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秋末冬初之時,胡人退兵,蒙驁自上郡邊關回到咸陽城。

  有這個全力支持秦王的死忠粉回來,這間接引爆了嬴政與呂不韋之間那岌岌可危的平衡,在蒙氏家族的武力支持下,嬴政終於在朝堂上開始動手。

  在一連貶斥調動或者是直接剝奪了數個平日里親近呂不韋的大臣之後,呂不韋終於坐不住了,開始在咸陽殿的大朝會上當眾說秦王未曾行冠禮,不得親政。

  咸陽殿上的王座上,一身玄黑色華服的秦王緩緩從座上站起來,向下走過一節節雕饕餮紋的黃銅台階,然後站到了呂不韋面前。

  「寡人為秦王,若不親政處理國家大事,朝堂之事當如何決斷?」嬴政問道。

  呂不韋躬身一拜,聲音堅定的說道「臣原本不敢妄言,但是先王駕崩之時,曾親口下令臣與蒙驁、王齮、麃公等諸位將軍共管國事。」

  嬴政面上不動聲色,只有在看向呂不韋時,漆黑的眼底露出三分難以看懂的情緒,依稀是譏誚。

  「那依仲父所見,寡人未曾加冠之前,是不應當再處理秦國國政了?」嬴政平靜問道。

  「臣絕無此意,只是陛下年幼,不似先王能妥善處理朝中政務,不若先從旁學習,幾年之後對朝中政務熟稔於心,再親政也不遲。」呂不韋說道。

  周圍幾個平日里就是呂不韋提拔出的大臣,互相對望幾眼以後,紛紛出列附合丞相的話。

  而不贊同此事的人見秦王的主要支持者蒙驁沒有出言反對,也紛紛在旁觀察情況,沒有擅自開口反駁呂不韋,免得丞相心中記恨。

  因此一眼望過去,滿朝儘是支持呂不韋的人。

  嬴政不愛多話,只是將開口贊同的人官職姓名記在心裡,然後便負手在身後,等待他們一個個的說完。

  數息之後,見沒有大臣在出列,嬴政才緩緩開口道「蒙驁、王齮、麃公等人皆是武將,不通政務,若依仲父所言,豈非秦國國政盡托於丞相之手,若是如此,這秦國究竟是寡人的,還是仲父的!」

  不管呂不韋心中是不是這樣想的,至少面上他不敢表露出來。

  這誅心之言一出,呂不韋立馬扣頭在地,「咚咚咚」有力的叩首數下之後,才重新抬頭仰望少年秦王,嘶啞著聲音說道「臣絕無此意啊!」

  「陛下恕老臣直言,您生長於趙國,不知秦國之事,年幼就繼承秦王之位,難免不知於如何處理秦國國政……」呂不韋痛心疾首的說道「……臣微賤商人,有幸受到先王賞識和重用,才以微末之身位居秦國高位,心中無一日不感激涕零,只想竭力報答先王恩德,死也無憾,無時無刻不將先王囑託記在心間,生怕有什麼差池,到了黃泉之後無顏面對先王!」

  「您繼承王位不久,就任由心意而貶斥朝中三公九卿,如此行徑,幾乎與當年太甲無異,如此下去,恐怕秦國朝堂中人心惶惶,無人再盡心做事……」說到一半,見秦王依舊眉目冷漠毫不動容,呂不韋咬了咬牙,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眼含淚水的向天起誓道「……陛下若是擔心老臣行三家分晉、田氏代齊之事,等到陛下幾年後將政務熟稔於心,不會再有此荒唐行為,老臣自裁便是,如此也算對得起先王重用了!」

  這話說的實在太過漂亮,三言兩語就將派系鬥爭說成是秦王因為年幼而所做的肆意妄為之舉,將自己比喻成了伊尹、姜子牙那樣的賢相。

  特別是任由心意貶斥朝中重臣那句,三公九卿誰希望自己的榮華爵位只限於別人任意的一念之間。

  如果是正常的、還沒有大權在握的皇帝,看見權臣這麼說,哪怕是心裡再怎麼恨,表面上也就咬咬牙忍了,為了拉回人心,同樣演戲的趕緊把人扶起來,表達一番是自己誤會丞相忠心的話來找個台階下。

  然而頭鐵的嬴政從不服軟,也從來不在意別人看法目光。

  少年秦王任由呂不韋跪在地上,轉身幾步走回王座,一手支撐著下頜說道「寡人處理政務,自當依照秦國曆年法規而來,那幾個被貶斥的大臣,也是因為他們犯罪以後依律處理罷了,怎麼稱得上隨心所欲,仲父小題大做了。若是有朝一日寡人做出烽火戲諸侯之流的事情,仲父再來跪地叩首的進諫也不遲。」

  殿下跪地的呂不韋沒想到秦王這麼不給面子,頓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半響才自己一個人默默站起來,重新走回臣子的隊列。

  「不過仲父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嬴政略微思考一下,便甩袖子一揮,傲然下了決斷,「……既然未曾行冠禮就不便處理國政,那將冠禮提前便是,傳令,寡人不日前往雍地加封冠禮。」

  呂不韋「……」

  三公九卿「……」

  半響,負責掌管宗廟禮儀的奉常才弱弱的出言勸解道「陛下,有道是二十而冠,始學禮,提前加冠恐怕不妥。」

  嬴政聽得滿臉冷漠。

  提前加冠不妥,難道延後就妥當了?他上輩子可是被整整拖了兩年,一直到二十二歲時才加冠親政,甚至還經歷了一場叛亂。

  「豈不聞諸侯十二而冠也,既然周文王十二歲而冠,成王十五歲而冠,如此算來,寡人也已經到了年紀。」嬴政平靜說道。

  奉常「……」

  奉常想說那根本不是正統的禮法,然而剛一抬頭就剛好對上了少年秦王平靜而深邃的目光,心頭一跳,把所有的話又全都咽了下去。

  消息傳到時,明夷聽著一陣無語。

  「陛下是對……晚了兩年舉行冠禮多在意?這次非要提前舉行冠禮。」明夷挑眉說道。

  「吃你的飧食便是。」嬴政說道「你為何總是要來吃寡人的膳食?」

  明夷手中的著幾乎微不可查覺得在半空中停頓一下。

  「唔……」明夷慢慢笑著說道「……太宰給陛下準備的膳食自然比我那裡好,自然要來吃。」

  嬴政開始低頭看鄭國呈上來的河渠開鑿進程。

  明夷突然用手中的著敲了敲一個青銅食器,說道「說起來,陛下可知道如今咸陽庶民中是如何評價陛下的?」

  自幼在死對頭的趙國長大,回國剛剛繼承王位后,就立刻殺了一大堆大臣,還大量徵發民夫去開鑿河渠,再加上某些有心人的特意造謠,這個年輕秦王的名聲已經達到了一個相當爛的地步。

  咸陽中的庶民們和低級小吏,甚至很多大臣普遍認為這個秦王年紀不大卻事兒挺多,政務上也沒什麼建樹,傲慢自負不聽臣子勸,還格外喜歡任性妄為,實在不如歷代秦王多矣。

  嬴政不知道,但是能猜得到。

  「不過區區虛名,有何可在意?」嬴政嗤笑一聲說道。

  上輩子這輩子,嬴政從來都沒有將平民百姓和那些虛名放在眼裡。

  「不過陛下再去雍地舉行冠禮,就不怕一切重演,又發生叛亂兵變。」明夷笑問道。

  「嫪毐還在趙姬宮中。」嬴政不以為意的說道。

  那個上輩子權傾秦國、甚至可以與呂不韋分庭抗禮的長信侯嫪毐現在還頂著一個宦官的名頭,待在趙姬宮裡努力討好著一國太后。

  這消息不僅傳入了明夷的耳朵里,也迅速的傳入到了後宮的其他大佬里,比如華陽太后和趙姬太后,甚至隱形人一樣的夏太后都有所耳聞。

  趙姬太後為此憂心忡忡。

  畢竟當初就是呂不韋扶持嬴政上位的,如今她兒子還沒有掌握大權,就這麼對呂不韋,萬一兩個人的爭執間接影響到秦王和她的地位怎麼辦?

  趙姬很想當面去勸一勸嬴政,不過被他懟了那麼多次,也不想再自討冷臉了,而是在嫪毐的提議下採取迂迴戰術。

  趙姬邀請明夷來她宮中做客。

  宦官將人帶到以後,趙姬居高臨下端詳這個迷住了她兒子、甚至讓秦王拒絕了華陽太后提出的娶楚國公主和納楚女入後宮的少女,不明白嬴政究竟看上了她哪裡。

  身邊侍奉的嫪毐輕輕咳嗽一聲,趙姬回過神來,命明夷坐下,開始要她去勸和秦王一二,不要再去雍地加封冠禮,暫時和呂丞相服個軟,否則再這樣作對下去,對秦王沒好處。

  嬴政怎麼可能聽得進別人意見!

  如果聽得進,將來也不會把反對他的公子扶蘇直接打發到河套修長城了。

  明夷絲毫不想參與到這件事情裡面去,只好開口道「陛下都已經當著滿朝三公九卿說出此言,如果再收回豈不是威信全無,況且不過提前加封冠禮罷了,陛下心中素來有決斷,太后不如放寬心。」

  明夷自認已經說得足夠婉轉了,但這還是惹毛了趙姬太后。

  趙姬本就看明夷不怎麼順眼,此時聽她連勸說一下都沒有就直接拒絕,頓時心頭一怒。

  嬴政是她子嗣又是秦王,這樣正面反抗她也就罷了,眼前這少女又算什麼,也敢如此忤逆她大秦太后!

  遙想到嬴政自從回來秦國后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新仇舊恨交織,趙姬怒上心頭,綉著精緻暗紋的廣袖一揮,冷笑一聲,就指著姬明夷說道「你連試都不曾試過,就如此斷言政兒不會聽勸,可是未曾將我這一國太後放在眼中!」

  這女人真不講理!

  明夷臉色微微一變。

  趙姬吩咐左右道「以下犯上、不敬太后,來人,將她帶出去處以鞭刑。」

  明夷剛打算說話辯解一二,幸好此時嫪毐探過手去拉住了趙姬手指,制止了她的命令。

  怒氣沖沖的趙姬口氣一軟,問道「怎麼了?」

  嫪毐就勢一把攬住趙姬的腰,又揮揮手讓已經上來的宦官退下,這才低頭柔聲說道「太后,不如讓我先勸說一二。」

  趙姬猶豫一下,點頭說道「也好。」

  這裡的宦官在聽了太后命令以後,依舊因為嫪毐命令退下,而趙姬因為嫪毐一句話步入內殿。

  恐怕在這短短時間內,嫪毐已經像歷史一樣,徹底已掌控了趙姬,明夷心想。

  等到宮殿裡面只剩下嫪毐和明夷兩個人以後,宦官打扮的嫪毐才誠懇開口道「太后所言均是滿心為秦王陛下考慮,陛下如今其位不穩,貿然與呂不韋丞相發生衝突,有害而無益,望姝女勸解一二。」

  比起趙姬用那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吩咐命令,這話說的讓人心中舒服多了,聯想到趙高也是這樣讓人感到舒心,明夷心中胡思亂想著這是不是反派特有的魅惑技能。

  「這倒也是,既然如此,我回去以後勸解一二陛下。」明夷微笑著點頭說道「只是以陛下性情,未必會聽我勸說。」

  先答應下來再說,回頭到底有沒有勸,嫪毐也未必會知道。

  見她同意,嫪毐感激笑道「無妨,姝女只要盡心儘力勸解便是,太後於我心中自然會記得你的功勞。」

  就在這時,宮殿外突然傳來一道令明夷頭疼的聲音。

  「不過區區侍人,也配談論寡人之事。」

  這話說的冰冷至極,又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輕藐之意,嫪毐頓時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難堪,忍不住握緊了拳頭,忍了又忍,才姨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轉身跪在地下拜見走過來的秦王。

  丈高的宮殿大門打開,侍衛宦官分佈在兩側肅穆而立,將架勢擺的足足的以後,秦王才渡步而來。

  「我微賤之身,原不敢妄言陛下私事,只是太後為此事憂心忡忡,我關心太后才口出妄言……」嫪毐叩首高聲說道「太后之憂心就是我之憂心,望陛下恕罪。」

  嫪毐不提太后還好,一提太后簡直火上澆油。

  「你不配提太后之名。」

  秦王漆黑的眼睛像是漂泊著大雪一樣冰冷,一邊說著一邊突然轉身,拔出侍衛腰中之劍,直接向嫪毐脖子砍過去,竟是要將他當場斃於眼前!

  「啊!」

  劍光當頭砍下,嫪毐嚇得尖叫一聲,手腳並用向後退!

  下一秒!

  千鈞一髮之際,嫪毐身體向後仰,終於險險避開劍身,只是嬴政的力道去勢不減,劃破他的胸前衣襟之後又順勢而下,不偏不倚的正巧砍在他兩腿中央。

  明夷「……」

  嬴政「……」

  殿堂兩邊的侍衛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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