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凱死在曼島的賽道上。
曼島TT是世界級的公路賽,環島賽事,全長60公里,有200個以上的彎道,比賽用時很長,所以相當考驗耐力,集中力,這是一項沒有獎金卻引無數勇士前去冒險的賽事。
亞洲的賽車手要參加這項賽事很難,倒不是說技術等問題,賽事規定的摩托公路賽證書偏向於英國的ACU和SACU,其他地區的人想拿,比較困難。
但今年賽事為了擴大在亞洲的影響力,給了一些選手綠卡。
賽事本身沒有獎金,但傳遞綠卡的贊助商有,一些企業拋出橄欖枝,擬定了高金額的獎金。
中國去參加的一共有三個人,除了張嘉凱外還有兩位老賽車手。
曼島的賽事每年都有人犧牲,前前後後幾百個人的性命已經搭在了上面,但追求刺激和榮譽的賽車手把自己看做亡命之徒,前赴後繼的趕來。
江珃聯繫上楊繼沉的時候他剛下飛機,江珃和鄭鋒一樣,一開始都不知道怎麼開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又怎麼去說。
一字未語,江珃就哭了起來。
身邊人來人往,江珃蹲在地上,抬手捂著眉眼,啜泣聲隱沒在人潮里。
……
張嘉凱的遺體被運送回國內時已經是夜晚,他和楊繼沉一樣,沒有固定居所,家鄉變得不再是家鄉,他是個沒有地方去的人。
楊繼沉替他做了主,運回了浙州,楊繼沉說:「我在哪兒他就在哪兒。」
鄭鋒他們都在趕來的路上,只有江珃和楊繼沉兩個人在等他。
夏日的晚光殘留不去,浮浮沉沉間,機場亮起了燈,一眼望去,那些建築都成了影子,風從四面八方湧來。
飛機緩緩停下,在一群人中間他們只看到了白色的長布,微微隆起,輪子在地上滾動,光在亮,飛機在起飛降落,旅人在呼吸,只有他靜寂無聲的。
楊繼沉往前走了一步,垂在兩邊的手漸漸握拳,他咽了咽喉嚨,沒有再往前走。
楊繼沉和工作人員交接,他們要把遺體送去殯儀館,喪事要儘快辦。
江珃站在原地,看著架子上被白布裹著的遺體腦海里浮現不出任何想法,她還是沒有接受。
楊繼沉談完,轉過頭來看向她,輕輕說:「走吧。」
江珃垂下眼眸,跟在他後面。
直到把張嘉凱送進殯儀館,江珃隨著他去交錢,兩個人走在陰暗空蕩的走廊里,江珃忽然覺得有點累。
「阿沉……」她叫他。
她嗓音已經哭啞了。
「嗯?」
「昨天這時候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
「昨天這時候你和我說你要回來了,我和爸爸他們也都聯繫好了,我和芸仙說你看,我要比你先邁入婚姻的墳墓了,我說,你和嘉凱得好好的,即使要去國外讀書,其實也沒關係的,嘉凱不是那種三心二意的人,你那麼喜歡他,他也那麼喜歡你,要是我們以後一起舉行婚禮多好。」
江珃越說越急,上去拉住了楊繼沉的手,他的手掌有些涼。
江珃問他:「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阿沉,我不要這個樣子,我不要……」
楊繼沉薄唇抿著,眸子和身後的黑暗融為一體,空曠的走廊里回想著江珃桑桑的聲音。
楊繼沉眉頭微微皺起,他伸手抱住了江珃,他張了張口,又沉默很久才開口說:「小珃,你不能再哭了,芸仙那邊需要你。」
江珃揪著他的衣服卻越哭越大聲,她哽咽的說不出話。
她不明白,明明一切都那麼幸福,張嘉凱走了,芸仙要怎麼辦,楊繼沉又要怎麼辦,他們這些人又該怎麼辦。
他消失了,永遠的消失了,可他又不會消失,往後每一年的跨年都不會那麼幸福。
當初季芸仙拉著她去見他們的時候,江珃很害怕,生怕他們是一群不入流的小混混,可季芸仙從很早以前就迷戀他們了,他們是她的偶像,張嘉凱是她第一眼就喜歡的賽車手,她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和張嘉凱認識,熟悉。
那天,季芸仙打扮的比任何一天都要美,她們從藝術廳里出來,他們就站在不遠處,她看見一向大大咧咧的季芸仙臉紅了,就像西邊下垂的夕陽,有種淡淡的美好和悸動。
季芸仙喜歡過很多人,幼兒園的時候喜歡班裡的西裝小王子,小學里喜歡班主任的兒子,初中的時候喜歡外面賣烤裡脊的小夥子,她像風一樣自由,肆意的去喜歡,從不隱瞞自己的內心。
那時候季芸仙怎麼說的,哦,季芸仙迷戀上賽車的頭幾天,她拿著一張自己畫的畫像,和江珃說:「你看,這是我現在的喜歡的人,酷斃了,銀色的頭髮簡直酷斃了,可是他其實是個很容易害羞的人,太可愛了,要是能和這樣的人生活,得多有意思。」
江珃眼睛腫了,她看不清楊繼沉的神色,她抽抽搭搭的說:「芸仙要怎麼辦,我不知道怎麼面對她,我不知道……」
她和季芸仙十幾年感情,她了解她,季芸仙承受不住的。
她看似什麼都不在乎,天馬行空,可到底是女孩子。
她和張嘉凱在一起后變了很多,有些臭毛病都改了,吵吵鬧鬧,卻滿口嘉凱嘉凱的,在她空空的人生里,張嘉凱像根救命稻草。
……
他們是先瞞著季芸仙的,一邊祈求著她不會知道新聞,一邊用訂婚宴把她騙了過來。
季芸仙是下了飛機,在機場看到的新聞。
凌晨一點多,江珃和楊繼沉在停車場接她,季芸仙提著行李箱跑來,她抓住江珃的雙臂,是笑著說的,「小珃,我剛好像看錯了點東西,你們不知道吧,那新聞說今年曼島TT又有人死了,死者叫張嘉凱,小珃,這怎麼會呢?是不是那傻逼電視台有毛病?啊?是不是啊?我改天就砸了它!我要砸了它!」
季芸仙嘀咕著要砸了它,迷茫的看了看四周,她說:「我們現在就去電視台!」
江珃淺淺的呼吸著,反手拉住季芸仙,「芸仙。」
這一聲涼涼的芸仙彷彿敲定了什麼事情。
季芸仙看著前方,步子僵住,慢慢轉過身,她嗤笑了聲,「真他媽的傻逼電視台。」
江珃看見她的眼睛紅了,邊笑邊哭,最後雙手掩面,失聲痛哭。
「我操他|媽的電視台!操他|媽!操他|媽!」
……
江珃陪著她一起住酒店,楊繼沉住她們隔壁的房間。
江珃哭的眼睛疼,頭也疼,可是她睡不著,也沒有辦法控制眼淚,有滴沒一滴的,江珃洗了無數次的冷水臉。
季芸仙蜷縮在床上,像個木頭人。
到清晨,江珃已經流不出淚了,她坐在床上背靠著牆,晨光一縷一縷的照亮這個房間。
季芸仙忽然動了動,她抬眼看向窗戶,失控的笑了起來。
她有氣無力道:「小珃。」
「嗯。」
「你知道上次我們打電話,他和我說什麼了嗎?」
「說了什麼?」
「他說,沉哥和小珃這麼快就決定訂婚了,我們也得快點,等他這次回來就去見我父母,哪怕他們再怎麼不同意,他也要試一試。你知道我怎麼回答的嗎?」
「嗯?」
「我說,我才不要嫁給你,你老是惹我生氣,我一點都不喜歡你。可他說,沒關係啊,我喜歡你就好了,搶也要搶過來做老婆。」
季芸仙說的時候聲音是幸福的,說起幸福的事情人會不自覺回到那個情景中。
江珃也笑了,「你記得去年的跨年夜嗎,你喜歡煙花,他真的買了好多煙花,那時候其實我好羨慕你們,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了,他也總是以你為中心。我當時想,如果你們以後能走到最後,那真好,我最好的朋友終於可以開開心心了。」
開開心心的活著,有人疼有人愛,有一個正常的家。
季芸仙似在回想那時候,她說:「你知道的,他其實是個很傻的人,我說什麼他都聽。」
季芸仙抹了把臉,吸了吸鼻子,忽然不說話了,房間又陷入一片寂靜。
在寂靜中,她們感受了從黑暗到光明的變化。
太陽依舊升起,昨天,前天,明天,後天,都是如此,都會如此。
「小珃。」她忽然又叫她名字。
「嗯。」
「小珃…..」
江珃看著她蜷縮著的單薄的身影,再次輕輕嗯了聲。
季芸仙慢慢撐起身體,坐起身,和她面對面,她看著江珃,瞳仁里蘊著昨晚無邊的夜色,迷茫,沉默,和墜落。
「小珃……」
「我在。」
季芸仙有些哽咽,但她不讓自己哽咽,她說:「是我害死他的,我覺得是我害死他的。」
「你沒有。」
江珃下床,走到她面前,想伸手去安撫她,可季芸仙拍著胸膛說:「是我,他不應該認識我的,他不認識我,今天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芸仙……他不會後悔認識你的。」
「他參加比賽前,他和我說,和我說……」季芸仙再難抑制的哭了,「他和我說他要給我買戒指,他會很努力的,他馬上要有錢了……」
季芸仙抓著自己的頭髮,撕心裂肺道:「他是傻逼,他才是傻逼,我他媽也是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