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海螺——芾青
小姐，你知道嗎？在你八歲那年，太子殿下曾囑托過我一件事。
那是在幽夢島上，姹紫嫣紅開遍。
有一個對你和太子殿下都十分重要的人，像夜空中最亮的星一樣，悄然隕落。
我知道那樣的我有多可惡，可是，我真的有種開心的感覺。
那一日，她已經僵硬的屍體還被殿下緊緊抱在懷裏。
殿下把你支開，叫來我。
那樣比太陽還要奪目的男子，他的眼睛比南海的星空更璀璨。
他說，你會照顧好我女兒吧？
奴婢誓死守護帝姬！
……我的女兒……你要好好照顧她，叫她千萬不要怨我們……
帝姬很乖的，她怎麽會怨怪殿下和夫人呢？
……我的女兒啊……她的脾氣也不知道像誰……
像殿下也像夫人，帝姬不比別的女孩，她好強又善良，很有主見的。
……我終究至死不能見她……
……我的女兒，你一定要照顧好她……
……
後來的後來，我才知道，殿下說的是霽昀，他要我好好照顧霽昀，他的女兒。
——
我本是一隻生活在小河中，無憂無慮的小魚。
我沒有記憶。
因為沒有記憶，所以我才無憂無慮吧。
然後我記憶的開始，是在某天，某時，等我發覺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被一隻鯨頭鸛叼在嘴裏，天地都在不停地旋轉。
強大的氣流，還有來自於身上的劇痛，甚至讓我忘記了掙紮。
殿下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他也真是個奇怪的人。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而已。他根本沒有必要去救我，沒必要為了一條小青魚，硬生生被鯨頭鸛啄去一層皮肉。
它吃了神的一塊肉，而我喝到了神的一滴血。
多麽幸運的一天，多麽幸運的我。
要知道，當時我隻是一條平凡無奇的小魚，那隻鯨頭鸛的道行可有些長了，如果把我換作是它，吃了神的一塊肉，可能根本承受不住那樣強烈的仙氣，早就被自己燒死了。
“你不怕死嗎？”
我瞪著木訥的魚眼看著他。
看呆了。
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從沒有見過這樣漂亮得讓我無法形容的人，還是因為我從沒有見過像他一樣奇怪的人。
小姐，你曾問過我殿下是不是這世上最最好看最最善良的人。
我想都沒想就說是。
其實我沒有見過多少人，沒有經曆過多少險惡，但從見到殿下的那一刻開始，我想，我已經見過這世上所有人了罷。
他們都不如他。
我一直跟著他。
從小河跟到了大河，從一個山川跟到了另一個山川。
他好像隻是在隨意遊覽這個世界，又好像一直朝著一個目標前進。
他不會累，時光永不會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我也不累。
是不是很不可思議呢？
我居然，就這麽跟著他，一直到了南海。
小姐，你還記得怡華水榭的那座水晶橋嗎？
很漂亮對不對？
我就遊在那裏啊，看著殿下好久好久。
一條原本生活在河裏的小魚，現在卻到了大海。
小姐，我想您應該能理解那種被孤立的感覺吧？
可是我卻很開心。
因為這個，殿下終於再一次發現了我。
我跟了殿下那麽久，我一次又一次奮力地越出水麵，隻為能看清他俊逸的身影；我幾天幾夜不曾睡覺，隻為能看著他挺拔的身影。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不會跟丟了，會不會再也找不到他。
我隻是不斷地告訴我自己，我的視線裏一定要有他。
“成精了麽？”
我看到他緩緩地踏上了水晶橋。
那麽多五顏六色的魚全都擠過來，擠的我都喘不過氣了。
我看著他好看的薄唇輕啟，看著他對水麵說話。
“倒也是緣分。”
他的嘴角勾起極好看的一抹笑，我身邊那些五顏六色的魚嘩啦啦都掉下去了……
哦，呼吸終於順暢了。
“你以後就跟著我吧，既吸食了我的血。”
咦？他似乎，是在對我說話？
“要有個名字……唔……‘芾青’如何？赤芾金舄,會同有繹。”
芾青？
好，就叫芾青！
我哪裏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呀，我隻知道這是他賜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我也是知恩圖報的呀，從那一日起，我就想著，我要回她一樣什麽禮物呢？
那樣久的日子裏，我一無所有地在時光的長河裏遊來遊去，我曾傻傻地以為那就是永恒。
其實我也是不常見到殿下的，可我知道，那裏既是他的家，他就一定會回來，一定會在某個我們誰也意想不到的日子裏，出現在那座透徹的水晶橋上。
而那樣長的時光裏，我也終於想好了，我要回送他一樣，怎樣的，美好的禮物。
我幻化出了雙手雙腿，我幻化出了一雙美麗的眼睛，曼妙的身姿，我擁有了好聽的歌喉……
小姐，您沒有聽過芾青唱歌兒對不對？
那段時間，大約有十天吧，每次月上梢頭，站在水晶橋上，其實我可以看到外麵璀璨的夜空，我會對著星星，對著月兒，唱一首又一首小曲兒，一首又一首，不知哪裏聽來的小曲兒。
我選擇了當中最癡纏的一首。
一遍又一遍，從早到晚地練習。
“芾青？”
殿下就是殿下，他才回來，就一眼認出了我。
我的魚腦又不聽使喚了，我還背對著他，然後居然什麽也沒做就這麽轉過頭了。
“殿、下……”
我低著頭，我感覺我的臉都著火了！那麽小的聲音，小到我自己都聽不見！
“嗓子怎麽了？”
他發現了！他居然發現了！
“我……”
我……
想要唱歌呀……
我隻是，想在殿下回來的時候，唱首歌給您聽。
那是我送給您的禮物。
“這是梔溪。”
梔溪梔溪，淡若香梔，涓若流溪。
那一刻啊，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心髒的位置。
“芾青，你能幫我照顧她嗎？”
那是殿下吩咐我的第一件事。
不，或者說是請求。
第一件事是太子妃，第二件事是小帝姬。
我隻是一條沒有記憶的小魚罷了，遺忘對於我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遺忘過去，遺忘感情。
沒什麽的。
我盡心地去做好一個侍女的角色，盡心地去侍奉，當時，已經懷胎數月的太子妃。
沒有婚禮，沒有見證者，沒有人祝福他們。
那不如，所有的一切都讓我吧。
讓我來見證，讓我來祝福。
讓我來，一天天，等待那個小生命的到來。
可是呀，小姐，我隻是一個剛剛幻化人形的女子，我從未嫁人，哪裏當得了乳娘呢？
我的人生，好像就這麽被偷走了一段呢……
不怪殿下，不怪太子妃，也更怨不得您，隻是……我就這麽無端端地，從一位青絲垂肩的少女，變成了盤發的婦人……
我見到小姐的時候，您才剛剛能站起來，水靈靈肉嘟嘟的，可愛極了。
在這之前，在夫人懷孕七個月的時候罷，殿下就帶太子妃去人間養胎了，而他們再回來，已是一年後的事了。
當時殿下的麵容很憔悴。
“梔溪身子不好，你帶我照料一下她罷。”
這一照料，就照料了兩年。
殿下不知去了何處，太子妃也就這麽昏迷了兩年。
我大概還懂得一些，殿下畢竟是神族，太子妃懷的既是仙胎，就難免要折煞她一番。
我一邊抱著粉嘟嘟的小姐您，一邊守在夫人身邊。
一邊，將滿頭的青絲盡數挽起。
一邊，在嘮嘮叨叨教小姐您喊爹爹娘親的時候，也教您喊“乳娘”……即使我從未喂養過您……
我說了，這不怨殿下，不怨夫人，也怨不得您……
芾青隻是，太需要在你們三人當中，尋找一個最讓我安心的位置。
盡管殿下回來後，隻看了我兩眼，就再也沒說什麽。
我想，那就是對我最好的肯定了吧……
芾青從那時候對自己說，隻要是殿下需要的，芾青必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所以啊……我的小姐……
芾青是不可以讓您傷害到真正的帝姬的，那是殿下臨死前的心願啊！
我的小姐，芾青一直看著長大的小姐，拚命讓芾青活過來的小姐，說好了要相依為命的小姐……
原諒芾青，不能再陪在小姐身邊了。
芾青必須照顧好殿下的女兒，即使您是我最最珍愛的小姐……
……
“珞兒也喜歡人間嗎？”
“嗯！很喜歡很喜歡！”
“那我們也想人族一樣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罷。”
“好呀好呀，我要當大小姐，乳娘以後要叫我小姐哦！那父君就不是父君啦，是爹爹！母妃也不是母妃，是娘親……”
小姐，我的小姐。
芾青知道，您是那樣喜歡平淡而踏實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殿下給不了您，芾青給不了您，掌門人給不了您……
小姐，我可憐的小姐……
隻有您自己去尋覓這樣平淡甜蜜的生活了。
芾青相信，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裏，我的小姐一定會幸福快樂地生活著。
而芾青，在完成了她的使命後，會陪著殿下和夫人一起，默默祝福著小姐您。
小姐，請相信殿下和夫人，無論他們曾做過什麽，他們都是愛您的。
至少，他們曾給了您十八年的愛。
至少，他們也守護了您十八年。
小姐的芾青，在完成了這一切的使命後，也終於可以去往她始終向往，卻未曾到達的，另一片海洋。
小姐，如果您聽得到這段話，請務必，幸福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