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明夷在有一日照常規出宮去看母親的時候,後者提起蓋聶大俠已來到了咸陽。

  明夷將手中盛放深褐色湯藥的漆碗放在一邊托盤上,詫異道:「師傅來咸陽了?」

  躺在床榻上的王后頓時一愣,說道:「蓋聶大俠前幾日還來見過我,吾女竟然不曾知曉?」

  蓋聶大俠這幾年來救助戰亂之地的庶民,越發聲名遠播,已然被稱為天下第一劍客,因此才來咸陽月余,蹤跡就已經被大肆宣揚。

  明夷搖了搖頭,她是真的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情,不然早就去見師傅了。

  「那師傅如今定居在何處?我去找他。」明夷問道。

  「吾也不知,但……咳咳……那日聽他們話中之意,似乎要去往長安學宮?」王后回憶著說道。

  明夷連忙走到母親身邊拍背順氣,然後扶她躺下。

  「那正好,我本來也想再去一下學宮,到時打聽打聽師傅行蹤。」明夷順口說道。

  王后微微點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話,緊接著就一陣劇烈的咳嗽,幾乎連氣喘不上來。

  「母氏!」

  明夷立刻勃然變色,立刻起身將榆與和醫者全部叫進來。

  醫者急急忙忙又一次針灸診治,又讓人重新煮了湯藥給王后服下,一陣人仰馬翻之後,王后才重新躺下入睡。

  站在房屋角落裡的明夷走到醫者身邊,低聲問道:「我母媼如今病情如何?」

  年老的醫者一聲嘆息,撫著鬍鬚說道:「貴人體虛已久,只能安養,至於生死,只能看天意了。」

  或者說已經病入膏肓,再怎麼安心調養,也活不了幾年了。

  明夷心下一沉。

  這種突然發病的情況已然不是第一次,就連榆都已經見怪不怪。

  等到醫者離開以後,明夷半蹲在低矮的床榻邊上,將一側臉頰貼在王後手掌上,然後抬眸仔細端詳這一世母親的容顏。

  因為血緣的遺傳,她們有著相似的、偏向於端麗典雅的容貌。

  但她尚且還在青春正好的年華,而躺在床榻上的這個女人,卻因為早年間戰亂和命運的摧殘只剩下一息尚存,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就已經膚色枯黃而眼角細紋橫生。

  明夷心下惻然。

  等到離開時已經天色將晚,明夷讓馬夫跨過渭水上的長橋,然後一路前往長安學宮。

  來的非常巧合,不需要打聽行蹤,師傅蓋聶、還有龍陽君、徐夫人恰巧都在這裡,還有作為祭酒的百里風坐在主席上,正聚攏在一起不知談論什麼。

  都是熟人,只有龍陽君身後,站了一個十七八歲的陌生少年,正聚精會神的聽著他們聊天。

  明夷走進殿堂里,與眾人互相抱拳行禮。

  重新見到她,比起泰然自若的徐夫人、百里風等人,蓋聶的心情就很複雜了。

  劍客、鑄劍師、還有機關師聚在一起,談論的自然不可能是明夷在咸陽宮裡天天耳濡目染的政務,而是諸子百家的各家學派、天下赫赫有名的遊俠。

  明夷對這些消息並不算熟知,就沒有插話進去聊天,只是坐在一旁聽的津津有味。

  真的很有意思,遊走天下,或是成為諸侯坐上賓客,或是提三尺劍行走於庶民之間,見遍名山大川的壯美風景,快意至極。

  明夷聽著他們口中的事情,就好像聽屬於自己另一種的、沒有遇到嬴政的未來。

  等到夜色已深,眾人散去之後,師叔龍陽君邀請明夷出門一敘。

  「固所願也。」明夷說道。

  走在學宮外的幽靜小道上,龍陽君就開門見山的說道:「是師兄拜託我來問你與那秦王之事。」

  「師傅怎麼不親自問我?」明夷奇道。

  「他一向獨來獨往、言語直白慣了,根本不知該怎樣詢問這些事情。」龍陽君嘲笑道。

  明夷哦了一聲,平靜說道:「我心許秦王趙政,如無天災**,也想同他共度此生,僅此而已。」

  龍陽君忍不住憂慮的皺了皺眉頭。

  「那是秦王,如今的天下霸主,師兄知曉你與他有所糾葛之後,很是擔憂。」龍陽君語重心長的說道。

  秦王,並不僅僅是一個稱呼。

  明夷停下腳步,轉身直視龍陽君的眼睛。

  「我知曉師傅你師叔所憂何事,然我心悅於他,不會離散。」明夷說道。

  「你可曾想過,或許有朝一日會色衰而愛弛,得罪於君?」龍陽君蹙眉說道。

  或許用不了有朝一日,作為一國諸侯,秦王隨時隨地都可以擁有無數絕色美人。

  而一國諸侯的後宮,一旦進入,想要離開就千難萬難,相識十餘年的師侄,龍陽君不忍心有朝一日,她會淪落到在一方狹窄宮殿里靜坐到天明的日子,甚至更為悲慘,諸侯的後宮隨時隨地都是在暗流洶湧,稍有不慎就是殺身之禍,譬如楚國的鄭袖夫人與魏美人,就是一個近在眼前的例子。

  他們這等遊俠或許可以以一敵十、以一敵百,但又怎能奈何成千上萬的軍隊。

  明夷思索著回答。

  「明夷,於你而言,秦王生殺予奪一念之間,你劍術天賦極高,為何不像師兄一樣當一個逍遙天下的遊俠?」龍陽君勸說道。

  明夷笑了一下,聲音溫和的說道:「其實師叔所憂慮之事,我全都費心思索過,只是……」

  只是,嬴政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讓她喜怒由心、言笑無忌的人了,在他面前,她是真真正正的不必費心遮掩什麼,而毫無顧忌地展露「自我」。

  明夷想象不出沒有他的人生。

  況且嬴政真的很好,為她改變和忍耐了無數原則。

  「……只是前路是我一手抉擇,絕不後悔。」回過神來,明夷笑道。

  「心意已決?」龍陽君挑眉問道。

  「心意已決。」明夷說道。

  「看來師兄要失望了……」龍陽君負手搖頭,「……返回罷。」

  蓋聶就暫時居住在長安學宮的一間房舍里,一邊借著燭火端詳長劍,一邊等自己的師弟和徒弟談心完畢。

  等二人回來,龍陽君轉告清楚以後,蓋聶一聲長嘆,無話可說。

  蓋聶這一生,最不喜和那些諸侯貴族扯在一起,偏偏師弟和徒弟都是這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實在讓他想要嘆氣了。

  「師傅放心,我自會謹慎。」明夷微笑道。

  蓋聶微微點頭,沒說什麼保重的話。

  這個徒弟打小心眼極多,最擅長察言觀色審時度勢,若無滔天之禍,絕能保全自身。

  明夷這才抽出時間問起師傅和師叔怎麼會來秦國。

  龍陽君就大概解釋了一下這兩年他們的遊覽。

  魏王被秦王派士兵看管流放,他只救了兩個小公子——魏豹、魏咎出來,然後送給了安陵君撫養。

  安陵君是魏安厘王的弟弟。

  當初秦軍攻打魏國時,安陵君連抵抗都沒有,乾脆利落向秦王投降,雖然令人不齒,卻也因此在戰後保下一條命來,沒有像其他宗室一樣被貶為庶人流放囚禁,甚至因為主動奉上封地有功,而折了不少土地錢財重新賞還於他,當上了一個鄉間的富家翁。

  因為燕趙之地的戰亂,鄉間多有盜匪作惡,之後他們就盤旋在那裡誅殺盜賊。

  至於這次來秦國,主要是因為徐夫人前來投奔長安學宮,因此護送一程。

  「那師傅師叔接下來要前往何處?」明夷問道。

  「齊國——稷下學宮。」蓋聶說道。

  「如今秦國的長安學宮也已然頗具規模,師傅師叔不如留在此處?」明夷提議道。

  空氣瞬間安靜一秒。

  緊接著,蓋聶、龍陽君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嫌棄神色。

  「不必,興奮許多年後吾年老體衰時,願居住在秦國之地養老,至於如今,吾絕不願待在秦國。」蓋聶冷淡的說道。

  龍陽君在旁贊同的點點頭,表示持有相同意見。

  「……」明夷疑惑道:「秦國何處不好?」

  好歹如今已經佔據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土地,是當世霸主了,咸陽也算得上繁華,長安學宮也匯聚了不少有才之士。

  有必要嫌棄到這種地步嗎?

  「使民無得擅徙。」蓋聶厭惡的說道。

  「天下各國我都游過,從不見有一國能如秦國這般,連無事在道上行走都是犯法之國。」龍陽君同樣嫌棄道。

  明夷懂了。

  在秦國律法里,哪怕是沒有一份工作,在街道上遊盪都屬於「將陽」罪,每到一地都要查錄清楚驗傳,這對於天性放蕩不拘的遊俠來說,簡直是方方面面都適應不了。

  至於生死決鬥,一劍快意恩仇什麼的,那更是想都別想。

  看在徒弟的面上,蓋聶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燕國趙國滅亡以後,遊俠受不了秦國律法,大多南下或去了齊國之地。」

  燕趙之地多豪俠。

  但現在,他等遊俠的最後一塊樂土,也被秦國壓迫毀滅了!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關於這方面,明夷還真是無話可說,連忙轉移話題。

  「天色已晚,我也該回宮了,改日再來拜見師傅師叔。」明夷站起來說道。

  龍陽君點頭,扭頭叫那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提燈送她出去。

  少年殷勤的應了一聲是,緊接著出門去拿提燈。

  見他從剛才就一直站在室內,明夷問道:「這是……?」

  師叔新收的徒弟?

  「不是,他是楚國人,因為仰慕信陵君而千里迢迢趕到魏國……」龍陽君緩緩握緊酒杯,「……可惜路途遙遠,趕到時信陵君已然病死。」

  後來魏國戰亂,龍陽君就暫且收容於他。

  天色已然完全漆黑,少年殷勤的在前面提了一盞燈給她引路。

  這個少年雖然面貌尋常,但一雙眼睛活泛至極,短短的一段路程里,以不惹人厭煩的口吻飛快地介紹著自己。

  自己是晉國大夫士會的後裔,頗為通曉文字,也會些許劍法,四處周遊想求一前程。

  明夷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

  等走到長安學宮門口后,來時乘坐的車架已然等待在那裡,馬夫正打著瞌睡,聽到響動后連忙跳下行禮。

  「不必相送了。」明夷對那少年說道。

  見她絲毫不感興趣,少年心中一陣失望。

  就在這時,遠方的渭水長橋上,突然傳來一陣車馬震動之音,嗡嗡響動的聲音之大,連橋面這一端的明夷都有所感覺。

  伴隨著聲音,一隊馬車行駛而來,停在了長安學宮前。

  雖然猶在深夜裡,卻也依舊掩蓋不住車隊的旌旗招展、儀仗威儀,不管是馬夫還是周圍護衛的武士,都高傲威嚴至極,數十輛屬車華蓋招展、五時副車團團圍繞。

  由六匹潔白千里馬拉動的「金根車」就在眾車包圍下,緩緩停止駕駛。

  這一幕簡直看得那少年目瞪口呆,他長這麼大,從未見過如此氣魄非凡的出行場面。

  緊接著,少年便心生艷羨,忍不住小聲喃喃道:「大丈夫當如是也。」

  明夷幾步走在六駕馬車前,問道:「陛下怎麼深夜出宮了?」

  車廂門打開,從中走出的俊朗青年目光冷淡,不悅說道:「為何子時不歸?」

  明夷抬頭看了看天色,發現已經月上中天。

  今天出宮前,似乎向嬴政說過戌時即歸。

  想到這裡,明夷有些尷尬的握拳在嘴邊輕輕咳一聲。

  「今日我師傅來了咸陽,所以多聊了幾句。」明夷解釋道。

  嬴政頓時不快的皺了皺眉頭。

  明夷突然又想道:「我師傅蓋聶月余前已來咸陽,陛下可否知曉?」

  嬴政沉默一瞬,平靜說道:「知曉。」

  他沒有特意隱瞞,但也沒有特意告知。

  聽見嬴政這麼說,明夷心情很是微妙。

  秦王目光一瞥,看向明夷身邊的提燈少年。

  這只是隨意一瞥罷了,但從剛才聽到「陛下」二字,就呆在原地的少年頓時渾身一激靈,回過神來。

  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少年立刻向秦王彎腰跪拜,以求留下一個印象。

  「沛縣劉邦,拜見秦王陛下。」少年擲地有聲的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在上一章裡面,嬴政與明夷爭執的重點不是科舉制,而是要不要提高庶民的識字率。

  嬴政的想法:庶民就應該安心種田的,種田打仗了打仗,不要有什麼其他的治國或經商的念頭,至於學會文字數學的,有秦國底層的小吏懂得就夠了,庶民們不需要明白。

  明夷的想法:要提高識字率,促使秦國一些家境好有能力的人家去學室學習文字數學,慢慢進行掃盲。

  這才是矛盾的原因。

  至於科舉制:因為識字率的不高這個此時確實還不成熟,所以秦王的想法是,最開始要舉孝廉和科舉一起用。

  在大宇宙(作者)的觀念:至於此時科舉制有點推行過早,那就先小規模推行取士,但絕對不能荒廢,等到一兩百年後再用。

  因為歷史上的秦始皇在統一六國后,也迫於壓力允許了一部分土地買賣(黔首自實田),所以地主還是產生了。

  而地主再做大下去,就極有可能產生世家,沒有人確定一兩百年後是什麼情況,所以如果現在不推行,等到將來識字率提高以後再推行,到時候後代的君王必然要面對世家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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