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程文最近走哪裡都帶著新買的Kindle,在超市排隊時看了幾頁還被路人拍下,誇了一句愛看書。
程文本人沒有多喜歡看書,最近是為了那檔常駐破案推理向綜藝瘋狂補課,他這才發現偵探小說家一個比一個高產,只說阿加莎和東野圭吾的書就足夠在書店獨佔整個架子了。相關韓綜日劇也看了不少,就連夢裡都是連環殺人案,他似乎是探長,站在拋屍的荒野里,風吹著他的大衣獵獵作響。
程文平時喜歡看恐怖片,對於夢到血肉模糊的屍體倒不至於害怕,就是這一覺醒來比不睡還累,著實讓他有些困擾。
努力總不會被白費。程文在先導片里展現的樣子讓導演感嘆總算沒選錯人,價格美麗,人美麗,綜藝感更美麗,實屬難得了。程文也學到很多,他之前很少機會參加每個舉動都需要考量時機的實景節目,這次總算有大好的機會直接從娛樂圈堪稱綜藝感第一的前輩身上學習,他從自己從藝以來堆積如山的問題里找自己最無法參透的幾個,頗有些死皮賴臉得去取經。每次錄節目他都自掏腰包給工作人員買些時興零食,在一眾前輩里他算是新人,大家看他懂事有禮也樂意隨口多說他幾句。程文的路子是純綜藝,到哪都能臨時救火,這年月雖說綜藝大熱,但多數人也只把綜藝當個跳板,程文這種不混影視圈的倒也不至於檔了誰的道,他又是天生的直爽性格,講話風趣也沒架子,與合作的人都處得不賴。
但這種相處對於程文來說是個巨大的負擔,旁的人都當他天生會社交,箇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明了。在那些沒有殺人案的夢裡,他總是搞砸當天的拍攝,他的心臟滿載著恐懼,他向遇到的每個人道歉,但只得到譏諷和嘲笑。
臨近年末,程文通告量倍增。終於有一天從噩夢裡驚醒,夢裡的壓力依然存在,他衝到衛生間嘔吐,最近他的食慾下降,這時間胃裡只剩些酸水,灼得他食道像針扎般痛。
安怡才剛下班,她快要完成一個企劃案,如果對方滿意還會有後續合作,獎金自不在話下,自己的簡歷上也能增加分量很重的一筆。她把車停好,晚上沒來得及吃什麼東西,這時飢餓感襲來,她只好去附近的便利店看看還有什麼可吃的能填飽肚子。
街上已經沒什麼人,昏黃的路燈摻在照不透的霧裡,還有幾小時天才亮,這時間正是一天至暗的時刻。冷櫃里還剩兩盒便當,都貼了半價的標籤,她拿起一盒,又點了幾串關東煮,讓店員幫著加熱了,端著食物在窗邊的位置坐下。
安怡刷了幾下微博,沒什麼新鮮事,最近太忙,她看著這些無關緊要的資訊心裡驀地生出些厭煩,索性把手機擱在一邊,就著空蕩蕩的街景,吃她一個人的夜宵。
程文用漱口水沖了好幾遍,總算把口中那股難忍的味道洗刷乾淨,他覺得呆在家裡越發難以呼吸,橫豎下午才有工作,索性穿了大衣去街上吹風。
他漫無目的得走著,隨意轉彎,只走了兩個街區他心裡的鬱結已經消失了大半。他的耳機里是節奏明快的說唱,他一邊聽一邊跟著念兩句自己記得的詞,被大衣和圍巾裹著,他慘白的臉上總算有了些生氣。
他就這樣走過了安怡的窗前。
距離安怡上次見到程文已經快有一個月了。安怡還以為是自己最近太忙出現了幻覺,她掐了自己一下,確定不是自己在做夢,連手機都沒顧上拿她就追了出去。
安怡叫了幾聲程文都沒轉身,安怡一急伸手抓住程文的胳膊。程文還以為遇上私生,轉身已經舉起手作出一個防禦的姿勢。大概是因為驟然而起的緊張,他還沒看清對方是誰就捂住痙攣的胃,跪在了地上,額角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
安怡看他狀態不對,忙蹲下身想背起程文。
「你上來,我帶你去醫院。」
「你是…誰?」
「是我,安怡。」
程文放下了高懸的心,身體一下脫了力,癱在安怡背上。
安怡背著他朝自己家跑去,把程文放在副駕駛系好安全帶,想拿手機開導航才發現手機不見了,急忙去開許久不用的車載導航,找了最近的急診科,一腳油門衝出去。
所幸醫院離得不遠,手機丟了錢包倒是還在。安怡掛完急診,坐在大廳陪程文等叫號,慢慢才想起剛搬來時母親還要求自己把周圍醫院的路線都背熟,自己剛才太緊張,早忘了個乾淨。
程文靠在自己肩上,安怡頭一次希望自己沒有這麼瘦,讓他靠起來至少比現在好過一些。程文抖了一下,許是剛才受了風,安怡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裡,慢慢搓著,程文的手漸漸回了暖。
總算叫到了程文,安怡扶著痛到佝僂了身子的他進去,醫生問了幾句,程文沒有說話的氣力,嘴唇哆哆嗦嗦拼不起一個完整的詞,只能用點頭搖頭回應,醫生責備得看了一眼一問三不知的安怡,給程文開了掛的水又開了雷尼替丁,讓安怡去繳費取葯。
安怡脫下身上的大衣給程文蓋好,開水房在科室的盡頭,她端著裝了熱水的一次性杯子,穿過醫院幽暗的長廊。
程文很想說句謝謝,但他眼下只剩張嘴吃藥的勁,只好坐在椅子上等那袋生理鹽水滴完。
「你冷么?這裡空調溫度太低了。」
程文搖頭。
「想吐么?」
程文搖頭。
「需要打電話給姚旭堯他們么?」
程文搖頭。
「那你休息一下,我就在這,」
安怡握住程文沒掛水的那隻手,
「你要想叫我就捏我一下。「
程文看著安怡腕上那根紅繩,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安怡很困,幸好走廊上溫度足夠低讓她不至於睡著。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像遊魂般飄蕩在走廊逼仄的空間里。她閉上眼睛打盹,隔幾分鐘確認一下那個塑膠袋裡還剩多少液體,她不敢動,生怕驚醒在她肩膀上靠著的程文,半個身體都坐得僵硬了,她還那麼直挺挺得,一聲不吭,就這麼在長椅上坐了一夜。
那袋液體終於見了底,安怡叫來護士拔針,扶著昏昏沉沉稍有好轉的程文走出了急診大樓。天邊隱約泛著白,車子走了一半才聽到程文虛弱的聲音,
「去我家,地址在這裡。」程文把手機遞給安怡,安怡看了一眼,那個小區離自己家只有兩個街區,走路也不過十分鐘而已。
小區安保森嚴,安怡還專門登記了一下才進了地庫,程文那棟樓在小區最深處,安怡拐了幾個彎才進去,還好程文那輛路虎旁邊有個空位可停。安怡把程文扶下車,程文沒說什麼算是默許,程文家在頂層,他掏出門卡遞給安怡,讓她去按電梯,電梯沉悶的運行聲和轎廂帶起的微弱風聲襯得四周極靜,程文的呼吸很重,一下快一下慢,一下一下都落在安怡的心上。安怡的心臟被他的呼吸纏得有些心率不齊,趁著程文進門的剎那在一旁深呼吸幾下才緩過來。
安怡脫下自己的鞋,又去幫靠在牆上的程文換了鞋,脫了外衣,總算把程文扶到床上躺下。在她的堅持下,程文還是打電話叫來了姚旭堯。安怡看到姚旭堯的臉出現在門禁屏幕上,她走進廚房關了火,白粥再滾滾就可以吃了。她穿好鞋出門,想了想還是先躲進了樓梯間,她一直看著姚旭堯按了密碼進了程文家的大門才算放下這顆心。
門就在她面前鎖上了,程文在裡面,她的人在外面,她的魂好像還在程文床邊守著她。安怡拖著自己這幅失魂落魄的軀殼,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連燈都懶得開,摸進客廳機械得吃了幾口茶几上剩著的餅乾,準備沖個澡清醒一下再去上班。她赤裸裸地站在蓮蓬頭下,水流掩住了她痛哭的聲音,和沒對程文說出的那句「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