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春雨
傅明淵語調很輕快,眼底的晦暗緩緩消失,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見狀,紀凡暗自鬆了口氣,直起身來,輕咳一聲:“那……要不要再逛逛?”
“嗯。”傅明淵抬起一隻手,虛虛按住了紀凡的肩,很自然地說,“走吧。”
這是一個占有欲很強的動作,紀凡略微有點別扭,可也說不出到底是哪裏怪怪的。
他張了張嘴,瞥見對方一派淡然的神色,臨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很快,眼前就出現了更多五花八門的展示櫃。紀凡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快步走到另一邊,興奮地彎腰觀察裏頭珍稀的桃花水母。
他看得十分投入,以至於忽略了身後男人若有所思的眼神。
【虛擬投影】效果具有時間限製,等兩人終於離開黑暗的水母館,傅明淵的影像也就差不多該消失了。
“總有機會再見的。”他抬起手掌,揉了揉紀凡的發頂,隨後緩緩融入甬道的黑暗裏。
紀凡扭過頭,看了看空蕩蕩的肩膀,不知為何,心裏湧起一絲說不出的失落。
走出水族館,已經接近六點。他們是最後離開的客人,工作人員早就開始整理場內衛生。
太陽完全沉了下去,墨藍色的天邊,星星一顆接一顆亮了起來,羞怯地閃爍著。
遠方,不時飄過一朵深色的積雨雲,偶爾有雲飄得近一些,微弱的光芒便被藏了起來。
紀凡抽抽鼻子,鼻端充斥著濕潤的水腥氣——天竺葵說的不錯,看起來的確是快要下雨了。他跨上自行車,飛快往回家的方向騎去。
這輛自行車是徐海帆的,所以紀凡先騎去了徐宅。他一路把車推進垂滿藤曼的花園,放下腳撐,上好鎖。
按照他們約好的,拔下的鑰匙紀凡會放在信箱裏。他輕輕鬆開手,銅質鑰匙碰到鐵皮,發出咚的一聲脆響,誰知,緊接著,房門便被推開了。
溫暖的燈光照亮玄關,混合著撲麵的飯菜香氣。
紀凡下意識地擋了下眼睛,眯眼看去,門口逆光站著一個身穿印花短衫大喇叭褲的女人。
她看起來十分年輕,棕色卷發剃得很短,跟小學男生似的,小卷兒緊緊貼著頭皮,衣服是大膽的撞色,一看就非常耀眼,卻又不顯得俗氣。
紀凡愣了好一會兒,才遲疑道:“海、海阿姨?”
海夏推了推超大框眼鏡,彎腰眯眼,打量了半天,終於也看清了他的相貌:“哇,凡凡啊?來找海帆?”說著她一把拉開紗門,“進來說啦。”
她一開口,熟悉的語調,紀凡總算是認出來了,果然是徐海帆他媽。
“不是的,阿姨,”他有點不好意思,“我隻是來還個鑰匙。”
“叫什麽阿姨?叫夏姐!”海夏瞪了他一眼,鏡片折射愈發襯得那雙眼睛大得嚇人,“來,先進來。”她一邊翻箱倒櫃找拖鞋,一邊扭頭喊,“老公——”
沒人回答,她於是聳聳肩,道:“海帆他爸在做飯,大概沒聽見。”她站起來,手裏拿著兩隻明顯不一樣花色的棉拖鞋,誠懇道,“你先將就穿穿,實在找不到配對的了。”
紀凡:“……”所以剛才喊徐叔叔隻是為了讓人來找拖鞋?
海夏拍拍手,將滿地的雜物重新丟進櫃子,因為動作太隨意,到最後甚至連櫃門都合不上了。
紀凡一隻腳穿著兔子拖鞋,一隻腳穿著小熊拖鞋,走進室內,滿臉無奈:“海阿……夏姐,這個不能硬關,會夾壞的。”
海夏於是讓出位置,抱臂看他整理櫃子,一麵繼續絮絮叨叨:“飯吃了嗎?正巧,今天他老爸做了好多好吃的,可惜徐海帆童鞋剛拔了牙,什麽都不能吃。他氣得要死,正在樓上躺著呢。”她說著,滿臉幸災樂禍,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紀凡暴汗:真的是親媽嗎喂!
“他不吃,還有我們嘛,”海夏完全不管自家兒子破碎的玻璃心,一把摟過紀凡,開開心心往餐廳走,“凡凡,你多吃點,你看你都不長個!”
紀凡:“……”為什麽每個人都要揭他的短呢!
上樓看了眼徐海帆,對方正在殘餘麻藥的作用下呼呼大睡。
那家夥睡得很香,除了左臉有點腫,看不出異樣,紀凡於是放下心來,躡手躡腳地合上門,打算起身告辭。
然而,海阿姨向來自說自話,說一不二,拖著他就往餐桌旁邊按,死活要他吃過晚飯再走。
紀凡滿頭黑線,幾次試圖偷偷溜走未遂,最後不得不明確表示他是真的不能留下,並且保證過幾天一定來她家做客,她方才作罷。
海夏阿姨滿臉遺憾,吩咐紀凡稍等一會兒,自己則走進廚房,喊徐爸爸切了一大塊新出鍋的鹵牛肉。
熱乎乎沉甸甸的五香牛肉裝進密封盒,海夏塞進紀凡懷裏,站在門邊揮了揮手。
“她太熱情了。”傅明淵評價道。
夜風微涼,紀凡的懷抱被牛肉烘得暖融融的,聞言心有餘悸地點點頭。
“不過,徐叔叔做的飯可好吃了。他一年也難得回來幾趟,好像是因為工作……”話未說完,紀凡便感到臉上一陣濕潤。
海濱城市的雨天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先是一滴,他抬手抹了一把,還以為是哪家的空調水。
緊接著兩滴三滴,直到他仰頭看去,漂亮的星空已經完全被雲遮住,春雨淅淅瀝瀝,悄無聲息地飄落在暈黃的路燈下。
“下雨了呢。”紀凡輕聲道。
“冷嗎?”
“沒什麽感覺。”
這雨綿綿如牛毛,遠看倒像是一片霧氣,偶爾粘在頭發上,形成細小水珠,絲毫感覺不到涼意。
“春天來了。”紀凡喃喃道。
——北半球的春,就象征著南半球的秋,南極的極夜嚴冬,或許很快也要到來了。冬天降臨之前,傅先生能夠成功獲救嗎?他一邊想,一邊蹙起了眉頭。
“別擔心。”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傅明淵語氣淡定,“我們回家去吧。”
“嗯。”紀凡最後看了一眼墨色的天空,抱緊飯盒匆匆加快了腳步。
推門進屋的時候,紀凡在玄關處看到一雙熟悉的女式鞋,眼皮突然一跳,怔忪了一會兒,才慢慢彎腰解開鞋帶。
“怎麽這麽晚?”客廳裏傳來冷淡的聲音。
紀凡硬著頭皮走過去:“去了一趟徐海帆的家。”他遞過半涼的保險盒,“……海阿姨送的。”
陳幼青沒有接,抬了抬眼,示意他放在茶幾上。
“下次不要隨便拿別人東西。”
“……嗯。”
出乎意料的,對於他晚歸,陳幼青並沒有做出更多的批評。今晚的她,似乎比往常沉默了許多。
紀凡鬆了口氣,從衛生間取了塊毛巾擦拭頭發,直到他走出去,陳幼青依舊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坐在沙發裏想事情,手邊放著一杯涼透的咖啡。
“媽?”
她如夢初醒,扭頭望向他,停頓片刻方道:“我聽許老師說,你退出物理競賽組了?”
紀凡手一抖,毛巾便軟塌塌地掉在地上。他撿起毛巾,攥在手裏,低聲道:“是的。”
陳幼青嘴唇抿起,似是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別開視線淡淡道:“那就專注高考吧。”
“不,媽……”紀凡張了張嘴,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一股腦說了實話,“其實,我加入了生物組。”
她的細眉毛立刻皺了起來:“我沒跟你提過嗎?那純粹是浪費時間。生物賽題就是提前學大學知識,完全屬於拔苗助長、做無用功……”
這些老生常談的話,紀凡曾聽過無數遍。
或許,站在師長的角度,她說的不無道理,可是……可是,他也是獨立的人,也會有自己的想法啊!
紀凡深吸一口氣,慢慢握緊了拳頭。
他能感覺到,背後正有個人靜靜地看著他,是那個人說,要堅持理想,也還是那個人,告訴他要勇敢起來。
無形的視線仿佛最溫柔的鼓勵,紀凡輕聲開口:“媽媽,能聽我說一句嗎?”
紀凡向來沉默寡言,陳幼青從來沒聽他提出過這樣的要求,一時愣住了:“什麽?”
“我有話想說。”紀凡語氣平靜,就連緊張狂跳的心髒,也慢慢沉靜下來。
“我很喜歡生物,從以前開始,就喜歡。”第一句出口,剩下的似乎變得容易起來,他甚至露出了一點輕鬆的笑意,“這不是臨時起意,我思考了很久,還是決定要換組,因為……”
語速不快,音調也不高,但他的思路越來越清晰。
【對於她這樣的人,把一切明碼標價,放到談判桌上來,或許會容易得多。】
紀凡停頓片刻,補充道:“不會影響高考的。四月月考馬上就來了,我會證明自己。”
陳幼青一直神色淡淡,聽到此處,挑了挑眉:“怎麽說?”
“考進前100。”紀凡直視了她,抿唇道,“如果沒有做到,我會主動退出。”
陳幼青定定看著他,眼神裏閃過一絲複雜的掙紮。過了許久,她別開臉:“好,那就這麽定了。”
沒想到這麽容易就讓她答應了下來,紀凡都沒能回過神,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摘下眼鏡,陳幼青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道:“還站著幹什麽?”
紀凡反應過來:“那、那我先去吃晚飯……”
“牛肉拿去熱一熱。”陳幼青端著咖啡杯,朝樓梯拐角走去,“還有,我最近都不會住在H市……”
她停住腳步,像是猶豫了很久,低聲道:“你自己的事情,要自己管好。媽總不能管你一輩子。”
“媽?”紀凡有些困惑。
印象裏,陳幼青的精力總像用不完似的,實驗室攻關的時候,三十幾個小時連軸轉都能神采奕奕,很難得見她露出這樣的疲態。
可她沒有回答,徑自上樓去了,等了好一會兒,遙遙傳來了臥室門關上的聲音。
紀凡蒸了一碗冷飯,炒了個簡單的蘑菇小白菜,再將鹵牛肉切出幾片熱了一熱,獨自坐在桌邊吃起來。
“你說,她……”紀凡很糾結,想了又想,“她是不是生病了?”
“不像。她身體看起來不錯,隻是精神不太好,”傅明淵道,“可能是工作上遇到了什麽問題。”
“工作?”這個紀凡就一點也不了解了,他撓撓頭,“那……那我問問我姐吧。”
“對了,你媽媽……”傅明淵頓了頓,“她具體是做什麽的?”
“物理方麵吧,具體我也不太清楚,”紀凡扒下最後一口米飯,端著碗走進廚房,“好像有什麽涉密原則,她從來沒在家提過。”
傅明淵淡淡地“嗯”了一聲,轉移了話題:“對了,月考100名,你有把握嗎?”
紀凡動作一頓,說實話,他心裏也挺虛的,但是話都放出去了,更何況,係統任務也要求100名以內,無論如何,都要拚這一把!
傅明淵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喊我一聲老師,我幫你補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