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此話一出,朝野上下頓時激起一陣嗡嗡的談論聲。
片刻后一個大臣出列,說道「陛下,長公子剛剛回國,對秦國上下諸事尚且還不熟悉,便被立為儲君,恐怕太過急躁、易生禍亂。」
有那個大臣打頭,其餘幾名大臣也紛紛出言反對。
嬴政冷眼觀看,將這幾個大臣的容貌官職名字全部記在心裡。
高居於上座的秦王又低頭虛弱的咳嗽了幾聲,平靜的說道「寡人久病成疾,不知何日便魂歸黃泉……咳……膝下二子中長安君年幼,難當大任,唯有長公子可擔當儲君之位。此事已然決斷,諸卿不必再論。」
呂不韋適時走向前一步,接話道「陛下深思熟慮,老臣佩服。」
緊接著呂不韋轉頭,對著嬴政俯身而拜,高聲說道「臣呂不韋拜見儲君!」
「丞相免禮。」嬴政說道。
三公九卿見秦王和眾臣之首的丞相全部屬意公子繼承王位,心知此事已成定局,今日叫他們來也不過是通知而已,也俯身拜見儲君,不再多發表意見。
「臣等拜見儲君——!」眾臣齊聲說道。
一時間諾大的咸陽宮正殿內,儘是朝堂百官俯身而拜,山呼海嘯的聲音在寬廣的宮殿內嗡嗡回韻。
高立台階之上的嬴政伸手虛扶一把,淡然說道「諸卿免禮。」
等到退朝之後,嬴政與秦王一起坐著輦車回入寢宮中。
這一番折騰下來,秦王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衫。
嬴政揮手招來婢女寺人服侍,秦王卻抓著他的手不讓嬴政離去。
「父王還有何事?」嬴政挑眉問道。
這個年紀還不大的病弱男子死死攥著嬴政的手,那雙手上膚色慘白指節突出,哪怕是盛春之際也透著冷意,散發著垂死之人的暮氣。
「寡人走後,這大秦便交到了你手裡……咳……於公,從今往後是福是禍、如何治國都看你自己了,寡人也參與不了。於私,寡人對政兒你也只有一點要求……咳咳……不要殺長安君,他是你弟弟、是你的骨肉血親!」秦王喘著氣說道。
——這就是為何秦王要立嬴政為儲君了。
——秦王想要保全兩個兒子。
如果長安君繼承王位,以韓夫人之前肆無忌憚的狂言妄語,她必定要將趙姬母子趕盡殺絕,這是秦王身為父親不願見到的,唯有嬴政為儲君,才能保全趙姬母子二人性命。
但現在當真立儲后,秦王又心中擔憂,不敢擔保嬴政是否會懷恨在心,畢竟韓夫人和長安君母子阻攔過嬴政回秦國,甚至還派人將他推下函谷關城牆謀殺。
聽了這句話,嬴政一時間默然不言。
見他不回答,秦王的手越加不肯鬆開。
「咳……政兒,我知你還在記掛函谷關上生死一線之事,但成蟜不過十歲稚兒,絕無可能策劃綢繆此事。」秦王言辭懇切的說道。
凝視著床榻上病弱的中年男子,黑色華服的少年目光深邃冷漠。
良久后,贏政平靜的說道「父王放心,哪怕來日長安君起兵造反,我亦不會傷他性命——此誓天地可鑒!」
秦王指節一松,深陷下去的憔悴眼睛里終於帶了些笑意。
「好……」秦王疲倦的打了個哈欠,「……寡人困了,政兒先下去吧。」
秦王立長公子政為儲君消息傳入後宮中時,韓夫人一把摔碎了剛才手中用來賞玩的雕花玉簪。
晶瑩光潤的崑山玉頃刻間四分五裂,掉落在粗糙的陶磚上,玉身沾染了污濁的塵土泥灰。
「這不可能!」
韓夫人慘白著一張臉,連嘴唇都在哆嗦,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幾步,忽然癱軟在地。
身邊的婢女連忙衝過去攙扶她,喊道「夫人?」
韓夫人哆嗦著將身體重量依靠在婢女手臂上,「這不可能!如何會這樣?不是說趙政死了!怎麼會又活著回來?就算他回來了,一個在趙國待了十幾年的公子,怎麼能和我兒相提並論!」
「但是夫人,昭告儲君之位的喻令已經下達全國了。」婢女心酸的說道。
功敗垂成,兒子在離秦王之位一步之遙的時候失之交臂……
韓夫人顫抖地將自己臉埋在手裡,心底的不甘和怨恨像烈火一樣燃燒。
突然,韓夫人抬頭說道「不行,我要去見陛下!」
婢女一怔,生怕她做什麼傻事,連忙說道「夫人,陛下如今恐怕在休息。」
「我要去見陛下!」
韓夫人說著已經向陛下的寢宮跑去,一路見到的婢女見到是後宮高位妃嬪,都不敢阻攔,任由她跑到寢宮后,對宦官內侍說道「妾要求見陛下。」
「夫人稍等。」內侍恭敬的說道,緊接著進入殿內稟報。
片刻之後,內侍重新走出來,對韓夫人說道「陛下身體欠安,不願召見您,夫人還是請回吧。」
韓夫人臉色蒼白如雪,咬咬牙,直接跪在了冰涼的青石板上。
「陛下,陛下為何不願意見妾?」
「妾服侍您十餘載,便是犯了過錯,也求您給妾改正的機會。」
「陛下,如今妾只是求見您一面……」
寢殿內,女子如泣如述的聲音清晰傳入耳畔。
正在一旁捧了湯藥餵給秦王的趙姬心中一掃剛才的好心情,不悅至極。
與韓夫人和長安君母子心情恰恰相反,自從大朝會上的消息傳入後宮中后,趙姬心情堪稱春風得意。
陛下病情如此重,明顯已經沒幾日好活,等到不久后政兒繼位,她便是這大秦太后了!
想到這裡,趙姬恨不得下一秒就秦王駕崩!
幸好韓夫人的前車之鑒還在旁邊擺著,趙姬不敢放肆太過,在呂不韋私底下的耳提面命下,依舊做出一副柔順之態日夜服侍秦王。
「陛下可要見韓夫人一面。」趙姬柔聲說道。
聽著這聲音,正在病床上的秦王心頭微微一軟,緊接著又想到了這個女子是如何派人暗殺他的兒子,目光又重新冷下來。
「咳咳……讓韓夫人回寢宮去,她若不肯回,就命令宦官拖走……咳……」秦王說道。
趙姬唇角一點笑意轉瞬消失。
寢宮外,聽了宦官回話的韓夫人搖搖欲墜,慘白著臉色重新站起來,一步步向自己寢宮走去。
心中再多的怨恨與不甘,在秦王的權勢下也無濟於事。
立儲君之後,秦王便開始拖著病骨支離的身體,在生命的最後時光給贏政鋪路。
官吏任命、農桑軍事、水利稅收……林林種種的政務處理複雜無比,足以讓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頭暈眼花、手忙腳亂,令秦王感到欣慰的是,他的長子似乎天生會處理這些事務,只需簡單熟悉一下,便能迅速上手。
除此之外,還有朝堂中的勢力平衡。
長子畢竟年齡尚小,秦王既擔心在他死後,朝堂中會有權臣當道,又擔心長子無法處理國事,會引起秦國朝堂動蕩。
不過再如何擔憂,歸於黃泉的秦王也無能為力了。
五月丙午日,秦王去世,謚為庄襄王。
其長子趙政繼承王位,下令大赦秦國罪民、表彰先王重臣,同時昭告天下——尊其母趙姬為太后,與秦庄襄王生母夏太后、養母華陽太后並尊。
依照先王的最後一道旨意,繼續尊奉呂不韋為相國,賞賜千金,李斯加封舍人,蒙驁、王齮、麃公等人為將軍,因秦王年幼,暫時託付國事給諸位大臣。
至此,一個新的時代到來。
在宏大的葬禮和登基典禮之後,年少秦王召開了第一次大朝會。
他只宣布了一道命令——內史宮和、佐戈竭、中大夫令齊、將軍高等諸位大臣目無法紀,不尊敬王上、結黨營私,處以梟首之刑示眾!
梟首之刑示眾!
咸陽城街口的木杆上,很快掛滿了血淋淋的人頭。
這些昨日還錦衣玉食的高官貴人,今日就已經成為一句死屍,不說榮耀家族,就連他們的親眷族人也全部被剝奪爵位,被流放到偏遠荒冷的狄道關抵禦胡人。
這位剛剛繼位的年少秦王,在沒有做出任何政績之前,暴虐的名聲就已經響徹咸陽!
深夜,咸陽宮黑暗的宮室里,一盞孤燈幽幽照亮窗邊一角。
一個神色帶著倦意的華服女子靠在窗邊上,仰頭遙望漫天繁星,身後傳來婢女輕巧的腳步聲。
韓夫人頭也不回的問道「成蟜睡著了嗎?」
「已經入睡,夫人。」婢女恭敬的說道。
韓夫人依舊保持剛才的姿勢,也不知聽沒聽見,獃獃地望了蒼穹片刻,突然爆發似的掩面而涕,「如今可如何是好?」
內史宮和、佐戈竭、中大夫令齊、將軍高這些大臣……這些大臣全部都是韓夫人一脈的勢力,全部反對過嬴政這麼一個客居他國十幾年的公子繼承王位、支持長安君繼承。
特別是將軍高,他可是韓國公子、韓夫人的庶出兄長!
誰能想到新任秦王如此暴虐,竟然趕盡殺絕,連表面上的貶斥借口都不找,直接以莫須有的罪名下令將眾大臣梟首!
如今人為刀俎,她們母子為魚肉,不知何時就會慘著橫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