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李代桃僵(三)
「那日,我去找了他,他彷彿知道這一天會來,欣然接過我摻了砒霜的酒,一飲而盡。他說為了讓我今後過得幸福,他願意成全我,即便為此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我趴在屍身上哭了許久,直到謝卓然派人來將屍體抬走,我才錯愕地反應過來,竟親手殺了這個世上最愛我的人,餘生.……我將在悔恨中度過。」
嚴曲兒完全不顧皇帝在此,大聲怒吼:「即便你不想與他相認,也不必殺人滅口,你明知他不會拆穿你。」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鄭秀轉過頭望著蕭玄奕,笑意悲涼卻情深似海,眸光粼粼,語氣決然沉靜。
「每當我想到王爺,又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原本若宮闕,神一般存在的人,不久之後就會成為自己的夫君,既然是夢,我也願意永遠沉浸其中,不願蘇醒。」
蕭玄奕淡漠地望了她一眼,就將目光移向別處,他冰冷的眸光讓人生寒,就好像他從來就是一個冷清冷血的人。
沈舒窈冷漠地望著那張精緻玉瑩的臉,枯殘若風中敗絮,絕望卻又不甘,她的眼眸只有在望向蕭玄奕的時候,才是那樣的光彩熠熠,絢爛華美。
同樣的出生,迥異的人生遭遇,孰是孰非,亦非三言兩語可道盡,只是人生的道路從來都是自己選擇的,幸或者不幸皆只是在一念之間。
嚴曲兒朝皇帝磕了一個頭,緩緩道:「陛下,我和胖丫頭被謝府的人追殺,若非王爺的屬下及時趕到營救,此刻我們已命喪黃泉。」
皇帝微微點頭,目光投向殿外,喊道:「顧燊。」
不過片刻,殿外逆光處走進一名男子,沈舒窈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心裡猛地咯噔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他。
顧燊二十歲上下,眉目清朗,一襲銀色鎧甲,意氣風發,瞧這身裝束應該是禁軍統領。他的目光斜睨到沈舒窈,神色明顯有些不正常,也不過一刻而已就恢復如初,隨即跨步上前抱拳行禮。
皇帝瞧了一眼跪地的鄭秀,示意顧燊,「賜鳩酒。」
話音落下,她的臉色倏然死灰,她打從第一天就知道紙包不住火,謊言早晚有被拆穿的一刻,只是自始至終一直心存僥倖罷了,她的淚已乾涸,只癱軟地趴在地上渾身哆嗦。
「臣領旨。」顧燊揮手招來兩名侍衛,將鄭秀強行拖架了出去。
皇帝隻字不提如何處置謝其良和謝卓然,沈舒窈不想去揣測其中的深意,只是垂眸看著被擦拭得油光水亮的玉制地板。
謝府為了攀附蕭玄奕的權勢不惜偷龍轉鳳,雖用心險惡,但在其位謀其政,亘古不變的真理。
蕭玄奕依舊風輕雲淡之姿,儼然置身事外,彷彿這一切與他毫無相干,他只是在配合沈舒窈將這個案件完整地稟報給皇帝。
皇帝看著跪在地上的惜蘿,讚賞道:「你倒是個忠心的奴婢。」
而後轉首望著侍立在旁的趙公公若有所思,趙公公是個有眼力勁的,察覺到皇帝的異樣的眼光,恭敬道:「陛下,奴才對您亦是忠心耿耿,天地可表。」
皇帝歷來喜歡聽阿諛奉承的話,隨即笑了笑,緩緩喝了一口茶,道:「老東西越發會油嘴滑舌了。」
趙公公亦陪著笑,惜蘿再也不必裝瘋賣傻,每隔一段時間偷跑出去祭拜謝文萱,如論如何她都不會讓謝府踩著小姐的屍首,打著如意算盤與晉王聯姻。
當她將萱草絹帕交給沈舒窈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要替謝文萱討回公道,那次沈舒窈去她家中探聽虛實,她便知道機會來了。
於是她故意把母雞說成公雞,雌雄不辨,指鹿為馬,暗喻有人狸貓換太子,瞞天過海。
起初沈舒窈亦只是懷疑,若一切皆是巧合,恐難以自圓其說,直到尹朝安的死,才讓整個案件逐漸明朗起來。
一個接頭賣藝人和官家小姐之間能有什麼瓜葛,為何尹朝安看謝文萱的眼神有些怪異,當時她還沒有琢磨明白,直到季慕白亦用這種眼神看她,她才豁然開朗,原來這是傾慕之意。
一個人無論怎麼改變,她的言行舉止都是根深蒂固,是難以泯滅的,無論後者怎麼模仿皆是迥異。
謝其良和謝卓然終於恍然,到底是低估了這個奴婢,當初將她打下懸崖,心想是必死無疑,可世事難料,只一方絹帕就將他們煞費苦心掩蓋的一切公之於眾。
這一刻,父子二人的眸子滿是陰翳,恨不得將她處之而後快,惜蘿冷冷地望著他們,雖未執一言,此時無聲勝有聲。
劉肅湛篤信命格,惜蘿不知用了什麼辦法,讓他以為時常在香山寺禮佛會消災祛病,長命百歲。是以他在得知晉王暗中查硃砂礦石,而謝桌然決意炸毀硃砂礦時,心中忐忑不安,於是到了香山寺小住,祈求佛祖庇佑。
也就是從那日起,香山寺後山的沉寂許久的鬼魅聲又再次響起,謝卓然擔心劉肅湛被抓后供出自己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他約到後山,趁其不備將劉肅湛踢下懸崖。
惜蘿目睹了整個過程,只是那一夜的鬼魅聲比往常更凄慘一些,使得寺廟裡的和尚得知有人死了后,自熱而然想到了鬼魂作祟上,順理成章給了沈舒窈揪出惡鬼的契機。
一切已真相大白,沈舒窈和蕭玄奕剛走出殿門就碰到顧燊,他朝蕭玄奕行了揖手禮,「王爺。」
「仲修。」蕭玄奕笑望著他,漫不經心地瞧了一眼沈舒窈,問:「可是有事找沈姑娘?」
「王爺明察秋毫。」顧燊清逸的面容帶著笑意,若碧水中風荷舒展,光華灼灼。
蕭玄奕微微頷首,看著沈舒窈煞有介事道:「這起案子還有些許細枝末節尚未處理,切不可因私事耽誤了公事。」
案子都了解了,還有什麼要處理的,連找個借口都要如此冠冕堂皇,沈舒窈在心中暗想,他應該是覺得自己與顧燊待在一起會尷尬,替自己找了一個託辭,既然他有此好意,那麼她當然不能不識抬舉。
沈舒窈站在玉階下,斑駁的光影在她身上流轉不停,她和顧燊之間根本毫無瓜葛,能有什麼事可說。
她表情略微嚴肅,望著蕭玄奕,道:「王爺,公事要緊,我與顧都統之間沒有私事。」
蕭玄奕輕輕嗯了一聲,就往外走了。
沈舒窈剛想跟上卻被顧燊攔下了,她杏眸熠熠生輝,在紅光照耀下,越發璀璨奪目,不等顧燊開口,就率先問道:「顧都統找民女何事?還請示下?」
顧燊臉色稍稍一頓,又恢復了如初的微笑,似乎又有一絲難以啟齒,愧疚道:「與你解除婚約是家裡人的意思,我也是事後才得知。」
他是萬萬沒想到與自己自幼定有婚約的女子,竟然就是整個京城坊間人人稱讚的,淮州第一奇女子沈姑娘,自己滿心佩服與欣賞的女子,若非今日碰到風煞閑聊了幾句,她還不知道原來沈姑娘就是他的未婚妻沈舒窈。
沈舒窈眼神微垂,道:「顧都統,自幼與你定親亦非我所願,如今婚約早已解除,從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你不必對我心存歉意。」
顧燊清澈幽深的目光微有波瀾,沉吟了片刻,道:「如果你願意,婚約依舊有效,我願意娶你為妻.……」
沈舒窈抬手制止了他,「我不願意,請顧都統另覓佳偶。」
話音落下,她朝他斂衽行禮,毫無猶豫地疾步離開。
果然如傳言那般冷清傲氣,顧燊沒有因為她冷漠的態度而沮喪,反而目送著那道身姿優美的倩影,漸漸消失在宮門拐角。
他抬起頭望了望天,也不知在想什麼,忽然愉悅地笑了。
沈舒窈跟在蕭玄奕身後,緩緩走出宮門,直到他上了馬車,她才回首看了看這重樓宮殿,思緒亦不知飛往何處。
直到蕭玄奕淡淡的聲音從馬車裡傳來,「走吧。」
她才徐徐回頭,因傷勢疼痛稍微吃力地鑽進了馬車。
隨著馬車緩慢行駛,在微微顛簸之中,沈舒窈僵直著身子端坐在錦墊上,她怕躬身時後背的傷會裂的更大,蕭玄奕自始至終倚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耳畔除了馬車軸發出的軲轆聲,靜得只剩兩人的呼吸聲,沈舒窈望著他若玉雕冰琢的輪廓半響,揣摩著像他這樣手握重權,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到底是久經沙場練就的?還是本身性格即是如此?
不知不覺,沈舒窈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額頭也開始發燙,眼皮越來越沉,她知道是天氣炎熱傷口發炎了,她雙手緊緊撐在膝蓋上,保持著清醒。
她怔怔地望著帷幔上金線錦織的祥瑞之獸,手指骨關節因用力微微泛白,透過膝蓋傳遞來的痛感,提醒著她前路茫然,唯有自己獨行。
身若浮萍,身不由已,第一次覺得自己蒼白無力,車簾外一閃而逝的宮景,曦光縷縷照在她的毫無血色的面容上,流轉不停。
蕭玄奕終於睜開眸子,挑眉望著他,問:「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