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話·下 喜待親迎
夜幕降臨,陽氣驟降,雖已是正月,寒氣卻未減絲毫,熱水潑至廊下,騰起的水霧也透著一股冰冷。
小沙彌尼倒水畢,返至內室,合掌說道:「若無他事,尼歇去也。」得到回應,方是睡去門邊席。
室內安靜如夜,甫一躺下,榻板咯吱作響,令人弗敢亂動,阿茉微眯眼睛,卻難以入眠。
一月以來,她被迫流亡,不知輾轉幾地,也不知他們將往何處,只覺顛沛無期,回京無望。想到前路未卜,阿茉捂被啜泣,正自傷感,有人扣門。阿茉警覺望去,向海明現在門口,上空揖讓進來,掩門而出。
「哭何?我豈虧待汝邪!」見她眼角淚痕,向海明遞來炊餅,嗤道。阿茉本不欲接,奈何每日奔勞,食不果腹,於是接過。
「我們將往何去?」阿茉食餅之時,不忘相問。相處多日,阿茉已知其性,他雖喜怒無常,本性卻非惡,對她頗為照顧。
「扶風郡。」向海明趺坐於地,暗查腿傷,為使炊餅不涼,回來之時,他奔不擇路,誤入荊棘叢中。
「扶風!」阿茉驚坐起,「我不去扶風!」向海明冷瞥她:「由不得你!」
阿茉拔腿欲逃,向海明眼疾手快,拉她回來。阿茉掙扎,欲再奪門,又被抓回。反覆幾次,向海明失去耐心,壓之於地,大怒曰:「我誠心以待,汝豈不改意邪!」阿茉動彈不得,啐道:「除非我死!」
向海明臉色陰厲,半晌無話。每每此時,他必發怒,阿茉暗惴,不住扭動,欲掙脫出來。
身下摩挲得躁熱,向海明神情忽滯,呼吸緊促,阿茉以他不適,趁勢推之。抵搡之間,向海明扯她褻衣,阿茉拚命掙扎,奈何勢弱,非他對手,只能任之強佔。
「占卜如何?」納吉前兩日,竇氏坐屏障后,問卜婚結果。卜者答道:「大吉也。此樁婚姻乃天作之合,恭喜唐國夫人。」雖知不過場面話,竇氏仍是相問:「如何大吉?」
「夫人容稟,李二郎本命戊午,天上火命也;天上火者,輝光宇宙,主顯貴也。而女氏本命辛酉,石榴木命,亦主大貴,且木助火,吉上加吉也。」竇氏頷首,又聽他道:「此有四理,夫人請細聽之。天上火雖分戊午、己未,午見木多猶可,而未見木則勞苦命,李二郎恰是戊午,此其一也;又大林木有松、柏、石榴,惟此三木主貴,女氏恰為石榴木,此其二也;石榴木帶火,謂之石榴噴火,主貴,此其三也;石榴木亦有庚申、辛酉者,庚申乃榴花木,辛酉則榴子木,為花果繁茂之木,女氏日後必將多子,此其四也。綜上所述,李二郎與長孫小娘子結合,必相輔相成,共致富貴,實乃天作之合也!」竇氏滿意頷首,又問婚期,乃是送出。
阿梅送卜者出,令人撤屏,見主母神色疲憊,因替之揉額。「待納吉畢,就該納徵了。」阿梅說道。
「嗯。」竇氏半眯眼睛,「聘禮備否?」阿梅答道:「先娘子令人備三百絹,恰好派上用場,余者皆在準備。」竇氏頷首,特地提醒:「我之餘資,皆充聘禮。」阿梅驚訝:「奴以為,非娶冢婦,無須如此。」
竇氏道:「二郎乃我愛子,遺之私財,有何不可?」阿梅笑道:「據奴所知,襄陽長公主逝前,悉以湯沐錢遺之,除去用度,所余頗豐。娘子遺之二郎,大郎得知,會否多心?」
竇氏不以為然:「大郎襲父爵,二郎繼我資裝,此甚公平。」阿梅頷首,繼而擔憂:「即便如此,若高家不作陪門之用,將奈何也?」竇氏橫她一眼,笑道:「高家非短淺之輩,豈未見過世面?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話雖如此,可也不必充為聘禮,主母何須急於此時?阿梅仍是不解。
終於到了納徵日,李家使者前去高家過大禮。只見滿載五匹玄纁束帛、兩張完整鹿皮、三百匹絹以及數箱金寶的車列填街充道,招搖過市,引得坊人紛紛猜測又是哪家豪富不惜費萬錢,以娶世家之女。
納徵禮畢,高氏猶自恍神,嫂鮮於氏執之上階:「李家下聘如此之厚,觀音婢嫁去,不至為人所輕,小姑可以放心。」高氏頷首:「唐公夫婦不欺於人,我甚欣慰。」
鮮於氏點頭,因笑:「話說回來,此三百匹絹,真及時雨也。」高氏連連頷首,除去三百絹,余者充陪門財足矣,待觀音婢出閣,該去獨孤家提親了。高氏憧憬著親迎日之時,開始計劃起無忌婚事。
扶風郡鳳泉寺,一處屋門推開,上空擺飯於案,請阿茉就食。阿茉謝過,執箸慢食,卻暗自疑惑。
自來扶風,向海明不知結交何人,得以留宿鳳泉寺。阿茉略知鳳泉寺,此寺建於仁壽元年,乃唐公李淵監造,其內供有舍利,為扶風郡香火最盛之寺,規模自不必說。然寺主為何收留他們?阿茉疑惑之時,忽然意識到,自來扶風,向海明再未現身過,她也就無從問起了。
想到那日之事,阿茉羞憤難當。她本該忿其所為,可不知為何,每當詛咒他時,心又莫名不忍。或許被他佔有后,她已然認命。
正當出神,向海明推門而入,上空識趣退出。阿茉警覺停箸,對峙須臾,轉而問道:「汝食乎?」向海明打量她,目光複雜。阿茉則一臉平靜:「奴取碗去也……」起身之時,手被拉住,阿茉低頭看去,向海明眉頭緊蹙,神色猶豫。
「你……」阿茉欲掙脫,忽被他拉入懷中。「在我當前,無須稱奴……」他的氣息吹在耳邊,帶著絲絲憐惜,是她不曾感受的柔情。阿茉放下防備,緩緩靠去,直想沉淪其中。
二人相擁而坐,一切靜好。忽然,向海明想及一事,神色驟變,將她推開:「走。」阿茉不解而望,向海明吼道:「爾既念主人,我放汝去。滾!」
阿茉拉他衣袖,搖首說道:「奴既委身於郎,必願生死相隨。」向海明愣住,須臾冷笑:「汝知我誰乎?若以我家世,汝之出身,尚不能為妾,爾賤籍也!」
他句句如刀,刺在心上,阿茉眼瞼垂下,羞慚不已,俄而苦笑,掩門而去。
出了寺門,望眼天邊,夕陽西下,大興遙遙,阿茉苦笑一聲,沿街慢走,不知該去何處。雖已二月,寒氣仍重,阿茉蜷縮至一處坊牆下,只覺頭重身輕,天地旋轉。迷糊間,兩個人影走來,難道是他尋來?阿茉努力睜眼,正要看清之際,忽然漆黑一片,夜幕降下。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眼前人影漸漸清晰,阿茉睜目,卻是另一男子。「醒了?」男子問向侍女,侍女頷首:「已經退熱。」
阿茉無力問道:「此是何處?」侍女說道:「此是竇宅,汝昏睡街頭,幸為三郎所遇,乃得及時救治。」
阿茉致謝,竇三郎點頭,謂向侍女:「明去大興,行李備否?」侍女頷首,阿茉則問:「郎君欲去大興?」竇三郎頷首:「表弟娶婦,故而去之。」
阿茉拜求:「奴本大興人,不幸流落至此,不能回家。郎君若去大興,可否攜奴還鄉?」竇三郎沉思須臾,乃道:「可以。」
次日,將發大興,阿茉隨侍女出門,有奴上前引道:「三郎有言,汝身不適,可以坐車。」阿茉愣住。
侍女喜出望外,拉她去末車,打趣笑道:「三郎如此體恤,莫非悅爾?」阿茉紅臉笑道:「蓋因奴有疾,故有此遇,阿姐切勿胡言。」侍女擠兌笑道:「三郎婦難產而死,房中正無人,汝若為妾,未必不可。」
阿茉語塞,恰於此時,諸位主人出門,竇三郎隨於人後,登車時掃來一眼。侍女捂嘴笑道:「我未說錯,方才三郎望汝。」
阿茉臉色尷尬,正自納罕,暗覺有人窺視,循之看去,未見人影。侍女催促上車,阿茉暗嘆,他趕走自己,又豈會相送?於是不去猜想,徑直入車。
路上,侍女說起竇家之事。「阿郎本是先帝之甥、今上之表兄,因與漢王連襟,為聖人所忌,廢為庶民。」阿茉訝道:「莫非汝主正是陳國公?」侍女頷首:「是也,汝聞之乎?」「昔漢王構逆,陳國公無辜坐罪,坊間於此頗有議論。」如此說來,這竇家正是唐公親戚,而那竇三郎,當是陳公第三子竇誕。
「自除名,阿郎、娘子未出扶風,如今李二郎大婚,全家首度入京,莫不欣悅。」侍女眉色飛揚,很是期待回京。
阿茉卻聽出端倪:「李二郎?唐公次子耶?」「是也。」阿茉再度驚住:「女氏誰者?」侍女答道:「一箭雙鵰長孫公第五女也。」他們終於成婚了!阿茉抵掌興奮,心情驟然好轉。
舟車勞頓,抵達大興,已是親迎前日。竇誕堅持送去高家,阿茉推辭不過,只得道謝。
到了家門,閽人認出阿茉,連忙引入。阿梨等人聞訊趕來,阿慕哭成淚人,阿梨則向竇誕致謝。竇誕向她解釋后,才去唐國公府。
到了內室,阿茉拜向五娘,口述經歷:「奴為賊所攜,輾轉至扶風,后棄於市,為竇三郎所遇,乃得返京……」阿梨於一旁點頭。
觀音婢聽罷,示意扶起,說道:「汝平安歸來,我甚心慰,房中當職,一如從前。」諸婢紛紛答拜。
夜裡,阿梨來送葯。「爾犯風寒,五娘得知,特別賜下藥膳。」阿茉千恩萬謝,乃是服下。
阿梨感慨一旁:「三月以來,我們以爾遇害,每每傷感,阿慕夜常悲啼。所幸老天有眼……」阿茉還碗於她,因嘆:「流落之時,我終日憂惶,恐難復見爾等。」阿梨接過,笑道:「我們將又共侍五娘,何其幸也。」
敘說一陣,阿梨離去。阿茉依枕而卧,半晌不眠。侍奉以來,她從未對五娘說謊,可偏偏這次,卻有所隱瞞,只因她不想再提及那人。
是也,五娘待她如初,她何不全心以侍?阿茉決定抹去那段屈辱。
一夜好覺到天明,梳洗一番,阿茉去五娘卧內。觀音婢剛醒,見她精神爍爍,欣慰一笑。阿茉扶她去梳洗床,呼入侍婢,又遣人去廚房。
用過早膳,開始換裝。婢女為小娘子換上花釵禮衣,再為其綰高髻,戴上珠翠團冠,兩側橫以金雀釵,錦繡輝煌。
妝扮之時,觀音婢如常執卷。阿茉看著小娘子脫去常服,換上層層衣飾,再塗胭脂水粉,宛如剖玉脫胎,不禁暗嘆。
這時,雲阿懷抱異母妹入來,笑道:「盤阿才剛起床,非要來看新婦子。」說著放妹於地。小娘子蹣跚至表姊身旁,手指髻上雀釵,奶聲奶氣說道:「飛雀也!」
觀音婢摟她在懷逗弄,雲阿一旁嘆笑:「阿孩兒終究不懂。若姑父在世,觀音婢以三品之女,可加飾七樹花釵,必然美甚!」
觀音婢笑道:「七寶蓮花冠乃外祖母所賜,不比七樹遜色。」
雲阿笑道:「自然如此。然若加七樹,則更美矣。」觀音婢笑道:「合禮即可。」雲阿頷首。
於此同時,世民也在換裝。不同於觀音婢的淡然,自昨日起,世民就在想象觀音婢的模樣,乃至一夜難眠,興奮異常。
窗外,阿茗督役諸婢塞窗,並遣人將三隻箭置於門上,又檢查石臼是否填粟,水井是否覆席,格外仔細。而在室內,阿芙則為二郎穿上曲領青中單,外套青衣朱裳,系以雙色緣大帶,加裳色蔽膝,並束硃色革帶,再以簪導束髮,戴上赤黑爵弁。
換裝畢,阿芙輕理弁邊黑纓,對鏡看去,不禁愣住。府內皆曰二郎有風姿,如今細看,當真是天姿秀出,神仙中人。
察覺婢女發獃,世民劍眉立起。兩道寒光自鏡中射來,阿茉面紅耳赤,遣人拿來白襪赤履,為他穿好。
午後,高家人前來鋪帳。所謂鋪帳,即女家遣位長者去婿家鋪設青廬,以作交拜之用,故鋪母由鮮於氏擔任。
鮮於氏身著禮衣,率領奴婢去唐國公府,列陪門財於庭,「此乃太夫人所賜,其內首飾,皆齊宮之物也……」鮮於氏一一啟箱,展示陪門財,賓客莫不驚異,神色恭服。
竇氏禮衣立階,與鮮於氏相視而笑。展示完畢,鮮於氏又遣奴婢於庭西南之吉地,以青布幔為廬鋪帳,此不贅述。