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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即使搬到狹窄的公寓樓,三個人進進出出都顯得擁擠,母親依然將這個不大的住處布置得溫馨。餐桌上藍白格子的桌布永遠潔凈,桌上透明玻璃瓶中的綠色植物永遠鮮嫩青翠。

  言夏沒有見過家裡有這麼狼狽的一天,傢具四散,瓶中植物的水流了滿地,勃勃生氣的綠色植物似乎也奄奄一息。言夏手上沒了力氣,提著的包咚的一聲落在地板上。

  在屋裡的兩個男人轉過頭,都是平頭,中等身材,其中一個從衣領處蔓延出青色的紋身,大面積地佔據整個臉部以下的位置。

  紋身男人笑了一下,牽扯著面部肌肉抽動,顯得格外陰陽怪氣。

  「你女兒回來了。」他拿眼睛瞥了一下言父,「如果我沒記錯,還是個高中生,叫言夏是吧。」

  父親將言夏扯到自己的身後,警惕地看著他們:「你們的錢我會還,不要動小孩子。」

  紋身男人彷彿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一樣,笑得幾乎直不起腰。等到笑夠了,他才慢悠悠說:「現在可是法治社會,我能對你女兒做什麼呢?」

  紋身男人走過來,一腳把躺在地上的椅子踢過去,言夏躲閃不及,小腿被椅子腿撞到,生疼。

  他無甚誠意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慢慢地走到門口,臨走時撂下一句話:「如果你沒有把錢還到位,那我就偶爾去你女兒的學校看看她,小姑娘會不會膽子太小,被嚇著。」

  他的笑聲刺耳,讓言夏覺得耳鳴,想吐。

  那天父親守了她很久,讓她不要害怕。他反覆地對言夏說:「爸爸不會讓你吃苦的,啊。」

  言夏的腿塗了藥水,刺鼻的藥味,讓她全身上下都不舒服。但是她沒有將這種不舒服在父親面前表現出來,她只不停地點頭,說好。

  她知道這個時候,父親也要有安慰。

  那天給喻薄打電話的時候,時機也不太好。聲音響了很久,喻薄才接起來,在接通的一瞬間,喻薄那裡傳過來清脆的碎裂聲,像是盤碗在地上被敲碎。但是那時候,言夏沒有注意到,她只注意到腿上的疼痛,一陣一陣的,塗了葯也不能緩解。

  她其實有許多話想和喻薄說。

  她想和喻薄說,我家裡破產了,我現在住的地方太小了,晚上翻個身都能從房間的這頭翻到那頭。

  她想和喻薄說,我家現在會來奇怪的人,他們拿著刀,把家裡搞得一團亂,還用油漆在牆上寫字,每次我回來,鄰居都拿奇怪的眼光看著我。

  她還想和喻薄說,我的腿被那些人弄傷了,真的很疼。

  她想說喻薄我很害怕。

  可是這些通通說不出口,她怎麼能說出口,她是那麼驕傲的言夏,怎麼會把自己的傷口剝開給別人看。

  言夏輕輕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好像把所有的委屈都深深吸到腹中,儘管她開口的時候,聲音仍有一點埋怨。她說:「喻薄,你是不是嫌我煩了。」

  喻薄那裡,有嘈雜的背景音,他把話筒捂得很緊,說:「沒有。」

  言夏卻笑著說:「有啊,這幾天打電話,你沒說兩句就會掛,難道不是嗎?」

  「我想和你多說幾句話。」以後說不準,就沒有機會了。

  喻薄的身後,燈光都大亮著,家裡的每一盞燈,都被人點亮了。反而是他所站的地方,在一片檐下的陰影中,將身形尚還清瘦的少年,整個包圍其中。他的手臂上有輕微的紅腫,像是新傷。

  喻薄轉過身,刻意將自己的身體朝著外面。

  他說:「這幾天……有點事。」

  他的話到這裡就停止,沒有繼續延伸出去的想法。這些事,一定是不能讓她知曉的,或者,根本沒有所謂的這些事。

  女生天生有胡思亂想的天賦,就根據喻薄的一句話,言夏想了很多,好的壞的,奇奇怪怪各種想法都冒出來了。

  言夏縮在床上,那隻受傷的腿她不敢動,就僵硬地橫放在床上。她想問,是什麼事,那與耳朵一刻不離接觸的話筒中,遙遙地傳來一聲呼叫,叫的是喻薄的名字。

  一個女聲,尾音顫顫地如同一把撩人的勾子。

  言夏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聽到喻薄匆忙的一句:「喃喃,我現在有點事……」

  言夏敏銳地感覺到喻薄又要掛電話,她著急起來,這著急還帶著一種無言的委屈與憤憤,讓她本已收回去的眼淚再次出來。

  「喻薄你是不是又要掛電話,」這是第一次,言夏的聲音帶了哭腔,「喻薄你再敢掛一次試試——剛剛叫你的女人是誰?」

  喻薄看著走到他面前的女人,那麼冷的天氣里,她就單穿一條紅色的長裙,露出大片鎖骨和伶仃的腳踝。她的紅唇翹起,嬌嬌地又吐出喻薄兩個字。

  喻薄保持著聲線的冷靜,對電話那頭綳不住哭腔的言夏說抱歉。

  按下掛斷鍵的那一瞬間,他從話筒中還未離去的聲音中聽到,言夏對他說:「喻薄我要和你分手。」

  紅裙女人的眼神迷濛著,她身後是一片狼藉,各種各樣款式精緻,價格昂貴的裙子散落一地,有些甚至用鋒利的剪刀劃過。她兩條纖細,雪白的胳膊伸出來,將將要掛到喻薄的脖頸上。

  喻薄拂開,他臉上的冰霜深重,一字一句都下了力道。

  「母親。」他用最疏離的語氣叫著這個本應該是最親密的詞語,「我不是那個人。」

  女人眯起眼,仔細打量了他一會兒,忽然抄起手邊的水杯,砸向他。

  飛濺的玻璃片四散,可喻薄的眼睫沒有一絲過分的震動。他已經極習慣這種場景。

  女人吃吃地笑起來:「你不是嗎?你就是呀。」

  他知道女人並沒有喝醉,如果真的將他當做那個人,他有血緣關係的父親,女人絕不會是這般神經質的表現。她會無比溫柔,無比體貼,小鳥依人,溫順可人。

  「父親在看著你呢。」喻薄看著空蕩蕩的客廳,又轉過頭,看向女人,他冷淡的眉眼有一種平靜到詭異的感覺。

  女人兩條胳膊停滯在半空,最後她收回手,仍是抬著那雙醉意朦朧的眼,說:「你越來越像他了。」

  言夏把手機扔到床尾,去抽床頭的的餐巾紙,她的手太用力了,以致於直接抽出一把。

  她用這把餐巾紙使勁地擦著眼淚,擦到臉部生疼,手才停下。可是眼淚還是不停掉,眼睛疼,腿也疼,好像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疼的。

  言夏憑著那一腔委屈意氣說的分手,最後真的以曲折的方式實現成真。

  父親在那兩人來到家中后沒多久,沒有再顧忌言夏的意願,一意孤行將她送出了國。他委託同在國外的小姑照顧言夏。這一切發生得太匆忙了,等言夏完全反應明白過來,同她面面相對的,就是一個不太熟悉的小姑。

  可言夏終究沒有在國外待太久,國外的費用並不便宜,對於一個本就負債纍纍的家庭,這筆支出可以說得上雪上加霜。言夏那時已經有膽色瞞著父母,從大洋彼岸回到海城。

  再後來的事,簡單到可以一筆帶過,她念了大學,半工半讀的狀態,竟然也讓她還清債務,解去了父母身上的重擔。

  再再後來,她遇見了喻薄。

  分手與和好,真的就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就像他們的分手,是言夏說出那句話,掛下那通電話開始。也像他們的和好,是喻薄吻上她的那一刻。

  那頓別有用心的晚宴過後,言夏請了一天的假。她從沉沉的夜色中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醒來時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錯覺,應該是睡得太沉太累的緣故。手機中有一通來自喻薄的電話和簡訊。

  言夏沒有換下睡衣,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將電話回撥給喻薄。規律的兩聲過後,就被喻薄接起。

  即使喝了水,她的聲音依舊有些泛啞,帶著初起的睏倦。

  喻薄只聽了她一句話就聽出來了。

  「是剛起來嗎?」

  言夏點點頭,點完頭后她才發現喻薄看不到,又嗯了一聲。

  「你打電話過來,是幹什麼?」她還是學不會在喻薄面前好好說話,總是直來直往地沒有一絲迴旋的餘地。

  那邊安靜了一瞬,喻薄的聲音竟然縹緲起來。

  「我想,接你去上班,順便可以吃個早飯。」

  接她上班,然後吃早飯。很平常的事情,但喻薄說出來,就帶著一份觸手可及的美好。

  言夏想起來,他們和好了,又成為了男女朋友。她停下拆麥片的手,說:「我今天請假,明天,可以一起。」

  電話的另一端,有輕微的笑聲,應該是喻薄貼著話筒,在那端輕笑,近得像是他就在她身旁,垂首貼著她笑。

  言夏也淺淺地彎起唇角。

  睡一覺起來,昨天發生的事久遠得彷彿如同前世。也許有些人需要花一輩子才能遇見這些事情,卻讓言夏一天之間全都撞見了。她盡量忽略那位極致噁心的耿總監,全當自己前世作孽太多,才得以遇見那種小人。

  這一天請假來的時光,言夏決定浪費在電視劇上。她隨便挑選了一部最近很有熱度的青春校園劇,女主穿越回到二十年前,那個年代,正正好即將迎來千禧年。

  沒用任何快進,十多集看完,竟然也快到了傍晚。中午吃的那點沙律很早就消化完,言夏坐在茶几邊,後背依著沙發,她暫停了平板的視頻,在外賣軟體尋找合心意的晚飯。

  暫時還沒找到合心意的晚飯,她就先等來了喻薄的電話。

  他問言夏,是否吃過晚飯。

  言夏回答之前,下意識地先看了一眼上方的時鐘,這個時候,恰好是一般人的晚飯時間。

  「還沒有。」她說。

  喻薄嗯了一聲,然後說:「那麼,現在方便開一下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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