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華陽太后不甘心的又勸說了幾句,嬴政皆含蓄拒絕,還頻頻帶著笑容看向姬明夷,片刻之後,華陽太后看向明夷的眼神都不對了。

  被居高臨下的太後用不善眼神評估著,明夷什麼話也沒有說,面無表情直視前方,假裝自己在專心致志的欣賞歌舞,努力讓自己存在感低微。

  能說什麼?說嬴政是在蓄意報復,二人之間清清白白的什麼關係也沒有,要有關係也是你死我活?

  先不說華陽太後會不會信,真說出來只會平添更多麻煩。

  散發著蘭草芬芳的宮殿里,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只有角落裡樂師彈琴鼓瑟時,指尖撥出的琮琮音響。

  正在這時,門外侍者又高聲說道「趙姬太後到——」

  明夷微微側過頭看去,只見身旁坐的嬴政剎那間轉身向宮殿門口望去,少年神色說如何憤怒倒也沒有,只是目光比平日里沉冷了些許。

  然而來的不止趙姬一個人,還有嫪毐。

  殿門口,隨著一陣腰間玉佩交織而響起的悅耳叮咚聲,一身曲裾長裙外又罩了朦朧薄紗,頭戴鳳鳥金簪,打扮的艷麗無比、手臂還被一個男人殷勤備至扶著的趙姬款款而來。

  那男人身材高大、眉目英武,正是當初見過一面的嫪毐。

  明夷臉色微妙。

  這算……母親帶著自己養的小情人來光明正大給婆婆和兒子看?

  要不要這麼刺激?

  嬴政緩緩站起來,微微厭惡的說道「華陽太后開宴,母后將此人帶來是何意,莫非是覺得他配與朕同堂而坐不成?」

  正在微微彎腰殷勤攙扶趙姬的嫪毐面上不顯,心中頓時一陣難堪。

  趙姬步伐優美的走過來,看了一眼身旁的嫪毐,微微猶豫后柔著聲音說道「政兒,母後知自己做的不妥,只是身邊習慣了有嫪毐侍奉,所以才將他帶來,這不過小事而已,你不要同母后鬧脾氣了。」

  「母后今日來所謂何事?」嬴政冷淡問道。

  一提起這事,趙姬心中就一陣氣悶,委屈的說道「母后不過是想要來看望你而已!」

  「那現在母后既然已經看過,便可以先行離開了。」嬴政說道。

  趙姬一陣氣結,怒道「我是生你養你之人,政兒你回了咸陽之後,卻如此拒我於千里之外!當真是刻薄寡恩……」

  話還沒有說完,華陽太后就迅速的幾步走下台階,一邊笑意盈盈的和趙姬問好,一邊揮手讓趙高攙扶嬴政重新入座,將一場可見的爭吵消弭於無形。

  接下來的宴會在一片夾槍帶棒中結束。

  趙姬每次想要說些好話和兒子和解,都被嬴政冷漠至極的毫不猶豫懟回去,幾次三番下來,趙姬臉上也掛不住,又氣又急又委屈難堪,幾乎當場落下眼淚。

  坐在她身旁的嫪毐借著案幾和袖子的遮掩偷偷伸過手去,握了握趙姬的手又鬆開。

  感受著手上觸感,趙姬轉頭看去,只見高大英武的男人絲毫不加掩飾擔憂的看著自己,頓時感到心頭一暖。

  居中的竹席上,華陽太后看著這母子二人的嫌隙,嘴角笑容更盛。

  明夷默不作聲的看著席上眾人反應,猜測嬴政到底是何意圖。

  這種沒有任何回報、單純發脾氣的行為放在任何一個普通少年身上都是正常的,如果是真正十幾歲的嬴政,說不定也有兩三份可能會這麼干。

  但這可是重生回來后的秦始皇大佬。

  明夷一直默不作聲的思考,一直到宴會在一片不快中草草結束,被宦官安排著跟誰嬴政坐上同一輛馬車回宮時,也未置一詞的自顧自想事情。

  夜風輕揚,裝飾在馬車立柱處的銅鈴被吹的叮咚作響。

  「想了那麼久,可有想出什麼?」嬴政說道。

  他聲音在鈴鐺聲音掩映下有些模糊不清。

  「陛下說你我之間有……咳……」明夷含糊不清的帶過了那兩個字,「……是為了暫時不要楚女列入後宮,故意當著華陽太后的面,將陛下與趙姬太后之間的嫌隙展露出來,大抵是為了向朝堂宮中發出一個信息——既陛下心中極為不滿呂不韋和趙姬太后,已經與這二人不是同一陣營。」

  說到這裡,明夷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

  「只是我想不明白,陛下為何要這樣做?」明夷說道。

  嬴政若有所思的朝她看去。

  昏暗不清的車廂里看不清面容,明夷卻能直覺的感到他目光正緊盯著自己。

  「你可知嫪毐為何被封為長信侯?」嬴政突然問道。

  難道還要我將你母親的那點風流韻事說出來不成,明夷心想。

  見她不說話,嬴政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陛下不是一向不願提及嫪毐,為何突然要問這個?」明夷狐疑的問道。

  「你只管答便是。」嬴政平靜說道。

  車廂昏暗的看不清表情,坐在一旁的明夷突然俯過身去靠近嬴政,離得太近,連呼吸都近在咫尺。

  「……你做什麼!」嬴政蹙眉說道。

  明夷沒有說話,警惕的觀察著面前少年表情,確定還處於正常範疇,沒有憤怒的跡象才重新坐回去。

  「沒什麼……你母親趙姬太後會對嫪毐日漸寵愛,又生了兩個子嗣,所以他才能受封長信侯,又把太原郡給了他當封地,後來兩個人為了遠離你而搬到秦國舊都雍地,雍地的一應事物也取決於他而不是趙姬,所以嫪毐後來才有實力造你的反。」明夷說道。

  說到最後,語氣中已經帶了幾分微妙的嘲諷之意。

  根據歷史的記載,就是這樣了。

  「原因說完了?」嬴政問道。

  明夷不明白他葫蘆里裝的什麼葯,只好實話實說道「說完了。」

  有十幾秒時間嬴政沒有說話,望著姬明夷不知在思考什麼。

  嬴政漆黑的目光一片幽深,望著姬明夷說道「自從商君變法以來,我大秦絕不會有無功封爵之事,若是僅僅因為侍奉太后就受封爵位,朝堂上下都會群起而攻之,根本無法服眾,嫪毐受封長信侯,是因為他在長安君造反的叛亂中立下戰功。」

  明夷沒想到還有這麼一茬背後故事,頓了頓,微笑說道「原來如此,是我太無知……」

  「這是天下皆知之事,你為何不知曉?」嬴政毫不猶豫的打斷道。

  明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樑,繼續微笑著說道「我孤陋寡聞。」

  「孤陋寡聞?你連朕有一年擺駕在梁山行宮,從山上看見李斯車馬眾多,從而心生不悅都知道。」嬴政淡然的說道。

  明夷「……」司馬遷誤我。

  「你很奇怪,對朕前世之事有時知曉分明,哪怕只是一些瑣碎之事,有些事情卻根本不知,雖然這些事情天下皆知。」嬴政說著緊皺眉頭開始思考。

  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才會導致這種情況發生?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姬明夷絕對了解他大概的生平。

  明夷聽的忍不住扶起了額頭,擔心他再猜下去,連忙將話題拉回最初。

  「陛下今日為何要這樣做?」明夷問道。

  也許是獨自一人將所有事情積累在心裡太過孤單,嬴政居然回答了。

  「你可知李信二十萬大軍攻打楚國,然後被項燕打敗之事。」嬴政低聲說道。

  「知曉。」明夷說道。

  滅掉韓國趙國魏國以後,秦王打算一鼓作氣滅掉楚國,然後就開始問自家的兩個大將——王翦、李信一道送分(送命)題。

  問題:「滅掉楚國需要多少大軍?」

  李信:「最多也只需要二十萬人。」

  王翦:「至少也需要六十萬人。」

  聽了這個回答,秦王瞬間就覺得還是李信將軍年輕果敢,而王翦已經老了,膽量不如當年,不堪重用。

  於是秦王派李信攻打楚國,而「已經老了」的王翦則因為秦王沒有採納自家意見,怒炒上司魷魚,回頻陽老家過清閑日子去了。

  然後當時是楚國名將的項羽他祖宗項燕出手,將李信的二十萬大軍攆到雞飛狗跳、殺到落荒而逃。

  二十萬大軍大半沒有回來,成為了秦王登基以後少有的巨大敗仗。

  消息傳到咸陽,擁有臉皮厚這個巨大優點的嬴政大為憤怒,為了給秦國楚國的前線戰場收拾局面,果斷放下面子,親自乘車跑到頻陽向王翦真誠道歉,邀請他重新出任秦**隊的CEO,並且許諾了種種升職加薪的優厚條件,這才讓王翦在「已經老了」的退休情況下重新出山,帶了六十萬大軍滅掉楚國。

  綜上所述,李信帶領大軍攻打楚國,這是一場讓秦王面子裡子全都丟掉的戰役。

  談論根本未曾發生、而且也將來未必會發生、可又確確實實發生過的事情感覺實在很奇妙。

  一時間他們都感覺有些奇妙。

  明夷抱拳在嘴邊輕輕咳嗽一聲,問道「陛下提起,難道這中間有什麼隱情不成?」

  「有。」嬴政冷聲說道「昌平君、昌文君和朕後宮那些楚女與楚國暗通款曲,將軍情泄露給楚國項燕。」

  食他秦國之祿、享他秦國之爵,卻在關鍵時刻狠狠的捅了秦國一刀。

  平日里享受秦國好處的時候不提,滅楚的時候才假惺惺的想起自己是楚國人,拿著這個理由干忘恩負義之事,簡直不要臉!

  嬴政生平極其厭惡背叛,此事一出,除了公子扶蘇等人是因為自己子嗣而沒有波及,所有還在秦國朝堂上的楚國人都被革職的革職、斬首的斬首。

  嬴政還下令史官再不準記載這些楚國人。

  明夷瞬間理解其中含義,「所以陛下拒絕華陽太后的楚國女子,是要提早防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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