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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他又背鍋了

  “什麽?江行首今日又不見客?”


  為首的綠衣郎沉下臉,氣勢洶洶。


  對麵的媽媽拿帕子擦了擦汗,欠身賠笑道:“吟雪今日是真的有客人,眾位公子不如改日再來吧。”


  媽媽本也見過大風大浪,若是尋常浮浪子弟撒潑隻為了見頭牌,自然是轟出去的便罷。


  可眼前,這可是一群進士啊,翰林院當值,當朝的新貴,裏麵哪位指不定是三十年後的宰執或樞密使呢。


  眼前的綠衣郎是榜眼陳慎,一眾進士以他為首。


  見媽媽又推擋,陳慎不肯放過,徑直道:“改日又改日,改日何其多?半年來了十數次,統共也隻遠遠隔著簾子見過她兩次。你們琅嬛院開門做生意,便是這樣招待客人的?”


  此時新進士及膏粱子弟逛秦樓燕館是件時髦而風流的事體,往往仆馬繁盛,侈遊而來,毫無避諱意思。


  這些進士郎也知道自己身份清貴。


  有的人還算低調,身了常服單衫;有些人高調,幹脆穿了公服便來,大喇喇招搖身份,卻沒想到又一次吃癟。


  本來要見江吟雪,也隻是為了一睹芳容,是否真如傳聞中說的那般貌若天仙。可她這推三擋四地不見客,越發將人的好奇心吊得高高的,到了非見她一麵不可的地步。


  有人文酸,此情此景便想起韓翃的詩,涼涼歎道:“章台柳,章台柳,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①

  章台是妓館別稱,這裏的章台柳自然是指江吟雪了。


  有人卻覺得受辱,惱羞成怒,“裝什麽清高,說到底,不過是個婊//子。”


  讀書人罵人,也是一樣難聽。


  媽媽混慣了風塵,素日也是須得別的客人打點周到的重要角色,又得江吟雪的照拂,此刻見自家小姐被人這樣罵,原本滿臉堆笑,現下不由擺起臉,冷道:“諸位公子可看清楚了?我家小姐的門樓前沒有點紅燈,也不做那營生。清高論不上,可恁的難聽字眼,也擔不起!”


  須知琅嬛院雖是勾欄,但卻是東京城中第一等的燕館,其中的倌人多為以歌舞陪坐送酒的樂戶,“不許私侍寢席”。


  而像江吟雪這樣的行首,更是近似於今天的明星,平素深藏邃閣,未易招呼,千金尚且難買一笑,如何需要出賣皮肉以謀生。


  隻有某些下等的庵酒店,才以箬笠蓋在紅梔子燈上,不論晴雨,懸掛在酒家門口,作為酒客可以就歡的記認,是真正的醃臢地方。②因此媽媽才說“門樓前沒有點紅燈,也不做那營生”。


  這些進士大多都是外州考取進來的,有點才華暴發戶的意思,此間門道一知半解,還用那等難聽的字詞,媽媽自然沒有好臉色。


  媽媽叉手行了個禮,麵上不冷不熱,“咱們琅嬛院開門做生意,自然是客人緊要。有客人花了重金,先請了咱們江行首去,她自然沒有不去的道理。口中萬語千言,還不如一貫銅錢抖落起來響亮,諸位郎君都是讀書人,本該是這世間最講道理的人,豈不知這個理兒?”


  媽媽的嘴可以很厲害,罵人窮酸不帶髒字,方才那說話的進士郎須臾紫漲了麵皮。


  陳慎也難堪,但畢竟是同伴講話過分粗俗,有辱斯文。讀書人的斯文,豈非是最要緊的?

  他轉念一想,畢竟江行首名動東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此豔幟高張,追逐的蜂蝶無數,若人人隨便就能見她,失了身份,這還得了?


  既然是他們心心念念要來琅嬛院,便怨不得她做張做致,喬模喬樣。


  但到底還是覺得不甘心,陳慎追問道:“媽媽方才說有人重金請動江行首,到底是多少?我等也好湊齊了這錢,終盼有一次不至徒勞往返的。”


  本朝以重薪奉官員。太//祖皇帝甚至勸諭諸臣,“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是以本朝俸祿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豐厚。


  所以陳慎說湊錢,有賭氣的意思。


  誰知媽媽當真比了個數字,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麽多?!


  媽媽冷冷補充:“是金子。”


  眾進士:……誰家出手這麽豪橫?


  方才陳慎派去打探的小廝來回話,湊在眾人耳邊小聲道:“諸位郎君今日不必等了,小的親眼見到江行首坐上接人的車輦離去了,此刻真的不在閣中。”


  “可看清是車輦往何處去了麽?”


  眾人對於這出手豪闊的神秘人的興趣業已蓋過對江吟雪的興趣。


  出得起這個數目的人,東京城兩隻手也數得過來。


  那小廝搖搖頭,“這倒不曾看清,隻隱約看到那車輦上寫的一個‘薛’字。”


  眾人見今日是見不到江吟雪了,也便不再囉嗦,離開琅嬛院時邊走邊議論,“若說姓趙姓錢倒能猜到幾個人,可東京城中哪有什麽姓薛的豪貴之家?青天白日的,你這廝兒也能看錯囉?”


  “正是。”另一人接道:“若說是二十多年前的毅宗朝,京中薛姓豪族倒也好猜,無非就是薛崇越嚒……”


  見有人提起這個禁忌的名字,話音未落,陳慎便以極高的政治敏感止住話頭,斷喝道:“李兄,慎言!”


  一旁的廝兒也委屈,小聲嘟囔:“我沒看錯呀……”


  一行人約莫行至翰林院,陳慎腦中忽然精光乍現,想起一人,登時臉黑。


  又是薛恪。


  陳慎對薛恪的怨憤,是天長日久積攢下來的。


  初來汴京時,大家都是貢生,自詡天之驕子,薛恪便憑一張臉招搖過市。會試時,他本以為薛恪斷了手臂,總該名落孫山,誰知紅頭榜上竟叫他以斷臂奪魁,出盡了風頭。


  後來官家為朝陽郡君賜婚,誰不想做康陽長公主的婿子?狀元王先甫已經是做祖父的人了,陳慎心道這賜婚怎麽說也該輪到他這個榜眼吧,偏生又是薛恪!

  半月前,官家有意從翰林院中遷任一人為新的起居舍人。


  門下省的起居郎和中書省的起居舍人,同領修起居注的職責,記錄皇帝言行,合稱為左右史。無論是皇帝禦正殿時或外出,左右史須得侍立兩側;凡禮樂法度的因革損益,文武百官的任免賞罰,群臣進對,臨幸引見,大小事務,左右史皆參與其中,是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③

  如此機要美職,人所共爭,但遴選標準嚴苛,非進士出身不能得。原本留在京中翰林院的這些個進士皆躍躍欲試。


  七品以下官員著綠袍、無佩袋;五、六品官員著緋袍、配銀魚袋;四品以上官員著紫袍、佩金魚袋。


  東京城中大小官員名目繁多,其中綠衣郎更是多如過江之鯽,是以方才的媽媽雖然有些忌憚他們,但到底也不怎麽怕,正是因為琅嬛院的客人從來不缺服緋服紫的高官。


  但,若是當得了這左史,便能脫下這身綠袍,著緋袍,配銀魚袋,行走於官家身側,職位清貴,又易於向上晉升,那該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陳慎日前托人向宮中侍奉官家的內侍打聽,問官家心中可有人選?


  那內侍收了錢,回話也很老實,隻道無非就是三甲中的一人。


  因此王先甫和薛恪,都是他陳慎的勁敵。


  陳慎轉身,滿肚的火正愁沒處撒,看見趙若拙竟也跟在這一行去琅嬛院的同僚中,正好。


  “趙兄向來與薛兄交好,若是廝兒沒看錯,想必那是薛兄的車輦罷。既然薛兄接了江行首去,想必趙兄自然可以近近瞧上江行首一眼,保不準還能說上幾句話。”陳慎微笑,不無譏諷,“可真是羨慕趙兄呀,一開始便看準了人交朋友,不像我們這些窮酸之人,湊了份子還吃了閉門羹。”


  陳慎這麽涼涼一點,旁邊的人便恍然。


  這不是還有個姓薛的新貴麽,隻因為他平時低調寡言,他們竟忘記了。


  一時間議論之聲紛紛。


  “沒想到他薛叔夜是這樣的人,貌似清高,到底也是個好色之徒……”


  “誒,李兄,你怎麽能這樣說呢——這叫,英雄難過美人關嘛——”


  “我聽說朝陽郡君雖然行為古怪,但姿容卻是絕色,這般薛恪還嫌不足,連江行首也想染指……到底不給人半點活路了……”


  “惟能啊,想來金水府邸來接你的車也快到了吧?哎,怎麽這麽半日了也不見車影?難不成,薛恪他想獨享一美,哈哈。”


  譏諷聲嫉妒聲不絕於耳,趙若拙很尷尬。


  元夕夜時,趙若拙許下“要能見上琅嬛院裏的行首一麵,那才算是真的見識過東京城了”的樸素願望。


  後來薛恪陪他去過一次,沒找到他那家將秦叔叔,便不再去了。趙若拙今日不當值,這才跟著這群同僚前去的,可沒想到……


  薛恪他,真是這樣的人麽?趙若拙問自己。


  直到在翰林院書案前坐下,周遭的譏笑聲猶如冷霧纏繞在趙若拙的腦海。


  就在此時,薛恪與知製誥曹先明曹內翰一同從外間走進來,手中還捧著一卷《資治通鑒》,卻是從未離開的樣子。


  眾人呆住,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趙若拙愣住,棠紫麵皮繃得緊緊,“叔夜,你、你怎麽在這兒?”半晌,他才笑一聲,眉目中有釋然之意,“那江行首她一個人便……”


  此言一出,連方才同薛恪一道走進來的曹內翰也不由微笑轉目看他,以為其中有什麽風流故事。


  而薛恪,果然是世上最不懂風情之人。


  他的秀目中有不解之色,皺眉問了個眾人萬萬沒想到的問題。


  “誰是江行首?”


  ·

  此刻正對著江吟雪“獨享一美”的蘇蘅本人對自己讓薛恪背鍋的事情毫不知情。


  蘇蘅接上江吟雪,車輦並不離開南瓦子,由江吟雪的丫鬟為車夫指路,左拐右拐,進了一條小巷。


  作者有話要說:①:唐代詩人韓翃與□□柳姬相戀。安史之亂後二人離散。別後,韓翃寄詩給柳雲:“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後世即以“章台”為妓館別名。


  ②:參考《都城紀勝》、《武林舊事》。


  ③:參考龔延明《宋代官製辭典》,王水照、崔銘《蘇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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