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對於一個劍客而言,有什麼比絕世名劍在手,卻只能看一看更為悲傷?
蓋聶抓著湛盧劍反覆觀看,那目光猶如杜康看到美酒、登徒子看到美人、伯嚭看到珠玉,充滿了無盡的眷戀、痴迷、念念不舍,一直到龍陽君看不下去,強行從他手中奪去。
龍陽君一邊迅速用力將劍奪回,重新插回自己腰間,一邊溫和淺笑著說道「日已西沉,時辰已晚,師兄不妨將劍還我。」
稍一停頓,又開口道「我曾聽聞純鈞劍在楚國屈氏手中,師兄不妨南下去楚國一趟尋找。」
「我也聽聞過這則消息,本就有南下楚國之意。」蓋聶說道。
經過晝夜趕路,一行人終於到達魏國都城大梁。
魏國雖然國力薄弱,在七國中屬於中下等,但都城大梁地處中原核心、各國交界之處,水路發達,又有歷代魏王用心經營,來往商旅客船不絕於行,自然富庶興盛。
太行山以西出產的木材、竹子、楮木、野麻、旄牛尾、玉石。太行山以東出產的魚、鹽、漆、絲、美婢。楚國出產楠木、梓樹、生薑、桂花、金、錫、鉛、硃砂、犀牛、玳瑁、珠子、象牙獸皮。趙國燕國的馬、牛、羊、氈裘、獸筋獸角。韓國的銅、鐵……全部都在魏國大梁聚集和販賣。
黑衣之外加罩白衫的魏國男子神色悠閑走過路邊、頭上佩戴鮮花的婦人同小販討價還價、就連路邊行走的普通農人都穿著沒有縫補痕迹的麻衣布鞋。
一派平安喜樂的景象。
明夷掀開小小的馬車窗欞向外望去,眼中忍不住帶出微微的笑意。
哪怕與魏國沒有半點關係,從來沒有來過大梁這座城市,可見到這平安興盛的景象時,也忍不住心生欣慰和喜愛之情。
從洛陽到大梁,一路走來多少民不聊生、千里無人煙,哪怕是如少梁般的大城,路邊也有凍餓而死的屍骨。
有些東西失去方知珍貴。
「齊之臨淄據說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如今看來,卻還稍遜於魏國大梁。」蓋聶也讚歎道。
龍陽君微微自得的說道「別的先且不論,若論述庶民之多、車馬之眾,天下七國無如魏國大梁者。」
一路穿過繁華熱鬧的市、人群聚居的閭,到了王宮附近貴族世家聚集的連綿宅邸群,車隊終於在一處寬敞氣派的大門前停下。
黑漆大門上方的牌匾上,魏國文字書寫成的龍陽君府清晰可見。
「到了。」龍陽君說道。
一路穿過樓閣復道,將師兄和他的徒弟領入自己府上內宅沐浴休息后,龍陽君讓他們只管當成自己家一樣,有什麼需要但講無妨。
「確實有一件事要拜託師叔。」明夷說道。
「但講無妨。」龍陽君說道。
「明夷想有一個通曉各國文字語言的人來教導我,這種人才難得,還望師叔幫忙。」明夷說著俯身一拜。
天下七國的文字語言各不相同,其中韓、趙、魏國也許是因為彼此相鄰又商貿來往,語言文字的差別不大。
但齊國、燕國、楚國、秦國,這幾個國家都是各用各的語言文字、度衡量,如果一個人語言學的技能沒有點滿,那溝通交流起來可謂是困難無比。
因此這個原因,各國的上層人士之間還流行說統一的雅言來交流。
明夷之前也有人教導過,但也只會說雅言和韓趙魏之間流行的這種語言文字,如果到了其他國家,就兩眼摸黑了。
為了防止變成文盲,得早做打算才行。
「小事一樁,過幾日便派人來教導你。」龍陽君輕鬆的說道,琅琅如月的的容顏一派溫和。
這種精通七國語言文字的人才對於普通人來說很難找,但他在魏國位高權重,只要吩咐一聲,自然會有人前仆後繼的來。
說完這件小事後,龍陽君沒有歇息片刻,便坐上馬車走了。
他還要去王宮裡見魏王。
因為師徒關係,安排明夷居住的院子就在蓋聶旁邊。
相識未久,彼此都不了解,但如今明夷活著全靠蓋聶。
於是本著和師傅打好關係的心思,在當夜吃飧食時,明夷果斷去找了師傅一起進餐。
蓋聶對她的到來無可無不可,兩個人一邊跪坐在前廳中用餐,一邊說些閑話。
黑漆案几上零零種種列了十幾種美食,看的明夷食指大動,可惜剛舉著勺子淘了一口鵠酸鳧羹,還沒放進嘴巴里,便有使者自魏王宮傳令而來,邀請二人入宮赴宴。
跪坐在竹席上的明夷看看站在前方的使者,又看著眼前美食,心中惋惜的嘆一口氣,然後放下勺子。
一旁的蓋聶也放下剛剛拿起來的箸,站起身來神色淡淡的說道「走吧。」
明夷抬頭后師徒二人眼神對望,又同時看向餐桌的瞬間,頓時升起了同病相憐之感。
——連一口飯都沒吃到,魏王使者來的太不是時候了!
坐著馬車跟隨使者進入王宮,又經過搜身和檢查兵器,寺人將蓋聶和明夷引入內宮中一處古典莊重的殿堂。
按照禮儀脫鞋放在宮殿外的台階上,只著素絹製成的絲襪走入宮殿內,向魏王行禮后又免禮,做完這一連串繁瑣的流程后,明夷才終於可以跪坐在錦緞包裹的竹席上休息一下。
正值黑夜,哪怕蘭膏明燭高照在宮殿中,反射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一片如水光華,也免不了有些角落昏暗。
借著黑暗角落和曲裾遮掩,明夷用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腿,這才有空打量周圍。
這場宴會規模不大,到場不過三五人而已。
高居上方的魏王看起來頗為年輕,不過三十齣頭而已,神色自若中天然帶著一股威儀,臉色卻微微不好看。
魏王左手下方的第一位便是師叔龍陽君,不知怎麼回事,那張俊美精緻的臉也正陰沉著,哪怕是見到蓋聶和明夷來,也沒有打招呼。
龍陽君下方便是師傅蓋聶,再之後便是明夷自己。
魏王右手下方的第一位是個二十幾歲的華服青年,相貌頗為出眾,雖然不如龍陽君那般舉世難得,卻也稱得上一句「猗嗟昌兮,頎而長兮」,見到一個年幼的小姝女正看自己,便回了個溫和的淺笑。
那青年下方則是一位鬚髮已白的老者,不過精神熠熠、老當益壯。
這麼多人,卻無人說話,場面一時有種僵硬感。
蓋聶嘴唇微動,聲音便如蛛絲般輕不可聞的傳到了龍陽君耳畔。
「師弟怎麼了?」蓋聶問道。
「我向陛下提議去趙國迎回信陵君,陛下不同意。」龍陽君說道。
蓋聶和明夷沒來之前,龍陽君和魏王正為這事爭執到氣氛僵硬,使得其餘二人一時間都不再說話。
蓋聶聞言,責怪的看了一眼龍陽君,顧及到現在正是宴會,便沒再多說什麼。
王座上的魏王率先收起不愉神色,舉起酒杯微笑道「寡人久聽聞蓋聶遊俠劍術高明、舉世難得,今日終於得以一見。」
「陛下過譽了。」蓋聶挑眉說道,緊接著也一口飲盡青銅酒樽中的酒。
有魏王做開頭,龍陽君也收斂神色,重新露出笑容來,抬手向蓋聶介紹道「那位是魏王之弟安陵君,老者則是上大夫唐雎。」
俱都是魏王的親眷和寵臣,再加上龍陽君,今日魏王開的宴會可以稱得上是私人家宴了。
蓋聶對安陵君不感興趣,聽到唐雎的名字時卻神色一動,對那老者說道「聽聞唐雎大夫劍術高明,蓋聶不才,如有機會還望賜教。」
「切磋劍術何時都可,只要二位別在王兄辦的宴會上切磋就行。」安陵君在一旁笑著插話道。
「蓋聶大俠若來我府上找我,自然掃榻相迎。」唐雎舉杯說道,又轉頭對安陵君笑道「公子這是哪裡的話?臣在魏國幾十年,怎會做出如此不知輕重之事。」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一時間也稱得上相談甚歡。
而明夷不過是一個十餘歲的稚女,年幼無知,無人搭理她。
明夷也樂得如此,一邊填飽肚子,一邊聽著那些人聊天中的信息。
美酒又喝過一輪,魏王突然說道「蓋聶大俠遊歷天下七國,風餐露宿、布衣麻鞋,你劍術高明,何不留在魏國效力?」
蓋聶稍稍一愣,隨後哈哈一笑道「雖然風餐露宿、布衣麻鞋,卻也看遍天下風景,陛下好意蓋聶心領了。」
「若蓋聶大俠留於魏國,寡人願意上卿之位待之。」魏王平靜的說道。
上卿可是位比相國的高位!
哪怕僅僅只是一個沒有權利只有封號的虛銜,也足以代表那個人所受到的帝王親睞。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就連明夷也忍不住驚異的望向師傅,看他如何決斷。
一片矚目中,蓋聶淡淡的說道「承蒙陛下高抬,可蓋聶不過山野之人,空有一腔匹夫之勇,實不足道,不敢當魏國高位。」
魏王微微皺緊眉頭,坐在王座上居高臨下的看蓋聶,未發一言。
「師兄當真是視名利如糞土,難不成最近學了老子之學?」龍陽君調笑著打圓場道。
見龍陽君有意無意的維護師兄,魏王無奈鬆開眉頭,略過不提這件事,轉頭對明夷說道「王姬從鞏城而來,一路可有艱辛?」
「蒙陛下挂念,幸有龍陽君在少梁城相助,一路而來並無艱辛。」明夷謹慎的說道。
「想我祖先文侯被周威烈王冊封為侯,至今也有百餘年了。」魏王放下酒杯感慨道「秦軍無道,竟連周天子也敢伐,王姬如今無處可去,可願留於魏王宮?如願,我必視王姬為親女撫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