做什麼,可申屠川卻不肯說,她什麼都問不出來。
許久之後,季聽啞聲開口:「……好。」
「多謝殿下,」申屠川笑得明朗,彷彿身上的陰霾已經消失,「草民並不大度,您番兩次拒絕,實在叫草民難堪,只願今後縱然相見,也當不識,這些日子草民便當成一場夢,夢醒了,便不想了。」
季聽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匆匆叮囑幾句便轉身離開了,她的背影一消失,牧與之便從黑暗的角落出來了,朝申屠川鄭重行了一禮:「多謝申屠公子成全。」
「你今日特意叫我聽見那些話,不就是為了這些嗎?」季聽一離開,申屠川臉上的笑便淡了。
牧與之此時臉上再沒有調笑之色,聞言也只是輕嘆一聲:「牧某知道申屠公子不會放棄復仇,只能出此下策,還請公子見諒。」
申屠川不捨得離開公主,也不捨得放棄復仇,最終結果只能是連累公主,還不如讓他知道,公主心裡沒有他一點位置,讓他徹底跟公主府斷了干係,日後復仇成也好敗也好,都與公主府無關,與公主殿下無關。
申屠川平靜的看向他,冷清的眼眸多了一絲深沉:「殿下是我的,有朝一日終究是我的,在我沒來接她之前,替我照顧好她。」
牧與之被他的氣場壓得一窒,等回過神時申屠川已經離開了。他眉頭微微皺起,第一次覺得事情要脫離他的掌控。
第二天一早,公主府突然傳出申屠川不滿長公主又納新人的消息,接著便是長公主怒把申屠川趕出公主府,並揚言和他斷絕關係,此生不復相見。
隔了幾日,皇上召見申屠川,看到他身上被長公主打出的血淋淋傷痕,確定他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和好,便不再擔心孤身一人的申屠川背靠長公主,將原本打算給他的官職換成了高出兩個品階的。
天氣越來越冷,一場雪示意著冬天的到來,而最後一片雪花融化,則代表這個漫長的冬日終於過去。冬去春來,春去冬來,轉眼就是年。
站在街市前等著時,季聽聽到來往的百姓討論起當朝年輕的宰相,恍惚又覺得理所當然。這年申屠川的名聲大燥,不比他父親差,又因為身後沒有世家支持,皇上對他似乎很放心,這麼快的往上升一點也不奇怪。
而申屠川也做到了他當初說的,和她做完全的陌生人,這些年偶爾見面也徹底將她當做空氣,半個眼神都欠奉。
「殿下?」
一個糖葫蘆戳到面前,季聽眨了一下眼睛,微笑著從張盛里接過去,張盛是當年成玉關一事唯一活下來的人,養好傷后便做了她的侍衛,如今也年多了。
「天太冷了,殿下還是上馬車吧。」此時有小雪落下,張盛主動幫她撐傘。
季聽咬了一口糖葫蘆:「我想走走,馬車裡太悶了。」
「那好吧,殿下當心路滑。」張盛無奈,只好跟她身邊撐傘。
季聽笑笑跟他閑話:「不是讓你多休幾日么,怎麼這般著急回來當值,仔細你家那位吃醋。」
「她才不會,她最喜歡殿下,前幾日還在裁布要給殿下做條裙子。」提起心上人,張盛的臉有些紅。
季聽看他這副樣子就覺得好玩,還未等再打,突然一陣馬蹄聲傳來,張盛下意識護在她身前,一隻卻還不忘為她撐傘。
幾匹馬在他們身前不遠處停下,帶頭的人身著黑色蟒袍,頭戴深色玉冠,身板挺直寬肩窄腰,雖然相貌清俊過頭,但周身的威嚴之氣叫人不敢直視他的臉。
季聽愣了一下,雖然之前皇家筵席上遇到過幾次,倒沒想到會在大街上遇到。
「殿下……」張盛警惕的看著申屠川,長公主和這位申屠丞相不和,已經是天下人皆知的事,若這人敢出言不遜,他定豁出命也要給他教訓。
季聽垂眸笑笑,轉身朝路邊走去,算是把路讓了出來。申屠川目光清冷,在她和張盛之間轉了一圈后,冷著臉駕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