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這是虛偽的假話。

  如果真的不在意,那這些話就不會特意選在此時此刻說出口。

  他依舊在期待著她的「回應」,而不是僅僅找一個同伴而已。

  明夷看向嬴政。

  秋日裡溫暖的日光照耀在黑袍青年上,映照出的側臉線條固然俊美,也隱約帶著某種冷峻、威嚴的氣息,望向城牆下的庶民百姓時,漆黑的瞳孔中一片波瀾不驚。

  這叫她怎麼回答呢?

  明夷安靜了很久,久到嬴政以為她以自然而然的態度含糊過剛才那些話時,才緩緩說道:「也許是因為陛下在我眼中,並不僅僅是趙政,同時也是秦始皇。」

  還是那個陳舊的原因——卧榻之側,豈能容虎酣睡。

  她會相信他此時此刻所有的的愛意和包容,但不相信這些能持續到往後餘生。

  霎那間,濃重的失望如同退潮海水一般,瀰漫在嬴政的心中。

  明夷從未信任於他。

  「不過……陛下贏了……」明夷不自然地用手摸了摸鼻樑,藉此掩飾大部分的神色,隨後低下頭去,盡量漫不經心的說道:「……趙政你看,你要封我為帝后時,我不也心甘情願的同意了。」

  「正如陛下所說,從此以後,我與陛下生則相伴、死則同眠……爾後餘生,我想同你度過每一個日夜。」

  明夷將話說的顛三倒四。

  她其實不想這樣做,也不想將這些話說出口。

  這就好像將長劍交給了其他人,而那個人擁有遠高於自己的身份權力,維持這遙遙欲墜平衡的,只有虛無的愛意和信任。

  她從此以後赤手空拳,嬴政隨時可以用這把利劍讓她鮮血淋漓、讓她痛不欲生。

  不論是心靈上,還是身體上。

  她像是伶人在殿上演戲,將真心實意包裹在一層層面具之下,但嬴政不是,他的權力、貪婪、心機、佔有慾和愛意從來都不加掩飾,攻城掠地時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嬴政贏了,他擁有她了。

  失望與愉悅都在她一語之間。

  她的心中,也想與他度過往後餘生,霎那間的喜悅幾乎盈滿了整個五臟六腑,嬴政很想抱一抱愛妻,又礙於這是在萬民百官之前不能失禮,最終只是伸手緊緊握住了身旁女子的手。

  「你可信往後餘生,朕不會有負於你?」嬴政低聲問道。

  這個難度有點大,明夷實話實說道:「我盡量去信。」

  這也足夠了。

  等到之後的咸陽宮置酒開宴之時,秦始皇的喜悅,幾乎是個人就能看得出來,那龍行虎步之間,眉宇間的意氣風發和歡喜絲毫不加掩飾。

  宮殿內燈火通明,樂師彈唱之聲不絕於耳,四舟三公九卿坐在竹席之上,眾多人才濟濟一堂,彼此談笑著互相敬酒,享受這在秦始皇手下做事時的難得放鬆時刻。

  遠去東征齊國的蒙恬沒有趕上白日大典,卻趕上了夜間的宴會,當即換下戎裝,來到咸陽宮中參宴。

  蒙恬向陛下稟報,已然將秦國王室歷年積累的珍寶和糧食錢財、稷下學宮的眾多書籍和有才之士「請」來咸陽。

  秦始側耳傾聽,不由得滿意的點了點頭。

  稟報完畢后,秦始皇說道:「愛卿一路奔波勞累,想必辛苦,快入座休息。」

  蒙恬抱拳應是,然後走入了秦始皇左手下的竹席入住,和弟弟們一聊起了這幾月來咸陽發生的大小事情。

  聽完蒙恬的稟告,嬴政緩緩喝了一口杯中清酒,若有所思。

  坐在他身邊的明夷問道:「陛下想什麼?」

  「想那些齊魯之地的儒生,實在令人厭惡。」嬴政說道。

  上輩子他統一天下之後,向各地徵召了一批號稱學識掌古通今的士子擔當博士,可以議論政事,在他治國時幫忙提供意見。

  結果這些人呢?

  淳于越每天罵著郡縣治不好,鼓吹周禮,還順帶忽悠了他的長子扶蘇!鮑白令之竟然敢當眾和他對著干!他焚燒百家書籍時,伏勝竟然偷偷把書藏起來!後來泰山封禪之時,不小心遇到暴雨,那些儒生還敢當面嘲笑諷刺!

  朝廷但凡下道命令,那些人就跑到街頭巷尾去向庶民渲染命令的不好!

  被後世評為暴君,嬴政覺得自己實在冤枉!這些人如此狂妄大膽,他上輩子都沒有將他們殺了,而是好生供養起來,這還不夠說明他的仁德?

  至於其他人,根據明夷後來閑聊時所說,被封為文通君的孔鮒、叔孫通、商山四皓等人通通在秦朝將亡時爭先恐後逃跑,等到新朝建立以後,又前仆後繼的大罵秦朝暴虐,向新朝獻媚效力,全然忘了他還在世時,以淳于越為首的爾等是如何吹捧大秦帝國!

  一想到此處,嬴政就有些按耐不住的手癢,想要下令將他們坑殺。

  不行,還需要他們來穩定齊魯之地的人心、渲染大秦的聲望、好讓有識之士入朝為官……

  明夷微微思考,就明白了嬴政的想法,安慰道:「牆倒眾人推,就算陛下殺了這批人,再換一批人充當博士,想必也與這批人毫無二致,世情如此,看開便是。」

  天下七八成識文懂字的人都是諸子百家,百家之中格外出挑的都在齊魯之地,如果真要以大秦的兵力威脅強行做點什麼,會瞬間對無數知識造成巨大打擊,還會導致秦朝的聲望從谷底掉進深淵。

  秦朝的名聲已經夠不好了,實在不需要雪上加霜。

  「朕心中知曉。」嬴政冷冷說道。

  只是心中明了歸明了,強行咽下這口氣還是讓他悶得慌。

  沉默片刻,嬴政又說道:「這次,朕想將這批儒生安置在長安學宮當中,依舊給予其博士閑職,發放俸祿以供養,但不再允許他們入朝聽政和議論朝廷法度,否則以罪處論,令祭酒在旁監督,若行為言語有不軌之處,則立刻報告於朕,若祭酒瞞而不報,連坐之法論處。」

  這就是要徹底監管提防百家學說在庶民間流傳了,以往百家可以肆意議論各國朝政,這道法令一旦頒發,必定會遭到反抗和怨氣。

  「法家雖好,但卻不可獨尊法術,百家能流傳至今,各有其所長之處……」明夷說道,同時投去詢問的目光。

  「朕自然會不定時考教於學宮,擇出其中可用之人和可用之論,用於朝廷法度當中。」嬴政從善如流的說道。

  「但將來民智一開,就必定有聰慧之人思索其中的治國之道,即便沒有百家學術,也會專研出自己的理論……」明夷思索著說道:「……你也知道我家祖上道路以目的事,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與其禁止他們的言論流傳,倒不如與其一個大展所長的平台,陛下再暗中調控。」

  「此話怎講?」嬴政問道。

  有幾千年後世的經驗,她的很多建議都並非無的放矢,而是有切切實實的可能性和成功性。

  明夷伸出手指,輕輕在嬴政的手上劃出兩個字。

  「邸報?」嬴政問道。

  明夷點點頭,如今製造紙張和活版印刷都已經大行天下,還有工匠發明出來一種葯泥,運用在印刷上,使印刷更加簡潔方便,徹底讓竹簡退出歷史。

  在這種情況下,讓朝廷做份通傳天下的報紙輕而易舉。

  「邸報定期發放,傳給天下三十六郡各地官吏,上面寫時事新聞、朝廷最新政策、秦國律法普及和諸子百家學說,不愁沒人看。」明夷說道。

  嬴政眼中頓時流露出一點笑意。

  「你想讓朕給予諸子百家之人一個將學說登上邸報的機會,然後讓這些百家之人忙碌於將自己的學說通過邸報流傳,而不是通過親自向街頭巷尾的庶民講學流傳。」嬴政說道。

  上回爭吵關於要不要開民智之事,經過在南陽一郡一年多的實驗,嬴政不得不承認是她說對了,這事還被明夷好好笑了一通,讓惱羞成怒的嬴政在床榻上狠狠教訓了她。

  開民智確實有好處,不提別的,一群連話都說不清的農人,又怎麼能指望著他們快速學會小吏口中的精耕細作、豆麥連種。

  一法通則百法通。

  嬴政瞬間將兩件事情聯想到一起,並且想到了等到將來庶民中識字之人變多以後,還可以在創辦針對於庶民的邸報,好暗中觀測控制言論。

  「朕先在咸陽當中嘗試,若好,則推廣天下。」嬴政說道。

  嬴政立刻將自己的想法說給了明夷聽,得到了後者微微驚嘆的目光。

  不愧是秦始皇,思維轉動的太快了,他只要說出一句話表達觀點,嬴政就能立刻將剩下的想法計策全部自我補全!

  滿堂樂舞、熒熒燈火當中,女子頭來滿懷驚嘆佩服的目光。

  對此,嬴政很是受用,開始思索起宴會散去后,今夜這新婚之夜要如何度過……

  即便如今已是坐擁天下的秦始皇,也不可能事事順心如意。

  慶典當夜,明夷就乘坐馬車私下離開了咸陽宮。

  她的母親、那位周朝王後傳來了又一次病危的消息。

  明夷陪伴在母親身邊,度過了她生命中的最後幾日。

  王后早已病重,如今聽聞女兒被封為大秦帝國的帝后,心頭的最後執念也已經放下,再無牽挂。

  迴光返照之際,王后勉力睜開眼睛,看著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女兒一身玄色華服,禁不住笑了笑,囑託女兒往後要在宮廷之中小心謹慎和討好秦皇,才含笑閉上眼睛。

  致死,王后都在為女兒考慮。

  半響,坐在床榻前的明夷終於遲鈍的流下淚來。

  明夷走出房門吩咐眾人收斂屍首。

  她想要按照王后死前遺願,將屍首拉去洛陽入土。

  突然一陣失重和眩暈感,讓眼前的世界都發黑一瞬間。

  明夷腳下一歪、險些滑倒。

  從咸陽宮更來的宮女連忙扶起手臂,惶恐說道:「娘娘小心!」

  她的身體因為習武原因一向很好,這應當是起身太急了。

  明夷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剛想說話,就感到了一陣更加劇烈的眩暈感,緊接著就再無意識。

  再醒來時,已經是在咸陽宮當中。

  明夷感到眼睛有些酸澀,過了好幾秒才重新看清自己在哪,也看清了坐在身旁的嬴政。

  「醒了?」嬴政說道。

  她昏睡的時間並不久,之前來診治的太醫說,只是因為這幾日幾乎夜夜不眠才會如此,讓嬴政暗鬆了一口氣。

  明夷按壓著太陽穴半坐起來,喝了小半杯溫水以後才說道:「我想去一趟洛陽。」

  她想親自去洛陽給母親安葬入土。

  「朕已命詹事前往洛陽,使周王后扶棺入土,並給周天子和周王后修繕陵墓、刻寫碑文……」嬴政說道:「……明夷,你懷孕了,不宜長途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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