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回到龍江市的第三天姐夫帶來好消息,蘇琴恢復的很好,過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了。《江湖情緣之易水寒》這款遊戲也進入公測階段,深受遊戲愛好者的喜愛,總經理一邊聯繫工廠製作手辦,一邊讓蘇畫趕緊設計出即將到來的端午節時裝。

  「蘇蘇,你怎麼了?」悠子破天荒的沒有吃零食,身旁的蘇畫一直愣愣的盯著電腦屏幕,手握滑鼠,一動不動,忽然眼淚流了下來。

  「沒什麼。」蘇畫擦去眼淚,不願多說什麼,拿起畫筆胡亂的畫了兩筆,又愣愣的盯著畫板。

  「可是,你在哭。」

  「沒有。眼睛干,看久了屏幕就要就要流淚。沒哭。」蘇畫風輕雲淡的說,吳悠悠還想繼續問什麼,卻什麼都沒有問,整個辦公室只有她們這一角落異常的沉默。

  過了一會又聽見蘇畫的聲音:「悠子,明天我就可以把欠你的錢還清了。」

  「嗯?」悠子覺得很奇怪,當初借的時候明明說的分期還,每個月還三千,怎麼這才一個月她就要全部還了。

  「蘇蘇,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我們是朋友,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不要藏在心裡,會生病的。」

  「……」畫筆從手中脫落,蘇畫猛地捂住臉,無力的搖了搖頭,掌心已經濕了一片。

  蘇琴出院那天,一家人去醉鄉思包了個包間給她慶祝。席間,蘇琴問她:「不是說把男朋友帶來給姐看,怎麼今天不帶過來?」

  「他太忙了,下次吧。」說話的時候蘇畫埋著頭,很怕收不住眼淚,給他們徒增憂愁。

  蘇琴沒有過多細問,只說下次把他帶家裡去,讓爸爸也看看。蘇畫似乎沒有答應,因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那一晚是明楊和蘇畫在一起的最後一晚。溫存過後,蘇畫躺在明楊懷裡,耳朵聽著胸腔里平穩的跳動,問:「叔叔阿姨為什麼要隔二十年才生星星?」

  明楊的神色突然就暗淡了下去,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傷瀰漫開來。

  「我有個哥哥,他叫明櫟,陽光開朗聰明,成績特別好。二十歲那年為了救一個溺水的孩子……」明楊望著天花板,顫顫的呼出一口氣,待到內心的傷痛穩定後用一種平靜的語氣繼續說:「我親眼看著他跳下去,可是再也沒上來。等到警察找到他的時候,他自己浮上來了。而我,一直都等不到……」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問的。」蘇畫顫抖的捧住他的臉,不住的道歉。明楊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早就不難過了。那些離開的人,我們都會在另一個世界相遇。」

  「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蘇畫和他頭挨著頭,手放在他軟軟的肚子上。「其實,我是為了救一個人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救誰?」

  「我現在的爸爸媽媽不是親生的,是我姨,媽媽的親姐姐。我本來是有個姐姐的,她五歲那年被查出得了再生障礙性貧血,只有臍帶血可以治療,我就這樣來到了這個世界。可她還是沒有活下來,因感染去世了,那時我還沒有滿月,媽媽非常傷心,為此落下很多病。我爸爸是消防員,死於一場森林救火行動……」突然間蘇畫壓著嗓子嗚咽,泣不成聲。「連骨灰、都沒有。媽媽、也在那一年、離開了我,我才剛剛、學會叫爸爸、媽媽,他們都離開了我。」

  明楊無法用語言安慰她,只能緊緊的抱住。

  「我一直以為我是給這個家帶來幸福的,沒想到……是災難。」

  蘇畫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像一隻受傷的動物一般的無助。

  明楊翻身,親吻她臉頰的淚水。說道:「不是的蘇蘇,你不是災難。你就是幸福,你給我帶來了幸福,你都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

  「可是,我愛的人一個個都離開了我」蘇畫反過去緊緊摟住他,一邊哭泣一邊親吻。「明楊,我捨不得你,我捨不得你。告訴我,我要怎樣才能把你留住?」

  「蘇蘇……」

  明楊有些喘不上來氣,彷彿突然跌入深海,一直不停下墜,蘇畫哭泣的聲音越來越遠,大腦唰的空白,一瞬間他什麼都聽不見了。

  「明楊,明楊……」蘇畫捧著他的臉,驚恐萬狀的呼喚。

  明楊再次有了意識,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灰色的迷霧中,周圍聽沒有任何聲音,也看不到任何人任何物,走了很久也走不出這片迷霧,他就在這霧中飄蕩,像個孤魂野鬼一般。

  有個聲音一直在心裡呼喚,剛開始很小很小,小到他壓根就沒在意,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他甩都甩掉。與其說是有人在呼喚他,倒不如說是他放下某個人。

  她是誰?她在哪裡?明楊就那樣找啊找啊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看到前方一點光亮,他沒有猶豫的沖了過去。可他過不去,那裡彷彿有一塊看不見的牆把他阻隔在外。

  不,我一定要過去,她在那邊等著我。

  蘇畫蹲在病房外,抱著膝蓋直勾勾的看著白慘慘的地板。

  我差點害死了明楊。想到那天晚上,她死死的咬住手背,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落。

  「蘇小姐。」頭頂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蘇畫抬起頭看到一張同樣溫潤如玉的臉,恍惚間她以為自己看到了明楊。

  但他不是。他是明楊的朋友,叫安文彬,她見過兩次。安文彬手上拿著一張淡淡清香的衛生紙,蘇畫怔怔的伸手去拿,細不可聞的說了聲謝謝。

  「他醒了,你現在要進去看看嗎?」安文彬說。

  聞言蘇畫猛地一下蹭了起來,她蹲的太久了,腿都麻的沒了知覺,安文彬趕緊扶住她,讓她坐到椅子上休息一會。

  「我去洗個臉。」

  鏡子里的那個人模樣非常糟糕。早就不見當初紅潤光澤的臉龐,眼睛也毫無神采,眼皮紅腫,眼白明顯的紅血絲,她已經有兩天沒有睡覺了,一直守著明楊,守著他微弱的呼吸和自己渺小的希望。

  蘇畫捧起水,洗了臉,似乎精神了一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著鏡子咧咧嘴,怎麼笑都是那麼難看,她頹廢的低著頭,默默的走出廁所,打開房門。

  看到她進來,明楊對她笑了,抬手撫摸她的臉頰,眼神彷彿在說:別哭。

  蘇畫跪在床邊,握住那隻瘦的不成樣的手,反覆的撫摸,也用眼神告訴他:我不哭了。

  三天後,明楊的病情穩定了一些,但他吃不下任何東西,非常的虛弱,虛弱到似乎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閉上眼睛再也醒不過來。

  這三天蘇畫把醫院當成了家,寸步不離的陪著明楊。今天明楊的天精神頭稍微好了一些,明楊想出去晒晒太陽。他坐在輪椅上,蘇畫推著輪椅,她走的很慢。鳥鳴啾啾,縷縷花香,陽光微煦,天氣都一天天好了起來,唯獨他不見好。

  蘇畫把輪椅停在樹蔭下,曬久了還是覺得有些灼熱。

  明楊轉頭看著她,語調緩慢而輕:「蘇蘇,我有話對你說。」

  蘇畫猛地握住他的手,眼神懇切:「我也有話對你說。我先說,好不好?」

  明楊點點頭:「你先說。」

  「明楊,我們分手吧。」

  「好。」他沒有絲毫的考慮。

  「……」假裝的冷靜再也綳不住,蘇畫放開手,顫抖的聲音問:「真的好?」

  明楊點點頭。

  「那,你會恨我嗎?」

  明楊搖搖頭。

  「為什麼?」

  「你恨我嗎?」

  蘇畫也搖搖頭。

  「為什麼?」

  「……」

  「好了,現在該你說了。」蘇畫故作輕鬆的笑笑。

  明楊望著她,黝黑的眸子沒有絲絲波動:「忘了我吧,忘了這段戀情,忘了這半年多所有的悲傷,開始新的生活。」

  「你能忘了嗎?」蘇畫抽抽氣,笑的比哭還難看。

  「我和你不一樣。」明楊想抬手摸摸她的臉,最終只動了動,沒有抬起來。

  「你不問我為什麼要和你分手可是我還是想告訴你,六年前我差點死掉了,有一個人救了我。我找了他很久,現在終於找到了,我知道如果沒有他我早就死了,所以現在是我報恩的時候了,我得去報答他。」蘇畫身體微微前傾,自己的唇貼著明楊的唇,久久不願離開。

  「如果你能活著,千萬不要怪我。還記得那個天橋嗎?還有我說過的話,我不後悔,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的曾經。明楊,希望你也不要忘記我。」

  蘇畫狠著心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安文彬走過來,問:「為什麼不告訴她實話?」

  實話?實話就是我可能活不過今年了,你能陪我最後一程嗎?

  明楊搖頭,看著蘇畫越來越遠的背影說:「對她對我,這都是最好的結局。」

  兩個月後。

  明楊恢復的很好,可以出院了。來接他的人有肚子微微隆起的若琳,文爍,安文彬,凌菲醫生護士,還有爸爸媽媽妹妹,就是沒有蘇畫。

  他沒有問,所有人也默契的沒有提。明楊垂著眼,細細感受胸腔中有力的跳動,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霎那間他和蘇畫的回憶——還有不曾發生過的未來,都如潮水般湧來。

  未來的她和他似乎手牽著手,從冬天走到春天,又從春天走到冬天,一年四季日月星辰不停變換,唯一不變的是那張熟悉的容顏,一如初見時那般美麗。

  「蘇畫姐姐呢?」懵懂的明星還是問起了。

  所有人都帶著緊張害怕情緒的看著明楊,明楊對妹妹笑了笑,並沒回答。

  生命中除了消失的蘇畫,明楊還發現了不一樣的自己,他不怕酸了,偶爾也會想吃火鍋,不知不覺走進一家包子店——生意很好的一家,吃完才發現是蘇畫曾經告訴他的那家。他一個人去過一次電影院,那種異樣的目光真的讓他待不下去,看了不到十分鐘就離開了。

  白天他把自己淹沒在繁重的事務中,每到夜晚或者一旦安靜下來,濃烈的思念像毒一樣滲入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生根發芽,如藤蔓一般瘋長。他想她,非常非常的想她。他想去鳴風看看她,可又怕她不在。為什麼會認為她不在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那種感覺非常的強烈。有時候他又覺得蘇畫就在身邊,一直陪著他。

  又是一個月後的一天,明楊去醫院例行檢查,醫生很欣喜的告訴他:「好好保持,多活個二三十年是沒有問題的。」

  從醫院出來,他還是把車開向了鳴風。公司沒什麼變化,唯獨她不在。總經理說:「三個月前,蘇畫突然說要辭職,什麼原因也不肯說。我不同意,但第二天她就沒有來,電話也打不通,也不知道到底怎麼了。東西也沒來拿。」

  總經理嘆了口氣,明楊覺得他似乎比之前瘦了一些。本是蘇畫的位置現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是個帶著眼鏡的女人,身旁的吳悠悠跟她沒什麼話說,零食也不愛吃了,各自默默的做著自己的事。

  看到他來,吳悠悠拿出一張A4紙給他。

  「明總,這是蘇蘇的體檢報告,她沒去拿,是我給她拿的,可是她電話一直打不通,消息也不回。」吳悠悠看起來有些難過,垂著眼說:「如果你看到她請告訴她,醫生說她的胃病有發生癌變的可能,讓她一定要注意身體健康。」

  胃病?癌變?明楊看著那張體檢報告,眼神落在血型那裡。

  竟然是——HR陰性。

  驀地一下心慌,慌到心臟又要不受控制的亂跳,但是它沒有,它好好的,甚至感覺不到一絲絲心疼。

  哦,這顆心已經不是愛過蘇畫的那顆了。

  明楊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鳴風的,也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如果她得了胃癌,現在在哪裡?還活著嗎?如果她沒有活著,明楊不敢往下想,怕自己想的那件事——是真的。

  蘇棋提著公文包,跟著下班的人潮從辦公樓出來。他好像看起來蒼老了許多,佝僂著背,被榨乾的身體有氣無力的拖著沉重的步子,不過三十歲的年紀鬢角竟白了一半。

  「請告訴我,她在哪裡?」

  明楊抓住他的手臂,是那樣的著急。蘇棋抬頭看到他,怔了怔又笑了笑,禮貌的拂開他的手。

  「明總看起來最近挺好的哈,別想著我妹妹了,她一個普通人配不上您這樣的大人物。」

  說完他低著頭側身繞開,明楊豈能讓他走,站到他面前祈求的語氣:「我想見她,拜託了。」

  「我也不知道。」蘇棋失了魂魄一般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我不知道,不要問我。」

  「實驗小學的名額我可以幫忙給你留一個,學區房我也可以送你一套。條件是讓我見蘇畫一面。」明楊說,「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只要你告訴我她在哪裡。」

  蘇棋望著他,喃喃低語:「那你可以把妹妹還給我嗎?」

  蘇棋把明楊帶到了自己家裡,他家是三十年前的老房子了,兩室一廳,房子陰暗潮濕,整個小區都很舊很潮。兩孩子在客廳的茶几上做作業,妻子張薇薇在廚房洗菜,看到丈夫帶了個陌生人回來,那一身的貴氣與這裡格格不入。張薇薇張了張嘴,蘇棋擺擺手,她便什麼都沒有問,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帶著孩子們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蘇棋打開卧室門,站在門口,側著身體指著桌子上一個黑色的箱子說:「去吧,她在那裡。」

  那是一個骨灰盒,蘇畫就在裡面。盒子上面那張黑白照笑的還是那樣的燦爛,就像她活著的時候那樣。明楊伸手撫摸盒子,彷彿摸到了她光滑的臉頰。

  「明楊。」是蘇畫的聲音,輕快而明朗。明楊轉過身去,蘇畫的影子倏地又消失不見了。

  明楊抱著盒子說:「我可以帶走嗎?」

  那麼大一個男人當著他面就哭了。

  「妹妹說她死了以後不要把她埋在地下,她怕黑怕冷,讓我去找一座最高的山,把她的骨灰灑下去,她就可以跟著風穿過山川大海,去看她來不及看的風景……」

  說道蘇棋最後泣不成聲。

  「能告訴我,她說的救命恩人是怎麼回事嗎?」這顆心始終很平靜,明楊終於明白了為什麼。

  六年前蘇畫出了一場車禍,急需輸血,但是她的血型很特殊,醫院的庫存里沒有,哥哥姐姐爸爸與她都不是親生的,沒有一個人符合,去別的醫院借也來不及。

  就在所有人以為她會死的時候,醫生帶來了好消息,同住院的一個年輕人願意獻一部分,再去就近的醫院借一部分,蘇畫才活了下來。

  「那個人,真的是你嗎?」蘇棋問。

  「我的確獻過一次血,我聽護士說有個小姑娘因為失血過多快死了,整個醫院只有我是那種血型,雖然他們都不同意,但這是我一生中做過唯一一件有意義的事。」明楊徐徐道來,「可我不知道對方是誰,也給醫生說了不要透露我的名字,誰能知道就是她呢。」

  蘇棋苦笑:「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查到的。」他嘆了一口氣,「或許真的是命中注定吧。你救了她,她現在又把命還給你,你們互不相欠。」

  難怪第一眼就那麼的親切,好像很久之前就認識了一般,原來早在六年前,我們就已經血脈相融,不分彼此了。

  明楊不知道怎麼就走上了那座天橋,他抱著蘇畫的骨灰一直走一直走,身邊的人和物都被他摒棄在感官外,天地間彷彿只有他一個人,但他又不會覺得孤單,因為她在心裡。

  直到有人喊住了他,他才重新聽到這個世界的聲音。原來是那個拉小提琴的男生奚禾,他驚喜的眼神在明楊身後望了望,問:「明哥,怎麼就你一個人?蘇姐呢?說好了一起來聽我拉琴的。」

  明楊給他看了手上的盒子,奚禾猛地倒退兩步,新買的琴都差點掉在地上,難以置信的盯著他。儘管奚禾沒有問,他告訴了奚禾蘇畫把心換給他的事。

  明楊看著奚禾,也許他希望奚禾罵他自私,但奚禾什麼都沒有說。無言的拿起琴擱肩上,又用了很大的力氣似的搭上弦,熟悉的旋律悠然傳開。當音樂響起的時候,奚禾自己都震驚了,他從來沒有這般用情至深,彷彿失去的是自己的摯愛。他想:也許今後都不會拉的像現在這般深情。

  明楊突然想起了蘇畫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我愛一個人,我願意為他死。」

  他當時是怎麼說的?「那就不要愛他了吧。」

  那就不要愛他了吧!那就不要愛他了吧!

  可我為什麼還要愛上你,賴著你不放手?

  一對情侶與明楊擦肩而過,女生對男生說:「他手裡那個東西,好像……」女生抖了抖肩,「是骨灰盒耶。」

  男生望著明楊的背影,鄭重說道:「不,那是他逝去的愛人。」

  一個穿著高中校服的女孩子駐足聆聽,漸漸淚流滿面,一如當初的蘇畫。那個男生掏出十塊錢丟進琴盒裡,與女友離開,穿著校服的女孩子也離開了。奚禾轉身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突然流下眼淚。

  明楊回到家,李嬸說若琳給他帶來了一樣東西,就放在客廳。明楊打開一看是他和蘇畫的結婚照,只不過是蘇畫一筆一劃畫出來的。

  右下角有一排很小的八個娟秀的字體: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蘇畫&明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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