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婢女心疼的望著自家夫人。

  這短短數日來,韓夫人就像憑空蒼老了幾歲,眼底青黑細紋橫深,再不復趙姬母子回來之前的端麗典雅。

  婢女跪地說道「夫人,再在咸陽宮待下去,只是一個死字,您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我又何嘗不知道。」韓夫人抬起頭,神色茫然的苦笑一聲,「只是咸陽宮門禁森嚴,若無那對母子的准許,想要離開難如登天。」

  「夫人……」

  想起白晝遇到的那個少女,婢女猶豫片刻,最終說道「夫人,今日我遇見一個人,她同我說有辦法幫助夫人及長安君離開咸陽。」

  「是誰?」韓夫人驚道。

  「是一個名喚姬明夷的少女,華陽太後身體欠安,特地招來扁鵲一脈的傳人診治,那少女就跟在醫者身邊,似乎是弟子。」婢女說道。

  若是以前,遇到這種來歷不明裝神弄鬼的自薦之人,韓夫人連面都不願意見一面。

  可今時不同往日,她的失勢整個咸陽都看得出來,以往賓客如雲、圍在周圍奉承的景象早已消失不見。

  韓夫人確實走投無路了,哪怕是病急亂求醫,那也醫啊!

  因此沒過多久,以子陽助手的名義,待在華陽太后寢宮旁邊一間小院子里的明夷就受到了傳喚。

  一名面白無須、神色高傲的宦官走進來說道「姬明夷何在?韓夫人近來身體有恙,夜不安眠,需要前去診治。」

  不過是向她的貼身婢女透露出一點口風,沒想到這麼快就受到了傳召,看來韓夫人和長安君母子是真的被逼到極限了。

  這樣想著,明夷姿態優美地從竹席上站起來,跟宦官離開。

  宦官將明夷帶入一處宮殿後便悄聲退下。

  幽靜的小小殿堂內,沒有侍候的婢女和宦官,上座的羅紗帷幔中,隱約坐著一個手持羽扇的妙麗女子,應當就是韓夫人無疑。

  「拜見韓夫人。」明夷說著俯身行禮。

  「無需多禮。」韓夫人平靜地說道。

  明夷在觀察韓夫人的同時,韓夫人也在觀察她。

  跪坐在竹席上的少女年歲不大,眉目清麗瑩澈,這本當是顯得溫柔而楚楚動人的容貌,偏偏她的神情又極其平靜和冷淡,整個人的氣質都顯得鎮定從容,反倒襯托得容貌不重要了。

  「你就是對我婢女口出妄言、說要讓我與長安君逃出咸陽的那少女?」韓夫人不辨喜怒的問道。

  「是否是口出妄言,您不妨以後再做決斷。」明夷說道。

  韓夫人笑了,譏誚的說道「我是先王夫人,長安君是陛下親弟弟,為何要放著咸陽宮內的榮華富貴不要,反而逃走。」

  明夷也笑了,和緩的說道「夫人與長安君的處境,咸陽內外稍有見識的人誰不知曉,如今殿內只有我與夫人二人,您這話又是說給誰聽?」

  這話**剝去了那強撐的光鮮亮麗表皮,韓夫人臉色先是一白,隨後又顯出了難堪的紅色。

  「就算如此,你一尋常庶人、還是年幼的女子,又有何用!」韓夫人說道。

  「呂不韋當年不過一介商人,不也幫助先王登上秦王寶座。毛遂三年汲汲無名,最後不也促成了趙國和楚國的聯合,勝過百萬雄師。至於年幼,項橐七歲不也為孔子師。」明夷平靜地反駁道「況且夫人若當真認為我無用,那我也不會出現在這裡。」

  這番條理清晰的答話,讓韓夫人對眼前少女的信心高了一點。

  明夷繼續況況而談。

  「以如今夫人的危局,上有新任秦王、內有趙姬太后,朝堂之上,經過秦王梟首之刑后,已經是無人敢再支持長安君。而咸陽平民之間,長安君太過年幼,還未曾來得及像孟嘗君、信陵君一般打下聲望。因此——咸陽宮內,夫人身陷險境、四面無援!」

  韓夫人聽著忍不住蹙緊了眉頭。

  「這些不必你對我說。」韓夫人冷冷說道。

  「所以夫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帶長安君離開咸陽,去屯留封地以圖來日。」明夷從善如流的說道。

  韓夫人聽著捏緊了手中的白羽扇,「朝堂內外、兵戈甲士具聽秦王號令,想要離開難如登天。」

  「這就是我為何來見夫人了。」明夷眼睛中緩緩顯露出一點笑意,身體微微向前傾,柔聲說道「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夫人可曾考慮過藉助遊俠劍客之勢,一舉離開咸陽去屯留?」

  韓夫人一驚,手中羽扇掉落在地。

  她確實未曾想過……

  在韓夫人愣神的瞬間,明夷又是俯身一拜,鄭重的說道「請夫人予我千金收買遊俠劍客,十日之內,我必能讓夫人和長安君離開咸陽。」

  韓夫人定了定神,說道「說了這麼多,你卻未曾說過你想要什麼?」

  白白幫助這種好事怎麼可能發生,眼前這個名叫姬明夷的少女究竟所求何物?

  明夷微微一笑,指了指遠方巍峨宮殿,說道「呂不韋發達在先王登基以後,毛遂被平原君視為上客對待,也是在楚國趙國聯合之後。我想要的,需要他日長安君坐上那個位置之後才能兌現。」

  韓夫人心領神會,當即許諾道「若他日我子發達,必讓姝女錦衣玉食、萬人之上!」

  「那我便在此提前謝過夫人恩典了。」明夷緊接著說道。

  僻靜的小宮殿里,兩個都隨口許諾、想空手套白狼的人對望著微微一笑。

  氣氛一時間溫暖又和諧。

  千金或許對普通人來說是個天文數字,但對於韓夫人這等深受恩寵的妃嬪來說,咬咬牙也可以拿出來。

  不管韓夫人對這番說辭相信了幾分,但至少把錢給了明夷。

  看著黑底紅紋的漆盤上一塊塊金磚排列整齊,在幽暗的室內也折射出隱隱閃光,明夷腦海中突然冒出捲款潛逃的想法。

  要不……別繼續在秦國冒著生命危險折騰了。

  偷偷帶著母親走,然後拿著黃金去偏安一隅的齊國,過上安穩的富家翁生活。

  支著下頜在腦海里暢想了片刻,突然想起一個黑衣少年,明夷頓時回過神,無奈的嘆了口氣,

  都到今日地步了,莫非還想逃避不成。

  真這麼做,就得隱姓埋名掩飾身份一輩子,不然一旦暴露蹤影,嬴政完全可以發一份書函,命令齊王交出人來,不然就滅了齊國!

  幾十年後,背叛秦國的樊於期就是這樣被逼自殺的。

  還是繼續折騰吧!

  ………………

  陰雲積蓄在天幕之上,每一次呼吸也帶著悶熱的潮濕氣息,昭示著一場暴雨的到來。

  巍峨的宮殿深處。

  散發著蕪澤香氣的蘭膏明燭次第點亮在優美的青銅鶴燈上,將原本因為沒有太陽而略微昏暗的宮殿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青銅鑒里的散發著絲絲涼意的冰塊緩緩融化,讓正坐在案邊看竹簡的年少秦王感覺不到半絲躁熱。

  宦官趙高走到秦王身邊躬身說道「陛下,太後來看您了。」

  趙高只提太后二字,證明來的不是華陽或夏太后,而是趙姬太后。

  正持卷觀看的秦王眉頭下意識蹙緊,然後又的淡淡鬆開,冷漠說道「讓太後進來。」

  「政兒,母後來看你了。」

  隨著聲音,一身艷色錦衣華服的美麗婦人笑意盈盈走進來,然後習慣性的想走過去抱一下嬴政。

  嬴政退後一步,避開了趙姬的擁抱。

  趙姬手僵在半空中又放下,臉色霎那間黯淡下來,問道「政兒,你最近是怎麼了?」

  「何事也沒有。」嬴政說道。

  「可你自從回到咸陽以後,就與母后沒有以往親密和睦了。」趙姬苦澀的說道「以前母后抱你,你從來不會避開。而且你這些天來一直沒有主動探望母后,都是母後來探望你。」

  「朕日漸長大,豈能再像孩子一般與母后親近。」嬴政說道。

  「你我母子在趙國時尚且還能共患難,怎麼如今到了秦國,反倒生分至此?」趙姬又說道。

  「母后多想了。」嬴政說道,神情從始至終都一派平靜。

  嬴政自從登上王位之後,就常將蒙恬帶在身邊,視之為親信,今天也是如此。

  等到趙姬帶著些許失望和難過離開后,旁邊的蒙恬小心翼翼開口問道「太后乃陛下生母,陛下難道不喜她來看望嗎?」

  嬴政垂下眼睫遮住情緒,淡淡的說道「母后每次來不過是問些衣食住行而已,於國家大事毫無用處,頗為浪費時間,朕還有正事要辦。」

  母親特來關切探望,陛下絲毫不感動,反而被視為浪費時間……

  ——蒙恬的心剎那間被沉入深深的湖水裡。

  就在這短短時間,嬴政已經低頭在一卷空白的竹簡上寫好一封書信,用綢帶包好後放置一邊。

  「將這封信給呂丞相,讓丞相這三年內出戰時注意春耕秋收的農節,多囤糧食。」嬴政說道。

  「少府所存糧食尚且豐富,陛下為何如此?」蒙恬奇道。

  已經奮戰到下一本奏章的嬴政頭也不抬說道「朕夜間做一噩夢,夢見三年後秦國大飢,所以要早做準備。」

  ——狂風暴雪撲面而來,將湖水連帶裡面那顆心凍成了冰塊。

  在嬴政看不到的身後,蒙恬的目光震驚恐懼,一個不慎,手中的毛筆就掉在了地上。

  「極其厭惡身體原本主人的生身母親……

  性情大變、唯我獨尊、不容其他人忤逆,還貪奢喜華……

  惡靈並非凡人,能引起未來災禍,並且愛好將此光明正大說出口,虛情假意的叫人早做防範……」

  俊朗的少年蒙恬嘴唇微動著,目光絕望。

  全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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