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雁過無痕（3）
身為一名醫者最討厭什麽呢？
他想，是有一個不聽話的病人吧。
夜已深了，雪廬裏隻有一盞孤燈亮著，閃閃爍爍，明明暗暗。羽千夜就著這燈在看地圖。
誠然，這並不是魔界地圖，這張地圖上，畫的是整個的四海八荒。
士兵走進來通報，躬身作揖，剛要開口，羽千夜揉了揉眉心，略帶倦意地問：“跑了？”
那士兵把頭低得更低，“屬下無能！”
“罷了！”羽千夜歎口氣，“隻要她想，這世上還沒有誰能抓得住她，我叫你們盯著，也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
士兵不大明白少主這話裏的意思，不解地抬起頭，卻見羽千夜大手一揮，“你先下去吧。”
“是！”
夜色愈濃，冰山裏最安靜的一刻，也是最高冷的一刻。
很奇怪對吧？他為什麽能感覺得到冷？
其實那不是冷意，那隻是一種名為孤獨的感覺在作祟。
枯黃的燭光裏，榻上鋪著兩層虎皮毛毯，毯子上睡著一位女子，她的身上還蓋著一層羊毛氈。
他緩步走到榻前，靜靜盯著那人。
說起冷，這個人兒可是最怕冷的了。
胸中總是有種悶悶的感覺，他的手裏還握著一杯烈酒，每當夜深人靜，長夜難眠的時候，他就會喝這種極烈的酒。
珞兒，塗塗她，離開了呢……
雖然想把她留在我們身邊，雖然以她的法力醫術，無論哪一點，都對我們非常有利。可是從某些方麵來說，我們兩個，也都不想她牽扯進來吧……
她回了將離，也好。
“身子有傷還喝這樣烈的酒，你不要命啦！”
滾燙灼辣的感覺從喉嚨燒至肺腑，他很享受這樣的感覺，突然手上一鬆，酒杯就已經被人搶走了。
速度過快，幾乎是在那個聲音響起的瞬間，他的酒杯就被奪走了，所以他有些錯愕地抬頭，錯愕地看到那個他們沒看好，現在本該回到將離的塗塗。
她的臉很紅，腮幫子也鼓起來，一雙眼睛瞪圓了，很生氣的樣子。
“對不起。”他又不聽話了。
“身子是你們自己的，跟我說有用嗎？！”塗塗氣鼓鼓地瞪了一眼榻上還在昏迷的珞薇，“一個兩個都是這樣，你們遲早有一天會氣死我！”
羽千夜彎彎嘴角，任由她罵，誰讓自己理虧呢？
塗塗更氣了！
她轉過身去，她氣的快要哭出來了！
……
歸墟終極。
冰花迎風而綻，晶光從上麵飄灑出來，它們跳躍、歡騰、躲閃。而花瓣晶瑩剔透地能夠清晰地映出來人的麵容，甚至連睫毛都能一根根數出來。
有兩個人影朝它走來。
塗塗伸出一根手指點點冰花瓣，笑嘻嘻道：“這個東西用來作鏡子真是再好不過了！”
“你小心些。”那人把一個黑布袋交到她手上。
這八荒內最最純淨的一朵花，這孕育了無窮的生命力的一朵花。
沒有至純至潔的神力，隻要一碰上玉衣冰鈴，頃刻就會碎成冰渣。
“我一定比你還寶貝它！”
……
歸墟是八荒六合內至純至聖之地，沒有任何邪惡滋生，這裏一片皎潔，隻有光明沒有黑暗。
因為沒有黑暗，所以絕不容許有任何邪惡的事物到來，包括陰魔。
她知道，隻要羽千夜一過來，歸墟終極裏的聖潔之氣就會立即侵蝕他的身體，像是有成千上萬隻蟲子在同時啃咬骨頭，那種滋味，真的痛得讓人隻求一死。
……
“從現在開始，我們兩個要持續用靈力滋養它不能讓它枯萎。記住，玉衣冰鈴一旦吸食靈力就會迅速修煉成精，所以我們隻能有一次打開它的機會，打開它，就要立即殺了它，明白嗎？”
“嗯。”
黯黑的眼睛深邃專注，那樣東西被他刻在眼裏，告訴自己就算拚了性命也要守護好。
純白透亮的世界，他的黑色長發閃出暗光，飛飛揚揚。
……
“喂！你怎麽樣？哪裏痛你告訴我啊！”
“沒事。”
他嘴上這樣說，身子卻跌進雪地裏！
“羽千夜！”
“你能扶我起來麽？我沒力氣了……”
唇瓣開合間，血絲滲出。
她別過頭，喉頭竟是莫名的苦澀湧上來。
“知道你沒用，到沒想到你這麽沒用！”
“謝謝。”
她又猛然鬆開手，剛準備借她的力起身的羽千夜一不留神又摔下去，好不憋屈。
“你、你太重，我扶不動！”
氣死了！真是……她的心跳得好亂好快……
悉悉索索衣料擦動的聲音，她轉過身，聽聲音他似乎動作有些艱難。
“不過還是謝謝你。”
他終歸還是站起來了。
她回過頭，白衣似乎和純白的雪融為一體，他臉色蒼白得似乎也要被這無盡的冰天雪地拖進去。
胸口那裏猛地抽痛。
“怎麽了？”
明明此刻痛入骨髓的人是他，他倒反過來問她。
“關心好你自己吧，少管我！”
揚手往他身上扔一粒藥，她沒好氣地往回走，步伐卻慢了。
剛剛是她走太快，一心想甩掉他才這樣的，她忘記了歸墟終極究竟是怎樣的地方。
“這個藥很管用啊，你怎麽不早拿給我？”
“這個藥有副作用，不能多吃的，要是靈丹妙藥包治百病我會不給你嗎？”
“可是，這個藥你剛剛給我吃了啊……”
“什麽？！”
天啊地啊！她忘記了，剛剛回去找他發現他體力難以支撐的時候她就慌慌張張給他嘴裏塞了一粒，剛剛她摔在雪地裏她又扔給他一粒！
這個藥，這個藥的副作用是……
是容易產生幻覺……
會把自己麵前的人，無論是誰，都當成自己最深愛的人。
或者簡言之，是催情。
“吐出來！快吐出來！”
她急得麵紅耳赤，上竄下跳。
確切地說，從某方麵來講，是羞愧得臉紅。
她知道他心尖上的人是誰，她怎麽可能趁人之危？她也絕不會允許自己成為代替品！
她是她，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她。
“多吃了會怎樣？”
“會、會……”
她兩眼瞪著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雄赳赳氣昂昂——
“羽千夜！”
“嗯。”
“對不起！”
她朝他深鞠一躬。
“為……”
他還沒問出來，她就突然淩空飛起一腳——
踹在他胸口上！
他痛得悶哼。
“怎麽樣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啊……”
“吐啊！有沒有想吐出來？”
“吐……？”
她更急了，又使了更大的勁。
“哎呀！”
又一拳捶在胸口上，這一下可是用了靈力。
“唔！”
他痛得身子蜷曲。
“吐出來！快吐出來！”
砰——
砰——
砰——
有什麽的碎末在空中飛揚……
……
然而還是忍不住，眼角還是變得濕漉漉的，然後蜿蜒下來，嘴角、舌尖，都嚐到了那滴苦澀。
她用了靈力，統共用了四掌，藥是被她逼出來了，可是她忘了那裏還是歸墟終極，她忘了羽千夜該怎樣承住她的四掌……
被銳利刺骨的聖潔之氣所傷，再硬生生受了她四掌，他現在，虛弱的根本連一成功力都使不出來。
可是就是憑著這樣的殘軀，拖著這樣病怏怏的身子，殘敗不堪的他，還帶了三百精兵，親自圍剿龍綃宮……
……
“你說要我放棄嗎？可是現在已經由不得我決定了呢……”
明紫色條帶上，娟秀的小字仿若正在對著珞薇冷笑：
六月初六，天虞山斷合頂。
然而，與此同時——
轟——！
轟——！
轟——！
地麵劇烈地顫抖、搖晃！
汜葉藍錦既然已經發現珞薇的身份，又怎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她？
他們準備下殺手了嗎？
以她兩萬多年的經驗判斷，汜葉藍錦他們應該是啟動了原本就藏在海底的某項陣法，而這陣法究竟是什麽，陣眼在哪兒——畢竟時間久遠，她還要些時間才能破解。
珞薇已經拔出佩劍，雙眼赤紅，“我去跟他們拚了！我要殺了他們！”
“你冷靜點！”
她原本使個定身咒就能輕易製服住靈力不知比她差了多少倍的珞薇，可是因為關心則亂，她又急著找出陣眼，沒想到一時不留意居然被珞薇躲了過去！
然後珞薇就跟發了瘋一樣到處劈砍，光影閃爍，看著隻是在半空中亂舞，可是卻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鉗製她，她每用一次力氣，就會被吸走一分。
她腦中頓時心念電轉，立即反應過來，大喝道：“珞薇別打了！再打下去你的功力會被吸盡的！”
而被吸去的功力越多，陣裏麵的力量就會越強大，珞薇的仙骨來自於她，這個陣遵循的是萬物相生相克的原則，她的靈力，根本無法對抗珞薇被吸去的力量。
“珞薇、珞薇！珞薇！你快停下！”
她叫得聲嘶力竭，她怎麽抓也抓不到她，她莫名的心慌，她想她要是就這樣死了就見不到那個人了。
“珞薇！”
……
“珞薇！”
……
“珞薇！算我求求你，塗塗求求你，你停下來好不好？”
……
直到她哭到嗓子也啞了，直到珞薇的力量快要被吸盡，直到她快要放棄的時候。
砰——！！！
天地猛然炸裂！
她的眼前被人撕開一道口子。
她當時已經哭了，是喜極而泣。
她想叫那個人的名字，她想叫他。
而他拖著病怏怏的虛弱不堪的身子，逆著光。
他說：“珞兒，我來了。”
……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她，都隻是她而已。
哪怕他身受重傷，哪怕他很有可能就會這樣死掉。
所以他現在不說話，也是因為她吧……
深夜的雪廬裏，還真是冷呢。
“等她醒來，一定要用繩子綁著，你破陣時震昏了她，但她醒來後記憶隻會停留在自己著魔了要去殺霽昀的片刻，所以在勸服她不要提前上天虞山之前，不要讓她跑了。”
說罷，她毅然決然地轉身離開，這個地方一點兒也不屬於她。
“你要回將離了嗎？”
“……”
除了那兒，還有哪裏是屬於她的呢？
反正她都是，終將離去的啊……
“謝謝。”
是因為她救了她吧，連他對她的感激之情，也都是因為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