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死生契闊(1)
又下雪了。
寒風凜冽的江麵上,相約鑿洞打魚的一夥人手腳麻利地拾掇拾掇自己的東西,一個個全把下巴塞進大襖裏,瑟縮著身子往回趕。
當中一個人慢吞吞收拾好了,落在最後麵,瞧見他還有一個人跟個木樁似的在哪兒釣魚,趕緊跑過去推搡他:
“兄弟,下雪嘍!這麽冷趕快回去吧,釣不到魚啦!”
那人笑笑看了他一眼,“謝謝,我過會兒就走。”
他一愣,“噯,兄弟……你不是跟我們一起的吧?”
那人搖搖頭,“我一個人來的。”
這時又有個人嗬著熱氣過來催促,“咋了啊?咋還不走啊?”
鵝毛大雪像抖篩子一般掉下來,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就已經落得他們滿頭白。
“噯!”剛來的人看到那人的臉,驚奇地指著那人,“你不是、不是行雲樓的……掌櫃?”他一時有些記憶模糊想不太起來。
彼時都準備回家的人一聽到“行雲樓”三個字立時圍過來。
“行雲樓?你去過行雲樓?”
“咦!那兒的一盤菜夠我老婆子洗一個月衣服的,你少來,你這窮鬼哪兒來的錢去行雲樓揮霍?”
“你什麽時候去的行雲樓,我們咋沒見到過?”
……
“停——!”
那人不耐煩地打斷他們的話,狐疑地打量眼前的少年——
沒錯,確實是一個白淨淨的少年郎。那皮膚都快趕上女人的了,嫩得能掐出水來!
“你們幾個忘啦?上個月我們不是去過鎮上一回麽,那時候我們一起路過行雲樓的!你們幾個非要看人賭錢,我就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看見他在裏麵忙活的。”
這麽一說大家才恍然大悟,他們幾個從小到大在這兒土生土長,一年也就去鎮上一次,就是每逢過年置辦年貨的時候,家裏辭舊迎新,一堆舊東西要買,還有隔壁張三李四,哪家缺這個少那個的,也都一並幫忙帶了。可是那時候不光他們自個兒家的老婆子都千叮嚀萬囑咐了一大堆東西,還有鄉裏鄉親的,他們哪裏有閑心往行雲樓裏張望?更何況哪兒都是有錢人的地方,穿著寒磣的他們要是靠近,指不定會被當成乞丐好友呢。
“這樣啊。”眾人點頭,眼風卻一個勁兒往少年身上戳、戳、戳戳戳!
行雲樓!行雲樓呐!那排場!那菜價!他要是行雲樓的老板,得多有錢呐!
少年卻仿佛跟他們不在一個世界,根本不關心他們討論的是什麽,黑亮的眼睛隻全神貫注地盯著冰麵。
天就快黑了,他今天怎麽也得釣一條魚才行!
正當這幾個沒見過有錢人的人各自暗懷鬼胎的時候,那個最先認出他的人走到少年身邊:
“兄弟,你是從行雲樓過來的?”
那些人反應過來,頓時吃驚地看著這個看上去有些瘦弱不經事的少年。
行雲樓開在鎮上最熱鬧最華麗地地方,可是從他們這裏到鎮上,怎麽說也得要半天的時間,他們每次都是天不亮就從家裏出發,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那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冰麵,輕輕點了下頭。
當中一個尖嘴薄舌的人最先反應過來,這麽個“好機會”啊!
“兄弟,我家有牛車,要不你坐我的牛車回去吧,價格絕對公正,隻要……”
他一連串說了一堆,還沒說完呢,那人就把他拉到一邊,過去跟少年說:“從這兒到行雲樓挺遠的路,要不你坐我家牛車回去吧,不要錢。”
尖嘴薄舌的人當即拉下臉來,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罵罵咧咧道:“嘿!你他娘是不是有病啊!你有病不要緊,可你不能擋我的財路啊!”
少年臉色陡然一凜!
那人剛爆完粗口看見少年這副模樣頓時嚇得不敢說話了。
這麽個白淨瘦弱的黃毛小子,看上去初出茅廬與世無爭的,可是怎麽又能有一種讓人敬怕的氣場呢?
突然——
咕咚。
魚竿動了一下。
少年眼睛一亮,麵色也變得更加凝重。
眾人因他這般,連呼吸也變輕了,小心翼翼盯著冰洞。
刷啦!
魚上鉤啦!
少年喜不自禁,連忙利索地把釣上來的魚放進桶裏。
“喲,還真有魚呐!我們幾個釣了一天什麽也沒有!”怎麽現在連魚也看人臉上鉤啦,碰見這麽一個小白臉就心甘情願上鉤了?
任務完成,少年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其實除了釣魚的東西他也沒帶什麽,穿得也比他們幾個大老爺們兒少了幾層。
“不了,我現在往回趕還來得及。”
少年背上行囊。
眾人看著這麽一塊兒大肥肉走了,心裏一千個一萬個扼腕歎息啊!可是再怎麽扼腕歎息他們也不敢攔住少年,剛剛就那一個眼神,他們就知道這個人肯定不是他們能招惹的起的。
“等等!”那個想送少年回去的人叫住他,又頓了一下,猶疑地說,“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們鄉下人的牛車。”
其餘幾人聽到這話也都用鼻孔出氣來表示自己的不滿。
有錢人嘛,誰瞧得起鄉下的破玩意兒呢!
少年愣了一愣,揚揚自己手裏的魚簍道:“我不是行雲樓的掌櫃,我是替掌櫃幹活兒的,這條魚就是我今天的活兒!”隻不過這“活兒”不是掌櫃叫他做的,是他自己要來的。
大夥一時愣在原地,麵麵相覷。
少年朝他們揮了揮手,抬步離開。
“我叫靈凡,你們下次去行雲樓的時候就來找我,我請你們吃飯!”
……
天色漸漸黑沉的時候靈凡才意識到可能時間真的有些不夠了。
他瞅瞅魚簍裏的大魚。
這條魚可真的夠大的,夠阿枚和姐姐吃好幾頓了。
他伸進一根手指頭逗逗裏麵的魚:“魚兒啊魚兒,待會兒你將會見到這天上地下絕無僅有風馳電掣日行千裏呼風喚雨令人聞風喪膽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做好心理準備哦!”
說完,他從行囊裏掏出一塊木板,哦不,搓衣板。
站在上麵,全神貫注,指尖凝訣。
“魚兒,你瞧好嘍!”
……
——砰!
——哐當!
阿枚聽見門外巨響,見怪不怪地慢悠悠走過去開門。
正見靈凡鼻青臉腫地摔在雪地離。
慘狀之樣讓阿枚搖頭撫額,“我為什麽要教你禦劍術……”
況且別人禦劍用的要麽是木劍要麽就真劍,他到好,用搓衣板……
“嘿嘿!”靈凡傻笑著一骨碌從雪地裏爬起來,拍拍魚簍上麵的雪,還好還好,魚還活著,要是太早死了就不好吃了。
“還好啦,我今天沒有半路掉下來,就是剛剛在門口太著急,一時沒有刹住而已……”
靈凡撓撓頭,臉頰微紅。
“哦——這樣啊……”阿枚看破不說破,一手把他拉進來,關上門。
“又跑哪去了,一整天不見人,還不做飯!”
靈凡好不委屈嘞——我這麽做還不是大老遠跑去給你釣魚嘛!
他訕笑著雙手把魚簍奉上,“小的去釣魚啦!”
“魚?”阿枚好奇的把頭湊過去。
“嗯嗯!”靈凡滿眼希冀地看著她,“你最愛吃的魚!”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愛吃魚?”
蝦米?!
靈凡頓時腦子一懵,“上次啊!上次我們去天香酒樓的時候,你不是說你特別喜歡吃這種魚,這種魚特別好吃的嗎?”他發現裏這裏三十裏地的河裏有這種魚的時候,就二話不說跑去啦!
阿枚回想一下,道:“那次啊,那是我為了讓姐姐吃魚,才說我特別喜歡吃的。”
“啊?!”
靈凡沮喪不已。
什麽嘛……這麽久……都這麽久了……他以為他終於找到她的喜好,可以投其所好了……
阿枚看了一眼頭低到不能再低的靈凡,說:“其實這魚現在挺少了,魚肉也很好吃的,我本來也喜歡啊!”
“哦……”靈凡抱起魚簍,深一腳淺一腳走向廚房,“那我去煮魚……”
阿枚叫住他,“不用了!你回來太晚,我跟姐姐先吃了,給你留了飯!”
靈凡卻跟沒聽到似的,兀自進去了廚房。
阿枚眼神暗淡了一下,隨即有些自嘲地走了。
————
砰。
靈凡沒好氣地把魚簍扔在地上。
關上門,一個人站在角落裏。
他冒著大雪,在冰麵上坐了一天,自始至終盯著湖麵動也不敢動。
這是他第一次釣魚呢,隻是從書上學了怎麽釣魚,他就跑去了,索性他運氣好,居然還真的被他釣上來一條大魚。
可是……有什麽用呢……
他靠在冰冷的牆麵上,仰著頭,“你是不是心裏隻有你姐姐。”
除了她,別的什麽也看不見。
他跟著她們兩個有三年了,三年來,無論是吃的喝的穿的,阿枚都是已她姐姐為中心,姐姐吃什麽她就吃什麽,姐姐不吃她就絕對不吃。
是以……他連她姐姐皺一下眉是表示菜淡了還是鹹了都能分辨的出來,對阿枚的喜好,卻還是一無所獲……
是她隱藏得太好,還是他太笨?
三年了,居然三年來,他都看不懂她。
每天都笑得天真爛漫,可是一個人的時候卻會莫名其妙的流淚,等到他準備過去安慰她時,她又跟他嘻嘻哈哈的開玩笑,仿佛剛剛他看到的一切隻是幻覺。
可是,如果一次兩次是幻覺,那三年呢?
“是不是,對你姐姐好,就表示對你好?”
所以他三年來無論什麽都撿著她姐姐喜歡的來。
可是啊……
“可是我喜歡的人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