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名字
午休時,紀凡偷偷躲進廁所隔間,試著給陳臻撥了個電話。
不出所料,無人接聽。他先前發送的幾條消息,也都標識著“未讀”。
紀凡猶豫再三,編輯了條短信給關逾,倒是很快收到了回複,對方約他放學到操場邊見麵。
初夏的校園很安靜,操場上遠遠有學生跑著步,或是飯後消食散步。
“其實陳臻他……每隔一兩個月,都會請假離校,有時候就半天,有時候要一個禮拜。”關逾撓撓頭,“去年這個時候他好像也不在。”
紀凡道“你知不知道,他之前是在哪裏上學的?”
“大概是北方,具體我不太清楚,隻知道他高二出了場車禍,好像休學了一整年。”
“車禍?”
關逾點了點頭,壓低聲音“也有人偷看過他的家庭情況調查表,似乎父母全都在那場車禍裏過世了。班裏有不少人相信這個說法,但是怕他難過,我們也沒細問過他。”
紀凡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對方。
關逾不好意思了“害,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麽,轉學肯定是為了重新開始,他既不願提起,幹嘛還要拿過去的事兒去騷擾人家呢?”
紀凡點點頭,眼前的少年其貌不揚,但的確是個好班長。
“不過,還有一件事……”關逾麵露躊躇。
“怎麽?”
“我還沒和別人提起過這事,”關逾掂量了一下,還是繼續道,“其實,去年清明的時候,我在西桂山遇到他了。”
紀凡愣了一下,西桂山是h市當地最大的公墓,大部分市民去世之後都葬在那裏。
可是,陳臻明明是轉學來的,老家在北方,父母也應當葬在別處,他跑去h市的公墓做什麽呢?
關逾說他也不清楚,隻是那天祭完祖下山的時候,碰巧撞見他捧了幾束白菊花往上走,雨濕路滑,行人如織,兩人擦肩而過隻打了個招呼。關逾當時根本沒反應過來,便也沒問對方這是去祭拜誰的。
“或許是遠房親戚,”關逾猜測,“你可以去問問老許,說不定老師那裏登記了他親戚的聯係方式。”
——這的確是一條重要的信息,如果陳臻在本地有親戚,那麽順藤摸瓜,定能找到些線索。
紀凡心裏立刻有了計較,別過關逾,打算趁老師下班前再去趟教職工辦公室。
誰知,剛轉過拐角,便迎麵遇見了剛吃完飯的傅明淵。
紀凡愣了愣,還沒來得及開口,隻見傅明淵的目光一凝,如有實質般射向他背後,那裏,關逾正顛兒顛兒地從牆根裏追出來。
偏生這人邊跑還邊舉起手機嚷嚷著“一會兒記得給我發消息啊!”
紀凡“……”
傅明淵“嗬。”
關逾嘎吱刹住腳步,莫名感到了一股寒意“傅、傅教授!”他整個人都有點懵,明明上午動員大會的時候傅教授麵對學生還是如沐春風的,怎麽私底下就像是變了個人?
紀凡扶額,趕緊找了個借口先把他支開,再扭過頭來哄人。
任憑他怎麽說,傅明淵不置可否,不悅地抿著唇。
明知道兩人隻是在調查,借題發揮這種事他還做不出來,但理智歸理智,心裏頭,他還是給那姓關的小子狠狠記了一筆。
——在哪兒商量不好,非要跑到這麽個僻靜的地方來嗎?
他看紀凡自然是千好萬好,故而理所當然地覺得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
童話裏,小王子給玫瑰套了個玻璃罩子。傅明淵頗有些不忿地想,換做是他,定要換個鐵打的厚罩子,讓旁人都沒法覬覦自己的珍寶。
紀凡說的有點口幹,很自然地拿過傅明淵提著的暖壺旋開喝了一口。
再抬頭,卻見傅明淵緊盯著他手裏水壺的邊沿,眸色深深,說不清是什麽表情,火氣似乎倒是突然消了。
紀凡不明所以,舔了舔唇角,將茶壺遞還給他“您也要喝嗎?”
這下,傅明淵臉上掠過一絲可疑的僵硬,一把奪過水壺,也沒多說,用力轉緊了蓋子。他目光瞟向別處,狀似不經意道“不是要去辦公室看花名冊麽?”
“哦對!”紀凡低低驚呼一聲,看了眼時間,“這麽晚了,該不會已經下班了吧?”
“就算還有人在,你確定他肯讓你隨便翻?”傅明淵挑眉。
“不確定,”紀凡耷拉下肩膀,“但總要問問才知道嘛……”
叮鈴一聲輕響。傅明淵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掛著串黃銅舊鑰匙。
他麵上有些得意“嘖,關逾那小子能帶你進辦公室麽?”
紀凡“……”哎,怎麽還惦記著這一茬啊!
“嗬。”傅教室心情好轉,很大方地說,“跟我來。”
暮色四合,高三數學辦公室已經關了燈,木門頂上的小窗格裏透出半拉夕陽。
傅明淵行事謹慎,叩門後稍等片刻,確定裏麵空無一人,方從兜裏掏出鑰匙來,三兩下推門而入。
紀凡跟著他,兩人很快從資料櫃裏翻出了厚厚的花名冊。
名冊裏記錄著學生們的家庭信息,還有些五花八門的備注,比如“xx母親上晚班,聯絡時注意時間”、或者“xx和奶奶同住,老人耳背講話需大聲”等等。
可見6班班主任是位工作細致的女性,她幾乎將每一名同學的家庭狀況都摸得清清楚楚。
然而,翻到後一頁,紀凡忽然愣了愣,隻見眾多密密麻麻的信息當中,惟有陳臻名字後麵一片空白,倒是勉強填了個監護人,是他的奶奶。
兩人對視一眼,傅明淵挑眉“他祖母難道也在h市?看這電話似乎是本地的……”
紀凡搖頭道“不必打了,這是陳臻自己的號碼。”
老人上了年紀,照顧孫輩不可能事事周全,更別提陳臻隻留下了自己的手機,也難怪那些同學都說,就連班主任也摸不清楚這人的去向。
“陳……臻,原來是這個‘臻’。”傅明淵指尖掃過表格,麵上露出點若有所思的神色。
“怎麽了?”
“隻是好像有點耳熟……陳臻。”傅明淵思忖片刻,搖搖頭,“沒什麽。”
紀凡瞥了他一眼,記下老人名字和登記的家庭住址,重新將資料冊塞回了櫃子。
當晚,傅明淵有事先行離開。等到下了晚自習,紀凡獨自走在回家路上,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他眼前像蒙著一層模模糊糊的紗,明明能感覺到距離真相隻有一步之遙,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零碎的線索拚湊起來。
——如果明天陳臻還是不回消息,就去他家上門看看。
紀凡拿定了主意,反手推開院門,卻意外看見黑暗裏站著個瘦削的人影。
他第一反應以為是陳臻,險些脫口而出,眯眼分辨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他的母親。
陳幼青穿了身深色套裝,風塵仆仆,似乎剛從外麵趕回來,不知為何站在院子裏發呆。
聽見響動,她如夢初醒般扭頭“你回來了?”她掩飾似的拍拍套裙下擺,抬步跨上樓梯,擰亮門廳燈,道,“進來吧。”
紀凡這才注意到,她矮跟皮鞋的底下盡是泥土,鞋幫子沾著不少泥點草屑,一踩一個泥印子。
不知是不是錯覺,昏黃的燈光下,陳幼青看起來好像老了些,麵上的疲憊比前幾日更甚,眼下掛著淡淡的青黑。
“媽……”紀凡微皺眉頭。
大概是精神不足,陳幼青並沒有責怪他磨磨蹭蹭,隻道“先進來吧,外頭涼。”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來,幾乎算得上溫情脈脈了。
紀凡點點頭,聽話地邁進玄關。
兩人麵對麵,安靜地換上拖鞋。紀凡猶豫再三,忍不住開口“媽,你才剛回來?”
“嗯,”她頭也不抬,“今天有點事。”
換做往常,紀凡大概是不會追問下去了,可今晚的母親看起來格外好說話,他下意識地仰頭“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陳幼青頓了頓,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對兒子的態度太冷淡,僵硬地補充道,“我是去掃墓。”
紀凡沒反應過來,便聽陳幼青接著道“……給你小舅舅。”
他心中忽地一跳,好像有什麽關竅鬆動了。“小舅舅”的話題在家裏向來是禁忌,紀凡除了大致知道此人是陳幼青最小的哥哥,英年早逝,別的一概不知。
屋子裏隻有母子二人,窗外是一輪高而遠的圓月,灑下冷冷清輝,樹影搖曳,夜風簌簌低語。
深夜總叫人不自覺地卸下心防。
陳幼青在飯廳裏站了一會兒,自顧自拉開椅子坐下,疲憊地揉揉眉心。
“今天是他的忌日,”她低聲道,也不知是說給誰聽,“他跟媽媽小時候很要好的。”
紀凡沒有走,也沒有答話。
“他那麽聰明,那麽勤奮,明明本該是……”陳幼青唇角抿成直線,臉上閃過一絲慍怒,隨後又變作淡淡的悲傷。
她偏頭掃了眼紀凡,眼中不知是什麽情緒“都說外甥像舅,你跟他長得很像。所以我才總是……”她猝然刹住話頭,搖搖晃晃起身,到樓上取了本舊相冊下來。
“你看,是不是很像?”陳幼青抽出一張合影放在紀凡麵前,相片裏的她麵色冷淡,旁邊親昵摟著她的兄長卻笑得很溫柔。
陳幼青珍惜地摸了摸相片,輕輕笑了一聲。
紀凡其實早就見過“他”的照片,知道他們兩人樣貌相似。隻不過比起那張照片,這裏的人看起來柔和許多。
紀凡還記得那張海邊的單人照,“他”瘦得可怕,腕骨支愣著,麵目滿含憂鬱,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霧沉沉的不見光,如一柄鏽蝕的刀。
而這裏的“他”微微彎起雙眼,含笑看向鏡頭,又或者,是在看著拍照片的人,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絲說不出的溫情。
紀凡把玩了一下薄薄的相片,翻到背麵,忽地愣住了,隻見上麵鋼筆字體蒼勁有力,寫著
致佑臻吾友。
佑臻……陳佑臻?他知道陳家上一代人皆從“佑”字輩,陳幼青因為是女兒,所以改用“幼”。
紀凡微微睜大了眼,看這簽名,照片大約是友人拍的,特地洗出來寄給了兩位主角,所以……“佑臻”是小舅舅的本名?
“那,拍照片的人是……”他疑惑地抬起頭。
陳幼青也瞥見了那行字,臉色微微一變,劈手奪過相片反壓在桌上。
“沒有誰。”她的語氣冷極了,“我不認識。”
她不肯多說,紀凡腦中卻突然閃過一個瘦高的人影——“陳臻”這個名字,和“佑臻”……會有什麽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