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等閑變卻故人心（3）
茂陵來斷合頂時，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極熟悉的身影。
記憶中那個紅衣如血，記憶中那個溫婉如月，記憶中那個寧遠孤影……
是她。
所有人都說她死了，他卻希望她能活著的她。
他張口就想叫“掌門夫人”。可是心卻猛地抽痛，他有刹那的窒息。
不，這個稱謂，早已屬於另一個女子。
叫她什麽呢？汜葉珞薇？
時至今日，她還會接受那個身份嗎？
最後的最後，他費力想了一番，腦子裏電光火石，最後還是開口，喚她“姐姐”。
如果她還記得之前的些許情誼，不論目的如何；如果她還曾懷念過去，不論是否物是人非；如果，她還願意……
她是否會願意受這一聲輕喚？
當年的事，發生的太突如其來，甚至在一切已成定局的時候，他仍舊無法相信。
但到底……如果他當時能夠發現珞薇的異常；如果他在發現仙試時那個“霽昀”是假的之後，他能夠及時告訴他們……他會不會就能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
而當她終於躲在地上泣不成聲的時候，她哭得那樣哀傷的時候。
他笑了，這些年來的第一次，他感到心倏然一鬆。
姐姐，你是在為我而哭嗎？
可是姐姐，是我對不起你啊。
“姐姐，對不起。”
師父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從小到大，無論受了怎樣的傷，他都不可以流淚，可是現在，他覺得他唯一能給姐姐的，隻有自己的眼淚。
那樣帶著愧疚與悔恨的眼淚。
……
“你怎麽會來這裏？陌辰汀呢？”
仿佛有滄海變桑田那樣長，有恍若隻是瑤台一夢，等他回過神來時，她已是冷豔淡漠的，與他相隔一道陣法的紅衣女子。
茂陵扯了扯嘴角，聲音有些沙啞，“掌門命我來……”他遙遙看了眼樹林掩映著的那片地方，“拆了竹屋……”
“拆了？”
珞薇大驚。
“這些，說來話長。”茂陵頓了頓，“兩個月前，掌門突然回來了，變得更冷更不近人情，天虞山沒人敢靠近他。他當時就把斷合頂上的所有木傀儡都毀了，扔進廚房裏讓弟子當柴燒……姐姐知道，那些木傀儡身上都有一滴掌門人的心尖血，所以才會具有靈性，這樣的傀儡，怎麽可能燒得著呢？炊事弟子不敢把這件事情上報，直到有一天，被掌門人發現了……就……”
珞薇想起寒陽臨走前說的話：這才是陌辰汀。
“後來，掌門人又消失了，幾位長老遍天下發了懸賞令，可是誰也找不到他。”
原來，這才是寒陽敢這麽明目張膽地帶她來斷合頂的原因，陌辰汀再次消失，這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了。
“四天前，我突然收到掌門人的傳音，他要我、要我上斷合頂，把竹屋拆了。”
茂陵略帶探究地看了看珞薇，珞薇也是同樣不解。他們誰都不了解陌辰汀，誰也不知道他想幹什麽。
竹屋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麽呢？
她在那裏住了五十年，之後，那裏便再也無人問津。
他這麽做，是不是代表著，抹滅掉有關於她的一切？
胸口那裏隱隱作痛，珞薇深呼吸，腦中拚命回憶有關鶴九的所有，可是……可是……那個淡漠頎長的身影，那個遺世獨立的身姿，那個墨藍的瞳孔，墨藍的流光……
珞薇的頭一陣銳痛，像是被什麽利器刺穿了一樣，她禁不住後退一步，大吼——
“乳娘！”
茂陵臉色變了變。
珞薇用力壓製住疼痛，隔著那道光壁，上前問：“我乳娘呢？芾青呢？”
珞薇閉上眼努力搜索記憶。
那日在竹屋，她是發現了假扮的芾青才一路追到南海。
繼而發現了霽昀和汜葉藍錦，發現那個狸貓換太子的秘密，而當時，芾青就在旁邊，她衝到霽昀身邊，她求她不要對霽昀動手……
芾青雖然失去了靈力，可是她體內有歸墟真氣，那裏麵含有太陽之靈，足以給予她長久的壽命。那為何她在南海沒有看見她？
“她在哪裏？”珞薇重複一遍。
她看到了茂陵的神色，直覺告訴她，芾青就在竹屋。
幹涸的嘴唇翕動，他還是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
“茂陵，到現在你還想瞞我什麽嗎？”
珞薇的聲音變得陰沉。
在這樣冗長的時光裏，在她不知道的時光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而那樣一襲青衣的，嫻靜柔弱地與世無爭的女子，她到底去了哪裏？
“姐姐，你能跟我來看一下嗎？”
珞薇怔了一瞬，抬步。
那樣讓寒陽險些被絞死的必殺陣，對於她來說，恍若無物。
——
門有些舊了。
顫巍巍被推開時，就像隨時都會倒下來一樣。而隨之而來的，是一層厚重的灰塵。
黴味。
它究竟被時光遺棄了多久？
珞薇有那麽一瞬不敢踏進去。
“姐姐？”
“我沒事。”
她把手貼近自己心口，感受著那輕輕的跳動——你在高興嗎？還是在悲傷？
“那次之後……”茂陵頓了頓，珞薇則是十分細致地緩緩地，審視這裏的一切。
“那次之後，天虞山發生了很多變化。本來，幾大長老和真人都商量好了，為掌門人準備一場空前絕後的婚禮……迎娶……汜葉神女……”
他盡力以一名外人的角色闡述這個事實，可是他還是喉嚨發緊，全身上下都悶得透不過氣來。
“剛剛商榷好良辰吉日，芾青就突然求見，掌門人同意讓她繼續住在竹屋裏，之後，就宣布天虞派一切事物，暫由我師父代理……再之後，還不到兩個時辰……掌門人就消失了，我們找了好多年……”
逃避的本能讓她的思想和心再次變得呆滯起來，她不想再去思考，不想再去探究。
可是，她睜開眼睛。
“什麽時候？”
“……？”
“陌辰汀他，消失，具體是在什麽時候？怎樣發生的，究竟發生了什麽，從前到後，一五一十，全都告訴我。”
茂陵根本沒有怎麽回憶，幾乎是張口就來，那段時間，那段對他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剜肉炙烤的時間，每次午夜夢回時，他經曆了一遍又一遍，記得無比清晰。
“天虞仙試開始的時候是在早晨，中午的時候幾大長老和其它各門各派的仙家一起審問‘霽昀’，畢竟神族的身份不是隨意能開玩笑的，後來，大概半炷香的時間，司命星君也來了。可是來了沒多久，他和掌門人又突然離開了一陣子，當時幾位長老爭論得太激烈，所以沒有人注意到。到了下午，大約過了三個時辰吧，掌門人和司命星君都回來了，掌門人臉色很不好，司命星君也心事重重的樣子。那時候眾仙家，還有汜葉神族的人、天庭的人，都證實了霽昀神女的身份，他們就想合力勸諫……勸諫掌門人譴離姐姐，迎娶、霽昀。掌門人沒有說話，當時他的臉色讓所有人都害怕，還是司命星君先控製住了場麵。後來，就是芾青請求見掌門人，掌門人宣布由我師父暫代掌門一職，接管門中所有事務……等到差不多安定下來，幾大長老也沒再苦苦勸說掌門人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子時了，當時師父讓我們幾個弟子先回去。到了第二天早上，眾人遲遲不見掌門人麵見汜葉神女，這才感覺有些不太對勁，而等我們趕到斷合頂時，根本就進不去，從那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過掌門人。”
“如果真的要說掌門人消失的時間，也許就發生在那天他離開議事的露華殿後，也許還要再晚一點。”
如此說來，陌辰汀“默認”幾大長老做的決定，同意芾青再次入住竹屋，甚至把天虞山最高權利轉移給上桓真人，這一切的一切，倒有些“準備後事”的意味了。
——可是，他是天之驕子的陌辰汀，他是目空一切的陌辰汀，他那樣倨傲的一個人，不可能會選擇這樣一種方式“結束”。
珞薇隻覺這一切像線團一樣糾纏在她腦子裏，越纏越亂，越纏越大，大得像是要把她腦子都炸裂一樣……
……
“鶴九不可能是陌辰汀的。”
……
“我愛的是鶴九，僅僅隻是鶴九而已。”
……
劍尖再推進三分，血珠滾落。
“你的血，太難聞。”
……
“我認得你。”
那時的她，還看不懂那樣的眼神；
那時的她，隻是本能的感到害怕；
那時的她，如果能看懂那樣殺意凜冽的眼神……
……
“你是誰？”
“沒有名字。”
“胡說！你不想說就算了！”珞薇轉身要走。
“陌辰汀。”
“閉嘴！你不可以叫他的名字！”
……
“姐姐？”
茂陵見珞薇臉色不好，忙問。
珞薇身子微微靠住牆，這個房間關閉了太久，空氣稀薄，她隻是有些喘不過氣來而已。
“那是什麽？”
茂陵順著珞薇的視線看去。
窗欞旁，和其它地方一樣，已經覆蓋了厚厚一層灰，可是有一樣東西卻光潔如新。
應該是沾染了誰的靈力，才能這麽多年保持光潔。
茂陵伸手去拿。
“姐姐，這是一隻海螺。”
“給我。”
珞薇知道，這種海螺是海族中常玩的一個小玩意兒，可以記錄人的聲音，因為壽命極長，自身也能夠吸取天地靈氣。
“茂陵……”
“姐姐，我在。”
“你能先回去，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