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佇倚危樓風細細（2）
女醫生的腳踝上栓了個鈴鐺，動一下就叮鈴鈴的脆響，不過她並不同於其他戴鈴鐺的小孩子，到哪裏都叮叮當當的煩人，響個不停。她每日都在街頭坐診，除了手上的活，腿腳基本不怎麽動，而每當一個人問診結束之後她又會小小的挪一下腳，所以這個鈴聲就成了她問診開始和結束的標誌。
沒人知道這位女醫生和弑星城城主的入室弟子有很好的關係，也沒人知道每日在女醫生旁邊幫忙寫藥方的助手其實也是弑星城的人。
阿枚結束今日的坐診時，已是傍晚時分。
她笑著讓小廝趕緊回家吃飯，而自己，反正這些東西明天還要再用，索性就一直放在這裏，自己一身輕鬆地回家了。
她的家是一個挺僻靜的院落，其實離街道挺近的，但是由於是在一個巷子的盡頭，七拐八拐的又不好走，所以基本沒人注意到這裏還有一戶人家。
房子當然是珞薇給她找的。
剛推開門，院子裏的小狗就高興地撲到她腿上，她嘴角浮起一絲笑，揉揉小狗的頭，就徑直走進屋子裏。
木桌上伏了個人，雙目緊闔，氣息均勻。她的姿勢似是在等什麽人，看樣子是累了好些時候等著等著就抵抗不住睡意，沉沉睡去了。
屋子裏光線很暗，阿枚點燃油燈，去櫃子裏找了件毯子準備給珞薇蓋上，腳剛行至她身邊時，卻見珞薇剛好直起上身，兩眼朦朧地望著她。
微微有些淩亂的頭發在鬢邊散開，調皮地落在她臉頰和額頭上，襯托出一種慵懶而又嫵媚之美；燭光下，她的肌膚白如凝脂，好似吹彈可破，但那種白裏並沒有多少血色，顯然是帶了幾分病態在身。
這讓阿枚看了也忍不住心裏一揪，這幾日，姐姐又瘦了一圈兒，雖說以前也是瘦，但好歹人十分有精神，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愛是愛，恨是恨。而現在，因為明顯的缺乏睡眠，大眼睛變小了，也不再水靈靈的蘊滿光華，整個人仿若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對不起啊，把姐姐吵醒了吧？”
雖然她已經醒了，但阿枚還是把毯子披在她肩上，剛睡醒肯定會感覺到冷的。
珞薇好像還真有些冷，下意識把毯子向中間籠了籠，對阿枚搖搖頭，笑著說：“我睡覺總有個壞毛病，燈亮著就容易醒，不關你的事。”
“姐姐最近太勞累了。”
阿枚做到她身邊，不放心地看她。
剛剛她那樣子，分明就是困極了扛不住陷入沉睡，現在眼皮還是半睜的，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珞薇揚起一個舒心的微笑，“我又沒有什麽事，哪裏操勞了？就是總是睡不好，到你這兒來反倒睡得沉！”
阿枚趕緊說：“那姐姐不如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吧，反正我一個人也無聊得很。”
“我把點點捉來就是給你解悶的。”
珞薇把視線落在院子裏的小狗身上，這小狗長長瘦瘦的，看著不討人喜。它通體黑色，隻有後背上有一個白點，珞薇就這樣叫它點點，送給阿枚看門。
阿枚看著狗，眼中閃過一絲失落。
“不過……我要來也沒什麽，明天帶一些洗漱的東西就好……”
阿枚眼睛倏地亮了，驚喜地看著珞薇，“沒事嗎？姐姐？”
那一層驚喜底下，其實還閃過一些擔憂。珞薇雖然從來沒有跟她明說過，但是有些人她隱隱能猜到。
譬如那個羽千夜——其實阿枚對他的第一印象還是很好的，所以到現在也不覺得他算壞人。隻是那天她來弑星城的時候，是羽千夜跟姐姐一起接她的。那天姐姐幾乎對她寸步不離，走路都快貼著她了，看向羽千夜的眼神，總帶著某種警告，而羽千夜隻要一跟她說話，她又會變得非常緊張。
她現在還猜不出來羽千夜究竟是什麽身份，但是能被弑星城城主稱為貴賓的，此人來頭肯定不簡單。而姐姐，可能因為某些事對他產生了忌憚。
在浮玉堡的百花鄉裏，這個人和那個姐姐喜歡的人，都曾想盡一切辦法保護姐姐，所以，阿枚覺得，他們都不會加害於姐姐。
另一個就是冷無霜。說起來也挺開心的，她本來想著低調行事些，可巧姐姐也來了弑星城，說要接她她也就答應了，沒想到竟然見到了基本不怎麽露麵的冷無霜，還把她當座上賓來招待，簡直讓她受寵若驚，要知道她在人間待了幾十年了，弑星城也來過兩次，可一次都沒見到冷無霜本尊，而那天居然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見到了，她生平第一次嚐試到了走後門的感覺。
“你姐姐是誰，想住哪裏還不能由得自己了？”珞薇拍拍自己胸脯，她這抻脖子的動作把阿枚給逗笑了，珞薇自己也跟著笑。
可是在阿枚看不見的側影裏，珞薇的笑分明又染上了幾分苦澀。原先害怕羽千夜打阿枚的心思想著告訴阿枚無論如何不要來弑星城，絕對不可羊入虎口，可是羽千夜居然以她的名義給阿枚送信，還跟冷無霜一起招待阿枚，擺明了是在以此要挾她。她隻能想方設法地把阿枚帶出這個虎狼之地，可沒想到短短幾日，阿枚在弑星城的名聲越來越大，居然不想走了！她怎麽勸也不行，那麽就隻能萬分警惕地防範羽千夜他們了，她搬過來和阿枚一起住倒不是一個好法子。
“對了，一直都忘了你什麽時候會的醫術？幾年不見，我的阿枚這麽厲害了我也不知道！”
珞薇語氣聽著詼諧，“幾年”兩個字說得那麽輕鬆。可是隻有她知道這“幾年”究竟是多少年，多到她曾經黑發變白發，久到她死了又活了。
阿枚向珞薇這邊靠攏，頭輕輕枕在她懷裏，一隻手那些她的發絲在手裏打轉，她心裏喜滋滋的，姐姐還是黑頭發好看。
“姐姐不知道的多著呢！阿枚可不止學會了醫術哦！”
珞薇把她往自己懷裏攬，把她抱得更緊些。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
“是是是，我們阿枚最聰明了，什麽東西一學就會。這些年阿枚一定學了很多很厲害的東西！”
就隻有她。
隻有她，過了一百年，還是一樣的沒用，懦弱！
“姐姐！”阿枚輕喚，就隻是這樣叫一句，她沒想要珞薇回答她什麽，隻是她好久都沒有這樣叫過姐姐了。
她雙手合圍住珞薇的腰，吸取著她淡淡的體香，姐姐身上的味道，總是會讓她感覺到幸福滿足。
可是這腰太細了，細到讓她環著的手不敢用力。
“做善事，讓你覺得快樂嗎？”
“當然啊！每個人看見我都對我笑，特別的親切，就像天下一家親，而且，還有人叫我活菩薩呢！想我一隻鼴鼠精，被人叫活菩薩，多神聖啊！”
“是啊！多好！”所以絕對不可以讓阿枚也攪進來，絕對不可以讓她也站在泥潭裏，跟她一樣變得肮髒不堪。
珞薇輕輕拍阿枚後背。
輕盈的，微不可聞的一聲歎息，輕的似乎隻有她本人能聽到，但是珞薇還是聽到了。
“怎麽了？”珞薇問。
阿枚從她懷裏抬起頭來，笑笑。
此刻的她，褪去了所有成熟的外殼，卸下了所有防備，燭光下，她的笑臉，純潔像是最最乖巧的孩子一般。
“沒什麽。”
她的阿枚，其實一直都是如此乖巧的。
珞薇揉揉她的小臉蛋，“是不是為了最後一件善事？”
阿枚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真的很想很想入仙籍嗎？”
阿枚點了點頭。隻有入仙籍，成了仙，她才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麵前。
“阿枚……”珞薇歎口氣，“在此之前，我很討厭我的汜葉姓氏，可是現在，我卻希望我是真的姓汜葉。”
她想到了胤軒。
那個曾經說要跟她結拜，卻把玄鳥借給了霽昀的人。
或許之前汜葉氏幫過天庭什麽忙，或許他們之前欠過龍太子人情，但總之她可以確定，胤軒之前對她那樣好，隻是因為她叫汜葉珞薇，她姓汜葉而已。那麽這樣，她就可以利用她的姓氏，來幫阿枚得到仙籍。
以前的她或許還會想這樣可能對別人不公平，可現在她不會了。因為身份也是一種能力。
一個人，隻有他站的足夠高，這個世界才會對他公平。
……隻可惜，她並不是真的姓汜葉，她也幫不到阿枚……
“不要，姐姐。”阿枚鄭重其事地搖頭。
“姐姐不要為了阿枚去做自己討厭的事，這樣阿枚心裏會很難過的。”
“阿枚。”珞薇盯著她，一板一眼，“看著我，你說，如果我遇到了不開心的事，你會為了我去做自己討厭的事嗎？”
阿枚不說話。
珞薇把頭抵在她的額頭上，“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有時候我常想，我們為什麽不像其他的姐妹一樣，隔三差五地就吵架呢？吵架有時也有利於感情發展啊，至少我們沒必要為了一些不足掛齒的事互相推讓。”
鶴九的事，霽昀的逼迫，讓她不得不正視自己的過去，她現在已經可以讓自己慢慢的回憶了，汜葉珞薇這個名字，其實對她來說沒什麽的，真的沒什麽……
“那是因為阿枚太乖了啊，姐姐就算想罵我也罵不出來啊！”
阿枚笑嘻嘻，也因為姐姐你什麽事都為我著想，我就算想做什麽讓你生氣的事，隻怕你也不會當麵罵我。
“還有一件事！”珞薇突然想起什麽，臉色凝重，“阿枚你必須跟我說實話！”
阿枚被她這樣的神情嚇一跳，也跟著嚴肅起來，“怎麽了，姐姐？”
“你實話跟我說，在百花鄉……你有沒有……”
阿枚忍不住笑了，“姐姐你想什麽呢！采陽補陰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而且我在百花鄉掛牌，除了見雲雎，其他人根本見不到我。”
珞薇詫異道：“這樣也可以？！你怎麽做到的？”
“隻要哪天晚上出門給自己弄醜一點兒，再給老鴇一點錢，威逼利誘，恩威並施……就可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