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明夷想,如果自己現在正坐著喝水的話,那一定會嗆著。
左手邊一個重生版的秦始皇,右手邊一個少年版的漢高祖,這是什麼樣的孽緣?
本來現在楚國還存在,她也就不必特意提這件事,免得適得其反,反倒讓嬴政記恨上,等回頭攻打楚國以後,再趁機求求情。
沒想到劉邦竟然不辭辛苦,千里迢迢送人頭來了!
秦王掩藏在袖中的手指驟然握緊。
昏暗的夜色里,劉邦只能看得見秦王大概的五官輪廓,卻看不清具體神色,只聽見低啞的聲音平靜說道:「……劉邦。」
這聲音實在平靜的異乎尋常,說是詢問又有些不像。
劉邦本能的感覺到有哪裡不對,但這大好良機豈可錯過,緊接著就雙手抱拳,殷勤說道:「是,正是小人名諱,家父為楚國人,共生有四子,以伯仲邦交排名,我排行老三,因此名喚作劉邦,還有個小名叫劉季。」
聽劉邦自我介紹的這麼詳細,明夷不忍直視的閉上了眼睛。
哪怕說個諧音字不同也好啊,這簡直就是死亡介紹函,分分鐘填了兵馬俑的節奏!
秦王將這兩個字在口中反覆咀嚼幾遍,緊接著意味不明的一聲低笑。
就這麼一個尋常至極的男子,卻在幾十年後帶兵攻破了他的關中天險,將大秦帝國取而代之?
這劉邦何德何能!
「你之名諱,朕倒是聽聞過。」嬴政平靜說道。
劉邦一瞬間又驚又喜,暗暗猜度著自己這無名小卒,什麼時候竟有幸傳入秦王耳中。
莫非……他翻身而起、一躍衝天的時機來了?
「是小人之幸。」劉邦靈敏的接話道。
居高臨下望了那劉邦數息,秦王漠然說道:「來人,將此人……」
下一秒,斜下里橫插出一隻手,伸手挽住了秦王的黑色絲質衣袖,同時打斷了嬴政下半句話。
明夷笑盈盈的柔聲說道:「陛下,你記不記得當初同我說過什麼?」
——未做之事不足以問罪,暫且不會殺戮於他們。
雖然猜的出嬴政當時說這話不過是騙人而已,但希望他還要點面子,不會光明正大毀諾。
嬴政微微蹙眉,轉頭與她四目相對。
明夷聲音溫柔,唇角微彎,笑意卻未達眼底,絲毫沒有退讓之意。
早知道剛才就應該找個理由支開明夷了……
電光火石間,嬴政決定轉換對策。
黑袍青年率先垂下眼睫,同時安撫的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以示自己不會違背說過的話。
再望向劉邦時,秦王已經換了一副口氣說話,淡定地叫他站起來回話,並且詢問起了他年方几何、可懂文字算學?
劉邦按捺著興奮的心情,一一恭謹作答。
「既然頗為通曉文字劍法,又無官職在身,那汝便前去咸陽城郊當一亭長罷了。」嬴政淡淡說道。
秦國在鄉間十里設一亭,掌管者稱為亭長,主要職責是維護治安、抓捕盜賊,順便處理一下訴民間的糾紛和要住宿的旅客。
雖然只是一個小官,但對於一個白丁庶民而言你這官職也稱得上可貴。
劉邦瞬間大喜過望,立刻叩首跪拜,說道:「臣必定不負陛下所託!」
雖然只是一個小官,但這可是秦王親自授予的官職,若是將來表現的好,必定還有升職的機會。
果然!他翻身而起、一躍衝天的時機到了!
這是……要留在眼睛底下慢慢收拾?
明夷若有所思的盯著嬴政,在青年察覺到后看過來時,連忙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
秦王擺了擺衣袖,無意再說什麼,拉著明夷重新回到馬車上坐好。
馬車外,隨行的侍衛上下打量著這個名喚劉邦的少年,左看右看也沒出他究竟有哪裡值得秦王賞識,竟然被親自授予官職,最後只能歸咎於秦王今晚心情不錯,而這劉邦恰巧走了狗屎運。
侍衛溫聲對劉邦勉勵了幾句,讓他明天去找掌管咸陽城及周邊地區的內史報到以後,就重新坐到屬車上護衛秦王安全。
馬車上,明夷語重心長的說道:「看看那劉邦的年紀,陛下,你可否知道保重身體的重要了?」
如果按照年紀來算,秦始皇和漢高祖其實是同一輩人。
劉邦也就比嬴政小三歲而已,可人家長壽!
嬴政四十九周歲時都已經埋在鹹魚堆里了,可隔年劉邦四十八歲了,還有精力起兵反秦,五十歲稱帝以後,又當了八年皇帝才因傷去世!
上了馬車就不在掩飾自己情緒的嬴政本來就臉色不佳,被她這麼一說,又冷了三分。
明夷視若無睹一般,又追加了一句打擊。
「還有李斯,李斯比陛下你大了二十五歲,即便如此,他也不是因身體不佳而去世,而是被處死。」
車廂里的溫度驟然又降低一截。
瞧瞧,剛才沒上馬車之前還柔情蜜意、淺笑盈盈,一上馬車,不再有求於他了,就立刻暴露出本性,絲毫不在意他是何感受!
「你再多說一句,朕就立刻調轉馬車,命令侍衛將那劉邦腰斬處死、誅殺三族。」嬴政滿臉不悅的說道。
「這……」
明夷思考一瞬,飛快露出溫柔的微笑,然後身體一歪,倒在了嬴政的懷裡,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部。
「剛才話多有失,我錯了。然而我待陛下之心天地可鑒,你這般的人物千古未有,坐在我旁邊時都宛如珠玉在側,我心中難免擔憂,生怕你身體有半點損傷……」明夷溫和的說道。
聽著這甜言蜜語,嬴政抬起她的下頜,微微沉思。
「明夷所言,若是真話就好了。」嬴政平靜說道。
「……」明夷有些艱難的說道:「我何時對你說過假話?」
為了嬴政,她可是費盡心機的在綢繆打算,史記上幾乎所有關於秦國的記載,都一一如實相告了。
嬴政避而不答,只說道:「朕見你深夜依舊不歸,便懷疑你是否又離開咸陽了。」
「我怎麼會不告而別。」明夷說道。
嬴政專註撫摸著她的臉龐,沒有再說話。
前蜀地郡守李冰與鄭國會面,堪稱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這年頭專註於工匠、又識文懂字頗有才華的官員本來就少,工匠裡面專註於水利工程的人少之又少,至於專註於水利工程、並且還是水利大師的人,那根本就是鳳毛麟角、世間罕有。
這一老一少相遇之後,你聊起我在巴蜀之地建造的湔堋,我誇讚起你整治過的鴻溝以及滎澤水患,霎那間便升起了伯牙子期的知音之感!
在涇水河邊參觀了小半年之後,李冰對鄭國修建的這條水渠讚不絕口,言這是利國大功,然後一轉身,頓時又升起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雄心壯志。
在細心考察過鄭國渠渠首附近的土地水流狀況以後,李冰細心畫了一張全新的水渠圖紙,然後進宮面見了秦王。
「又要修水渠?」秦王平靜問道。
幽禁但卻略有昏暗的宮殿里,一卷畫工精美的圖紙被平穩鋪在案幾之上,以供秦王仔細翻看,圖紙上面標好了在鄭國渠以南的方向,重新再建造一條水渠。
這條全新的水渠首起谷口、尾入櫟陽、注入渭河,中袤二百里。
殿下,名喚李冰的老者信誓旦旦說道:「正是,老臣仔細探查過涇陽、三原、高陵一帶的地形,方才測劃出此圖,若修建出此水渠,則三地四千五百餘頃農田,從此不再缺水源灌溉,必成沃土。」
秦王垂眸思索了一下。
四千五百餘頃農田……如果鄭國渠修建完畢以後,那肥沃的土地大概有四萬餘頃左右,而這條水渠則是鄭國渠的十分之一。
「修建此水渠?需要民力幾何?又耗費多長時間?」秦王問道。
「若是如同鄭國渠一般召見十萬民夫,那不到一年足矣。」李冰說道。
而上一輩子,鄭國渠的修建花費了十年左右,那這條水渠就非常物有所值了。
在招過來幾個內史的工匠詢問,確定這條水渠確實有修建可能以後,秦王立刻拍板決定道:「既如此,此渠便全由卿來主持建造。」
如果沒建好,或是建了並不如人意,那就按照秦法問罪於這老者好了。
李冰低頭跪拜,然後領命而去。
經過一年左右的時間,燕趙之地的各種紛亂雜事終於大概穩定了下來。
除了處理燕趙之地的事情以外,嬴政這一年還將燕地一些偏遠的地方分給王氏家族、又定下了推恩令的法律、在南陽的一郡之地暫時允許了非「史子」戶籍的庶民學習文字、又親自查看了鄭國渠的修建進度、敲打了朝堂上不怎麼安分的昌平君、又一次消弱了華陽太后在朝堂後宮的影響力。
明夷在一旁看著都覺得替他累,偏偏嬴政還是一副精神百倍的態度,好像白天黑夜連軸轉的疲憊根本不存在,那種大權在握的感覺比什麼都快樂一樣。
做完這些事情以後,習慣了忙碌的嬴政又決定馬不停蹄的前往驪山,查看他自己的陵墓修建進度。
「你與朕一同前往驪山,親自觀看一下陵墓可否有你不喜的地方,也好儘早告知工匠更改。」嬴政說道。
「嗯?」
明夷發出一個疑惑的單音節。
「朕三年前便已告知工匠,重新更改陵墓建造。」嬴政平靜說道。
他命令工匠將單人墓改為雙人墓。
生前此後,絕不分離。
明夷欣然同意前往。
在秦王的車隊剛剛進入驪山附近以後,明夷就聽到遠方遙遙傳來一陣工匠們齊聲高唱的歌謠聲。
「嘿,運石甘泉口,渭水不敢流——
嘿,千人唱,萬人謳——
嘿,金陵余石——大如塸——」
那歌聲似乎有成百上千的青壯年一起唱響,聲音幾乎響徹雲霄,而其中暗含的怨憤之意,更是長了耳朵就能聽出來。
明夷沉默,然後回頭看向嬴政。
黑袍的年輕君王一言不發,眼中冰寒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