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由齊魯之地的織女精心織造,潔白如雪的絲綢上,簡陋的炭筆繪製出咸陽宮和咸陽城地圖。

  有些地點的城牆建築已經標明清楚,比如說咸陽宮正殿,還有咸陽城的西邊和南邊,有些還沒有探查清楚,只用幾團墨色代表那裡有建築物和人。

  如果嬴政在這裡,一定可以分辨出這些標註清晰的地圖,都是明夷這些天去過的地點。

  將所有宦官婢女都支在外面,明夷閉上眼睛回憶,一片漆黑的腦海中,咸陽宮的侍衛分佈情況和輪班時間緩緩從記憶深處中浮現。

  怕忘掉這點轉瞬即逝的記憶,明夷重新睜開眼睛,指尖炭筆迅速在某些地方標註上小小的刀劍符號,旁邊又畫了一個圓形的時鐘來記載時間。

  將一切畫完后,明夷開始捧著地圖,不斷在腦海中加深記憶。

  此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明夷耳朵靈敏的動了動,抬起眼睛迅速在殿內看了一圈,見時間已經來不及隱藏起地圖,飛快將絲綢揉成一個團扔進面前火盆里。

  一個玄色的身影轉過五彩絲線綉了鳳鳥圖案的屏風走來,果不其然是嬴政。

  明夷拿起勾炭火的青銅叉子撥弄火盆里的絲綢,動作隨意而自然,就像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嬴政走進來,剛巧看見火盆里一角還沒有徹底燒完的雪白絲綢。

  「你燒了什麼?」嬴政隨口問道。

  明夷沒有回答,低頭繼續撥弄,過了大約兩三秒時間,絲綢徹底燒成灰燼以後,才抬頭漫不經心的說道「給我母氏寫的信。」

  「既然是給你媼的信,為何要燒了?」嬴政平靜問道。

  洛陽與鞏地幾百年的周朝統治從未變過,禮儀風俗延續了很多春秋時期的傳統,例如明夷一直都習慣稱呼自己的母親為母氏。

  而在秦國,俗語當中習慣稱自己的母親叫媼。

  明夷冷漠的抬了抬眼睛,淡淡說道「難道留著,我還能相信送到她手裡不成?」

  嬴政表情一滯,才冷冷的說道「……說出你為何知曉尋仙之事。」

  明夷伸了個懶腰,避而不答。

  「今日祭天迎秋可還順利?」明夷問道。

  嬴政一手支頤,姿態隨意的說道「除了因為你大肆揮霍酒水,而導致祭天之時只能用劣酒,呂不韋藉機找朕麻煩以外,一切順利。」

  明夷見宮殿內空曠無人,只有嬴政的親信寥寥數人在遠處站著,聽不見這裡說話以後,才說道「解決長安君以後,我還以為陛下會立刻著手對付呂不韋,沒想到直至今日還未有動作。」

  「呂不韋精明謹慎,沒那麼容易對付。」嬴政說道「況且他若是太早離開朝堂,無他以經商之能為秦國積攢幾年國庫,將來用財物離間六國君臣時會缺錢。」

  「然而等呂不韋給秦國攢夠錢以後,陛下你還是要逼他自殺。」明夷忍不住吐槽道「陛下你這是過河拆橋啊。」

  嬴政沒有說話,冷漠的看了姬明夷一眼。

  正在這時,趙高進來稟報,說華陽太后遣了宦官來。

  「讓他進來。」嬴政說道。

  一個面容白皙,身材微胖的宦官走進來,畢恭畢敬的給秦王行禮以後,微笑著表示邀請姬明夷晚間去華陽宮參加宴會。

  明夷依舊有些疑惑不解,問道「太后相請,明夷自當恭敬從命,只是斗膽一問,不知太後為何相邀?」

  宦官微笑著表示自己不敢揣測太后心思。

  等人走後,明夷沉思幾秒,然後將目光投向了一旁靜坐的嬴政。

  華陽太后邀請,雖然想不明白具體原因,但肯定是因為嬴政!

  被她目光盯著,嬴政平靜的說道「朕已經帶你入宮數月,華陽太后和趙姬自然不可能視若無睹。」

  事實上這麼晚才關注此事,已經超乎嬴政意料了。

  明夷一聲嘆息,希望自己別捲入什麼莫名其妙的爭鬥中。

  「朕晚上也要去拜見華陽太后。」嬴政說道。

  明夷眼睛一亮,緩緩說道「如果華陽太後為難於我……」

  「……朕自然會坐視不管。」嬴政不帶半絲停頓、從善如流地介面道。

  ——自然會坐視不管!

  明夷「……」

  明夷瞬間不悅,拂袖而去,去了一旁的偏殿,拿起木劍開始練劍。

  華陽宮原本不叫華陽宮這個名字,也不是後宮妃嬪的居住之地。

  然而秦孝文王嬴柱太愛這個來自楚國的柔弱佳人,特地將秦國儲君居住的宮室改名為華陽宮,並且送給了華陽夫人居住。

  到了夜間,華陽太後派來一列宦官給明夷引路。

  夜晚,偌大的秦國咸陽宮越發安靜肅穆,偶爾有侍衛、宮女和宦官因為事情路過,也都安靜無聲的快步離開,沿著長長的夾道行走,兩側具是數丈高的青石宮牆。

  走了片刻,突然傳來一陣悠揚輕快的絲竹之音。

  拐過彎一看,一座檐牙高啄的壯麗宮殿忽然出現在眼前,讓人禁不住眼前一亮。

  兩側殿門大開,宦官滿臉堆笑的伸手說道「請——」

  宮殿上方的主席上正坐著一位微帶病容的瘦弱女子,正是華陽太后。

  明夷早就聽聞過當年秦孝文王是如何寵愛華陽夫人,但今天一見,說如何美貌倒也不見得,至少遠比不上趙姬太后那樣艷光四射的美麗,如今更是年華老去。

  但華陽太後身上自有一股格外靜謐的氣息,哪怕是坐在那裡什麼都不做,也讓人感到泡在溫水裡一樣舒適。

  這些想法閃爍在腦海中不過一瞬之間,明夷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便迅速畢恭畢敬地垂下頭,按照禮節給華陽太後行了禮。

  「不必多禮。」華陽太后微笑著說道,然後命令宦官將明夷扶到旁側的竹席上坐下。

  她一開口,這種溫柔靜謐的氣質便越發明顯,讓人忍不住心生愉悅。

  「我只是聽宮人們說秦王自宮外帶了個女子入宮,所以心生好奇,來同你聊聊而已,不要拘束。」華陽太后笑吟吟的說道。

  哪怕是心中知道不應該放下警惕,聽著她溫柔包容的語氣,明夷心中依舊忍不住微微一松。

  怪不得秦孝文王當年那麼寵愛華陽夫人,這種說說話就讓人覺得溫柔愉悅的美人誰不愛,明夷心想。

  明夷飛快柔順的垂下眉目,恭謹的說道「太后垂詢,明夷自當知無不言。」

  「我聽說政兒未曾登上王位之前,便與你結識,不知是如何結識?」華陽太后笑問道。

  當初在趙國的一系列結仇事件自然不能說。

  這個問題……只能撒謊了。

  明夷只能簡潔的說了一下當初秦國使團護送嬴政回國,自己當時剛巧也在車隊里,於是與秦王相識。

  聽完后,華陽太后沉思幾秒,隨後微笑著說道「原來是患難之情,怪不得政兒心中對你如此看重。」

  華陽太后明顯是對兩個人恩怨重重、你死我活的關係誤會什麼了?

  剛想含蓄委婉的解釋一二,殿外就忽然通傳聲響起,打斷了明夷的話。

  「陛下駕到——」

  從宮殿門口走進的少年並未像以往一樣穿玄黑色王袍,而是一身簡單的秦國貴族男子服飾,看上去比平日里少了幾分冷冽。

  「拜見太后。」嬴政說道,微微彎腰拱手,就算是行禮了。

  「政兒來了……」華陽太后瞬間笑的比之前還要熱情些許,招手說道「……今日祭天可有累著,快來入座。」

  嬴政重新站直身體,無視了華陽太后的招手,沒有與華陽太后一起坐在主席上,而是坐在了一旁明夷身邊,然後在燈火搖曳中側過頭去,對著明夷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三分笑意。

  明夷「……」嚇死人了!

  暖黃色的燈光中,俊美少年含笑而望。

  這一幕本當是極其美好的,如果按照正常劇本,那應該是少年少女知慕少艾,然而明夷與嬴政的劇本,從來沒有正常過。

  面對這個笑容,明夷只感覺一股涼氣猛然穿過脊背,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警報信號。

  華陽太后若無其事地將手放下去,含笑關切了嬴政幾句之後,突然揮揮手,招來舞姬上前跳舞。

  角落裡樂師手指一抬,殿內絲竹之音突然大盛。

  伴隨著音樂而來的,是一列踩著木屐,腰肢纖細婀娜的少女揚袖而來,緩緩曼聲歌唱,中間領舞的少女一身楚國的艷麗服飾,在舞蹈中,長長的裙擺如流水一般散開,像霞光一樣迷人。

  華陽太后如此行為,想必是要給嬴政送女人了。

  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秦國與楚國之間持續了二十餘代聯姻,哪怕是楚懷王那會兒,秦王將楚王騙來囚禁而死,也依舊沒有停下聯姻的步伐,眼前的華陽太后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如今男女之間結婚早,嬴政已經十三四歲了,理所應當該考慮這些事情,哪怕是暫時定不下王後人選,華陽太后也想先往秦王身邊塞上幾個楚女。

  將這件事情想明白以後,明夷覺得與己無關,就繼續置身事外的看歌舞。

  一舞終了,果不其然,華陽太后開口道「政兒覺得這領舞少女如何?」

  嬴政心領神會,卻沒有如同華陽太后希望的那般同意,而是冷淡開口道「多謝太后好意,只是朕尚且年幼,不宜多考慮此事。」

  華陽太后微微蹙眉,說道「政兒你還有兩個月就已十四歲,怎能稱得上年幼,便是不先定下王後人選,也應當有幾個侍寢之人。」

  明夷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嬴政扭頭望向明夷,含笑說道「侍寢之人已有,無需更多,至於冊封王后之事,不妨過幾年再提。」

  明夷「……」

  頂著華陽太后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明夷滿臉木然。

  卧槽你不想楚國的外戚勢力做大,也別扯上我當擋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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